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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人關係」上的理性主義傳統的發展

2024-08-14 18:50:53 作者: 瞿林東著

  史學家、思想家對「天」的新解和「天人關係」的新認識,要在經受考驗中向前發展。

  「天命」史觀經董仲舒為其飾以「天人感應」的理論形式後,更具有迷惑人的神秘色彩。東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及唐初的史學,都受其影響。如《宋書·符瑞志》序:「龍飛九五,配天光宅,有受命之符,天人之應。」其《五行志》序:「天人之驗,理不可誣。」《南齊書·高帝紀》贊:「於皇太祖,有命自天。」《魏書·序紀》後論:「帝王之興也,必有積德累功博利,道協幽顯,方契神祇之心。」就是以重人事著稱的魏徵在其所撰史論中也認為,隋的興起,「斯乃非止人謀,抑亦天之所贊也」[52]。這種「天命」史觀因符合最高統治者的需要,故得以在史學領域中長期產生影響。

  如同司馬遷在歷史撰述上提出「究天人之際」具有重大理論意義一樣,劉知幾從史學批評方面提出了清除這種「天命」史觀在歷史撰述中之不良影響的任務。劉知幾也沒有否定「天道」,認為:「災祥之作,以表吉凶。此理昭昭,不易誣也。」但他斷然指出:「然則麒麟斗而日月蝕,鯨鯢死而彗星出,河變應於千年,山崩由於朽壤。……則知吉凶遞代,如盈縮循環,此乃關諸天道,不復系乎人事。」他進而批評說:「然而古之國史,聞異則書,未必皆審其休咎,詳其美惡也。故諸侯相赴,有異不為災,見於《春秋》,其事非一。」他認為,《宋書·五行志》和《漢書·五行志》在這方面都存在許多問題。劉知幾在這個問題上的貢獻是,堅持天道「不復系乎人事」的論點,指出前代史書詳載災異、祥瑞方面存在的「迂闊」和可惑。作為一個史學批評家,他告誡撰史者說: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又曰:「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又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嗚呼!世之作者,其鑒之哉!談何容易,駟不及舌,無為強著一書,受嗤千載也。[53]

  劉知幾的論點和忠告,在史學上受到人們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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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家、文學家和史學批評者柳宗元比劉知幾又前進了一大步,從而把中國史學上人們對於「天」與「人」及「天人之際」的認識推向一個新的階段。柳宗元繼承和發展了荀子以來的「天人相分」說,並進一步對「天」作了物質的闡釋,從而從根本上否定了「天」是有意志的至上神,否定了「天命」史觀。他在《天說》一文中指出:

  天地,大果蓏也;元氣,大癰痔也;陰陽,大草木也。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54]

  這段議論,是針對「天」有賞功、罰禍的意志和能力的論點而發的。在柳宗元看來,天地、元氣、陰陽都是物質,是沒有意志的,因而不具有賞功、罰禍的能力。功與禍只有通過人們自身去說明,祈望和呼喚「天」來賞罰,給予人們以同情和愛護,那是再荒謬不過了。

  柳宗元的《天說》引發了劉禹錫作《天論》三篇,把對於這個問題的認識更加深化了。劉禹錫認為,《天說》「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作《天論》以極其辯」。《天論》在理論上的貢獻是:第一,把天的作用和人的作用作了嚴格的區別和界定。認為,「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與人交相勝耳。」第二,論證了「天之能」是自然作用,「天」是客觀存在的自然,是萬物「生植」的條件;「人之能」是社會作用,「人」是按照「法制」進行生產活動、政治活動和倫理活動的。第三,試圖從認識論上解釋人們在「天人之際」問題上產生不同看法的社會原因,結論是:「生平治者,人道明,成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55]《天論》在闡述「天」與「人」及「天人之際」問題上,比《天說》更精細了。柳宗元《答劉禹錫天論書》說:「其歸要曰:非天預乎人也。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56]柳、劉之論,把關於「天人之際」問題的認識推進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劉禹錫是史學批評者柳宗元的好友,又曾是大史學家杜佑的僚屬。杜、柳、劉在歷史認識上都是同道中人。

  柳宗元在《天對》中,對作為自然物的「天」自身生成和運動等問題,作了唯物主義的解釋,從而比較徹底地打破了自古以來人們對於「天」的神秘感和敬畏,為在新的高度上重新探討「天人之際」問題開闢了正確認識的道路。他對於史書《國語》所作的系統的批評即《非國語》67篇,就是站在這樣的高度上展開的。《非國語》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批評《國語》在天人之際問題上的錯誤觀點,認為後者「其說多誣淫」,「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他反覆闡明「天命」的虛妄,所謂「天誅」、「天罰」都是沒有根據的,指出:「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他指斥種種占卜、預言、夢寐、童謠與人事相比附的做法,認為把這些寫入歷史著作是極不嚴肅的,是不應作為信史看待的。《非國語》在歷史觀念上的最重要的貢獻,是提出了作為自然的天地「自己」運動的觀點。柳宗元說:

  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陰與陽者,氣而游乎其間者也。自動自休,自峙自流,是惡乎與我謀?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惡乎為我設?[57]

  這就是說,自然界的運動、變化是出自其內在的原因,既不是為人們作打算的,也不是為人們所安排的;自然界自身存在著相互排斥和相互吸引的現象,把這看作國家興亡的徵兆,是沒有根據的。這樣,柳宗元就不僅在對歷史的認識中驅逐了「天命」的影響,也在對自然的認識中驅逐了「天命」的影響。這是他在歷史觀和自然觀的發展上的重大貢獻。

  循著這樣的認識路線,宋人葉適在對歷代「正史」的批評中,對於「天」與「人」及「天人之際」問題,也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見解。他針對《漢書·天文志》說:「天自有天道,人自有人道。」「若不盡人道而求備於天以齊之,必如『景之象形,響之應聲』,求天甚詳,責天愈急,而人道盡廢矣。」葉適所說的「天道」是指自然現象而言,認為不應備求天道而廢人道。他主張充分考察「人道」的作用,這跟他的功利思想是一致的。葉適批評了這樣一種史學現象:「《春秋》記星異,《左氏》頗載禍福,其後始爭以意推之。……今班氏所志,有其變而無其應者眾矣,況後世乎!」[58]對此,他跟劉知幾一樣,也提出了「學者之所慎也」的忠告。

  葉適根據《隋書》卷六九所記王劭、袁充事發表評論說:「讖緯之說,起於畏天而成於誣天。」王劭大講「五月五日」、「五龍」、「五帝」、「五王」以附會五行,證明隋朝代周「合天數地數」,「有天命也」。葉適批評說,「五事人之所為,無預於五行,學者之陋一至於此」,真是「又甚於讖矣」[59]王劭在隋朝掌國史多年,卒無所成,這與葉適所批評的不無關係。

  葉適在歷史觀念中於「天人之際」問題上的理論貢獻,是他提出了這樣的論點:

  天文、地理、人道,本皆人之所以自命,其是非得失,吉凶禍福,要當反之於身。若夫星文之多,氣候之雜,天不以命於人,而人皆以自命者求天,曰天有是命則人有是事,此亦古聖賢之所不道,而學為君子者之所當闕也。[60]

  這一段話提出了三個重要問題。第一,天文、地理、人道,都得自人自身的認識,是人之所自為,與天命無涉。第二,凡人世「是非得失,吉凶禍福」之故,應從人事中去尋找、探索。第三,把人之所為一定要說成是天之所命,這是人們對社會歷史之認識上的顛倒,嚴肅的史家是不應當這樣看待問題的。

  中國古代史學家和思想家,在「天」與「人」及「天人之際」問題的探索上,走過了漫長而艱難的歷程。儘管他們還沒有能夠找到關於這個問題的科學結論,但他們的的確確是在不斷地從神秘的「天命」羈絆中掙脫出來,一步一步地走向真理的王國。這正是中國史學在「天人關係」上的理性主義傳統的突出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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