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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

2024-08-14 18:50:57 作者: 瞿林東著

  自春秋時期開始,重人輕天的觀念不斷發展,《春秋》、《左傳》、《國語》、《戰國策》等書,越來越突出地講到人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但這些記載或論述,還只是零星的和初步的。一部史書,不僅在觀念上,而且在內容上和形式上,真正確立了人在歷史發展中占有主要地位,則自《史記》開始。因此,司馬遷所提出的「究天人之際」的問題的本質,歸根到底是要全面地說明人在歷史發展中的主體作用,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確立人在歷史發展中的中心位置

  《史記》以前的史書,或以記言為中心,或以記事為中心,而《史記》則是以記人為中心的綜合體史書。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在闡述這個問題時是從三個層面上來說明的:第一個層面,是記「王跡所興」而「著十二本紀」;第二個層面,是記「輔拂股肱之臣」而「作三十世家」;第三個層面,是記「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的各階層人物而「作七十列傳」。這樣,司馬遷就不僅在觀念上而且也在具體的撰述上,確立了人在歷史演進過程中的中心位置。這是中國史學上人本主義傳統真正確立的標誌。此外,司馬遷為了釐清時代和事件而「作十表」,為了寫出歷代典章制度的「承敝通變」而「作八書」,從而構成了以人物為中心的綜合體史書的整體面貌。

  (二)具體地描述出了以人事為發展線索的歷史進程

  司馬遷的《史記》「上記軒轅,下至於茲」,寫的是一部通史。從「十二本紀」來看,這一歷史進程完全是由人事為發展線索顯示出來的。例如,《五帝本紀》是通過區別紛繁的文獻和實地考察所得,弄清黃帝的事跡,「擇其言尤雅者」入史。而夏、殷、周、秦四本紀,都是首敘各朝始祖之姓,次敘各朝大事。《秦始皇本紀》講了秦始皇的功業和賈誼對秦始皇政治的批評;《項羽本紀》敘述項羽「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的史實,並揭示了項羽「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的悲劇;《高祖本紀》意在表述夏、殷、周、秦、漢政治的歷史遞變;《呂太后本紀》、《孝文本紀》、《孝景本紀》著意於寫出當時的政治統治局面,如「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孝文帝「德至盛也」、孝景帝時「諸侯太盛」;等等。「十二本紀」的後論表明,司馬遷是完全拋開了「天命」在寫一部貫通古今的人事的歷史。這在歷史觀念上和歷史撰述上,都是偉大的創舉。

  (三)肯定了人在歷史轉折關頭或重大事變中的作用

  司馬遷評價陳勝說:「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61]他讚揚劉敬的膽識,說他「脫挽輅一說」,向劉邦獻定都關中之策,乃「建萬世之安」[62]。他評價曹參說:「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後,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63]他論周勃說:「始為布衣時,鄙朴人也,才能不過凡庸。及從高祖定天下,在將相位,諸呂欲作亂,勃匡國家難,復之乎正。雖伊尹、周公,何以加哉!」[64]司馬遷不僅是對於在亡秦、建漢、安邦這些重大事件中對有關的歷史人物作出評價,對於歷史上類似的歷史人物,也都能作出恰當的評價。他是一位善於從歷史轉折關頭和重大事件中,去發現起了關鍵作用的歷史人物的史學家。

  (四)認為人的智謀在歷史進程中具有重要的作用

  司馬遷評論蘇秦說:「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65]他讚揚陳平在漢初「常出奇計,救紛糾之難,振國家之患」,後又在諸呂之亂中「定宗廟」,於是「以榮名終,稱賢相」,「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66]他比較晁錯、主父偃在對待劉氏諸王策略上的得失時指出:「安危之機,豈不以謀哉?」[67]六國合縱,平諸呂定宗廟,削弱諸王,這些都是重大的決策,司馬遷認為人的智謀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他批評項羽「不知自責」,是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只憑武力,不懂得運用智謀,是不會成功的。

  (五)用人的恰當與否,關係到國家的存亡安危

  

  司馬遷重視人的作用,是把這種作用同國家的存亡安危聯繫起來看待,並不只是限於從個人的得失考慮。他認為,「君子用而小人退」,是「國之將興」的徵兆;反之,「賢人隱,亂臣貴」則是「國之將亡」的跡象。於是他引用前人的話說:「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誠哉是言也!」[68]司馬遷在考察漢與匈奴的關係時,又寓意深刻地指出,要使國家強盛、太平,「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69]

  (六)注意到普通人在社會中的作用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在講到幾篇普通人的列傳的撰述宗旨時,著意稱讚他們的德行。他寫道:

  救人於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作《遊俠列傳》第六十四。

  …………

  不流世俗,不爭勢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於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作《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司馬遷稱道遊俠說:「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作為史學家,他感到有一種深深的遺憾。這就是他說的「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可見,他對於這些「閭巷之俠」確抱有深刻的敬意。他說:「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絜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70]司馬遷所稱道的是遊俠的人格、品質,從正反兩個方面說明他們不同於社會上的「暴豪之徒」,希望世人能夠對他們有正確的認識。從這裡,可以看出司馬遷作為一個史學家站出來為遊俠辯誣的良心,也可以看出他在評價歷史人物的作用時,十分重視歷史人物自身的道德情操。在《貨殖列傳》中,司馬遷把「富」分為三等:「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他稱道秦朝的烏氏倮和寡婦清,「夫倮鄙人牧長,清窮鄉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是有名的富者。他以嚴肅的態度,考察漢興以後「當世千里之中,賢人所以富者,令後世得以觀擇」。如蜀卓氏之以鐵冶富,程鄭亦以冶鑄富,宛孔氏以鐵冶致富,曹邴氏以鐵冶富,刀閒以逐漁鹽商賈之利起富,師史以轉運致富,任氏以窖倉粟、力田畜富,橋姚以積蓄馬、牛、羊、粟而富,無鹽氏以貸錢而富,還有田嗇、田蘭、栗氏、杜氏,等等。這些人「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司馬遷所稱道的「賢人所以富者」,是指這些人不是憑藉爵邑俸祿、弄法犯奸而富,而是靠著「椎埋去就,與時俯仰」而富,這就叫作「布衣匹夫之人,不害於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在司馬遷看來,憑著自身的智慧,按正常途徑致富,這對自己、對社會都是有益的;相反,「無岩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

  司馬遷關於人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繼承和發展了先秦時期的人本主義思想的萌芽和傳統,大大豐富了對於人自身的力量、智慧、作用的認識。從這個意義上說,《史記》一書是歷史之成為人的歷史、史學之成為史家對於歷史的理性認識的標誌。這一點,對中國後來的史學有重大的影響,成為中國史學的一個優良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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