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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究天人之際

2024-08-14 18:50:50 作者: 瞿林東著

  一、「天」的新解和天人關係

  司馬遷提出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這兩個既古老又現實的問題,在歷史觀念的發展上具有根本的性質和長久的影響。這裡,首先從「天」談起。

  如上節所述,殷、周時期,「上帝」和「天」是指人格化的至上神。這種觀念在後世雖然還時隱時現地出現,但它已不能在歷史觀念上占據統治地位了。至晚從春秋時期開始,人們對「天」的含義已逐漸有了新的認識和新的解釋。子產、單襄公等人所說的「天道」,儘管還沒有完全否定「天命」的存在,但已包含了自然的天象的成分。孔子講「天」反映出人們對「天」的認識的矛盾性和過渡性。他一方面說,「獲罪於天,無所禱也」[34],另一方面又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35]但總的來說,他不曾專門對學生講過「天」。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36]可見,孔子關於「天」,是持謹慎態度的。而老子則認為「天」是自然的無意志的物質性的天空,「天地不仁」[37]。戰國時期,人們論「天」或賦予它一般自然現象的含義,或賦予它自然之勢、客觀之勢的含義。孟子說:「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38]這裡說的「天」,即指自然、客觀之勢。而荀子則具體指出:「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39]這是非常清楚地說明了天是自然界的論點。所以說,在中國思想史上,思想家很少有不講「天」的[40]。

  當然,對「天」的新解,又總是伴隨著人們對於「人」自身的認識的推進。子產之論「天道」與「人道」是這樣,其後人們探究天與人之關係的總趨勢也是這樣。因此,天人關係就成了一切思想家、史學家特別關注和潛心探討的根本問題。

  古老的天人關係,講的是至上神和最高統治者的關係,這就是《尚書·大誥》中說的「天亦惟休於前寧人」。後來,當人們提出「天道」與「人道」、「天道」與「人故」的時候,「天」與「人」的含義都發生了變化,「天」已不是指至上神,而「人」也不是專指最高統治者了。春秋末年,人們對天人關係的認識更加豐富了,越國大夫范蠡認為:

  

  夫國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傾,有節事。……持盈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與地。……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驕,勞而不矜其功。夫聖人隨時以行,是謂守時。天時不作,弗為人客;人事不起,弗為之始。[41]

  這裡所講的,是治理國家要受到天時、人事和環境的影響。而統治者的高明就在「隨時而行」,即「守時」。反之,「天時不作」、「人事不起」,則不可輕舉妄動。所謂「天時」,已近於是說的客觀條件了,「人事」是說的人心的傾向了。從歷史觀點來看,范蠡說的「天時」、「人事」、「隨時」、「守時」都是很重要的概念,反映出了關於天人關係中客觀形勢與主觀判斷的新認識。而戰國時期的荀子則進而提出:「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聖人矣。」「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42]在荀子看來,「天」是指四時變化,能夠區分出天與人各自的本分的才可以叫作「聖人」。人具有管理事務的能力,是可以同天(之時)地(之財)相配合的。荀子還強調在天人關係中,人應充分發揮主體的作用,他這樣說: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與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43]

  這裡,荀子指出了只有把天當作物來看待,並按照天的運行規律來治理萬物,才是正確地處理了天人關係,符合事物發展的真實情況。

  應當注意的是,范蠡著重從「國家之事」討論了天人關係,荀子著重從事物(包括自然與社會)發展闡述了天人關係;范蠡強調人的「隨時」、「守時」,荀子更重視人對於自然和社會自身運行法則的認識,以發揮人的主體作用。

  由此可見,當人們對「天」不斷提出新的認識的時候,人們對天人關係的認識也在不斷發生變化,這是中國古代歷史觀念發展中最具有理論意義的思想成果。認識到這一點,我們也就可以感受到司馬遷以史學家的深邃和睿智,提出「究天人之際」這一宏偉命題的分量了。

  司馬遷提出「究天人之際」的問題,除有歷史的根源,也還有現實的原因。當時,董仲舒是善言「天人之徵,古今之道」[44]的有影響的人物。董仲舒宣揚「天人感應」說,認為「天人之際,合而為一」[45],「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46]。這種「天人感應」說在歷史觀念上則表現為「君權神授」的理論。董仲舒解釋說:「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47]「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48]。這是把天人關係又拉回到《尚書·大誥》所說的「天亦惟休於前寧人」的古老而神秘的氣氛中去了,並且賦予它以理論的形式。這是歷史觀念上的一個倒退。司馬遷提出「究天人之際」的問題,還有一個現實的原因,即漢武帝所進行的大規模的封禪活動和祈求神仙活動。這種皇帝和方士的結合,使西漢社會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在這種歷史氛圍中,司馬遷大膽地提出「究天人之際」的問題,顯示出了一位史學家的理論勇氣。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的思想,從一個新的認識高度上對「天人關係」問題作出了回答。第一,是對「天道」的懷疑和否定。第二,是著力闡明人在歷史進程中的主體作用。第三,是揭示「時勢」與人的歷史活動的關係。對此,除上文已有所闡述外,在下面的有關問題中,還會一一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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