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政治統治和歷史經驗
2024-08-14 18:36:09
作者: 瞿林東著
秦漢皇朝在建立之初,都面臨著如何鞏固統治的問題,從而也面臨著如何總結歷史經驗的問題。由於它們在這些問題上採取了不同的態度和做法,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這個時期史學的發展,甚至也影響到它們自身的鞏固與否。
秦始皇完成統一事業之後,在總結歷史經驗上有一個重要的成功之處,就是認識到「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所以他採納了李斯的建議,不為封國而為郡縣。此後五六年間,秦始皇巡遊各地,所到之處,刻石記功,不再討論歷史經驗了。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由於博士齊人淳于越對僕射周青臣的批評,竟釀成了「非秦記皆燒之」的史學悲劇,而且兼及《詩》、《書》、百家語。這些,都被認為是「天下書不中用者」[20]。次年,又坑諸生460餘人。於是,無人再敢道及秦國以外的歷史。秦始皇用這種粗暴的辦法干預史學,並沒有真正達到統一思想的目的,卻給史學的發展造成了災難。
劉邦建立西漢以後,起初也不曾想到總結歷史經驗的重要。但他很快接受了陸賈的建議,「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21]。可以想見,劉邦君臣為鞏固政治統治而如此重視總結歷史經驗,這在當時是何等莊嚴、深沉而又富有生氣的場面!《新語》的主要內容,是向劉邦闡述了這樣一個歷史經驗:對於天下,「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向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22]它強調古今的聯繫、歷史與現實的聯繫,認為:「善言古者,合之於今。能述遠者考之於近。故說事者上陳五帝之功,而思之於身,下列桀、紂之敗,而戒之於己。」[23]它在很多地方講到秦朝滅亡的教訓,如「秦始皇設刑罰,為車裂之誅,以斂奸邪;築長城於戎境,以備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將帥橫行,以服外國。蒙恬討亂於外,李斯治法於內,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秦非不欲為治,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24]它還批評秦朝統治者的「驕奢靡麗」之風,認為應從中總結出這樣的經驗:「民奢應之以儉,驕淫者統之以理」,這就是孔子說的「移風易俗」[25]。它認為秦朝「以趙高、李斯為杖,故有傾仆跌傷之禍」,這是「所任非也」[26],等等。《新語》作為漢初統治者總結歷史經驗的政論和史論,對當時和後世有很大的影響。
漢文帝時期的賈誼(公元前200—前168),和漢文帝、漢景帝時期的晁錯(?—前154),都是繼陸賈之後的西漢著名政論家,而且都有論著傳世[27]。賈、晁的思想淵源,前人分別歸於儒法兩家,但他們所發表的政論和史論,大致上都是跟陸賈一脈相承的。賈誼的著作中,有許多總結秦何以亡、思考漢如何興的名篇,前者如《過秦論》,後者如《治安策》。賈誼認為,秦亡的歷史教訓,歸結起來就是「不知守成之數,得之之術也」[28]。他在《過秦論》中反覆闡述了這個道理。他指出,秦之所以能夠「滅周祀,並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四海養。天下之士,斐然向風」,是由於這樣一個客觀形勢造成的:「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滅,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強凌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弊。」這就是說,秦的統一是有它的合理性的。而當「秦南面而王天下」,「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之時,如能認真總結歷史經驗,「論上世之事,並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那就未必會很快出現「傾危之患」。但是,秦卻「其道不易,其政不改」,仍然推行它在統一戰爭中的那些政策,「故其亡可立而待也」。這就叫作「取與守不同術也」,或謂之「攻守之異勢也」[29]。賈誼的這些見解,跟陸賈說的「以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是相通的,反映了他們在這個重大歷史經驗上的共識。
賈誼從總結歷史經驗中提出關於興漢的建議,涉及許多方面。其中,有兩條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是關於劉姓諸王的封國問題。他從漢初異姓諸侯王封國的歷史教訓中,總結出這樣一個認識:「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因此,「欲天下之治安,天子之無憂,莫如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30]。第二,是關於「以侈靡相競」的世風問題。賈誼認為,秦國在發展過程中,「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返)廉愧之節、仁義之厚」,以致釀成「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凌衰」的社會風氣;漢興以後,「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因此,他提出皇帝本人要親自過問「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31]的事情。這跟上文提到的陸賈所說「奢侈者則應之以儉,驕淫者則統之以理」的主張,又是一脈相承的。所不同的是,賈誼所處的時代,世風「侈靡」的嚴重性更為突出罷了:「以出倫逾等相驕,以富過其事相競!」[32]史家班固說:「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33]其實,不僅僅是移風易俗方面,在「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方面,漢文帝也採納了賈誼的建議。
晁錯總結歷史經驗的言論,在他的少量佚文中還可以看到一些,其中以《舉賢良對策》和《守邊勸農疏》最具代表性。在《舉賢良對策》中,晁錯根據漢文帝詔策提出的問題:關於「明於國家大體」,他「以古之五帝明之」;關於「通於人事終始」,他「以古之三王明之」;關於「直言極諫」,他「以五伯之臣明之」;關於「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他「以秦事明之」。關於「秦事」,他首先分析了秦之所以「能兼六國,立為天子」的原因,繼而又剖析其「末途之衰」的根源和表現:「任不肖而信讒賊;宮室過度,耆欲亡極,民力罷盡,賦斂不節;矜奮自賢,群臣恐諛,驕溢縱恣,不顧患禍;妄賞以隨喜意,妄誅以快怒心,法令煩慘,刑罰暴酷,輕絕人命,身自射殺,天下寒心,莫安其處。奸邪之吏,乘其亂法,以成其威,獄官主斷,生殺自恣。上下瓦解,各自為制。」[34]這是從秦皇朝最高統治集團的倒行逆施造成了「天下寒心」,講到「奸邪之吏」又乘機胡作非為釀成「上下瓦解」的局面,進而講到「絕秦之跡,除其亂法」的重要。值得注意的是,晁錯對詔策中提出的諸問題,都是以史「明之」;而對於「五帝」、「三王」、「五伯之臣」,是作為正面的歷史經驗提出來的,對於「秦事」則著重強調了它的歷史教訓。這是意味深長的。晁錯關於「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的建議,也是在總結秦時「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35]的歷史教訓的基礎上提出來的。
漢初統治者和一些思想家對歷史經驗的總結,在當時政治統治中產生了積極的作用,對後世史學家也有很大的影響。司馬遷說:「余讀陸生(按:指陸賈——引者)《新語》書十二篇,固當世之辯士。」[36]班固引用劉向的話說:「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37]司馬遷說晁錯是「不顧其身,為國家樹長畫」[38]的人,班固也稱讚晁錯「銳於為國遠慮」[39]。這裡,劉向論賈誼的話,是極有代表性的看法,他道出了當時「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確是意識形態領域中的一個重大課題。
政治上的統一促進了意識形態的重大變化,為著鞏固這種政治統治而重視於總結歷史經驗,這兩個因素對秦漢史學尤其是漢代史學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成為推動史學家們創造新的史學的思想動因和政治動因。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和班彪、班固父子的史學活動,都是在這種動因的支配下展開的。
司馬談臨終前跟其子司馬遷有一段訣別之言:「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顯然,在這裡,司馬談是強調了「海內一統」和「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後來,司馬遷在回答別人的問難、申述自己的作史志向時也說:「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40]這些話表明了他是多麼看重「漢興以來」的歷史,也顯示出他作史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
班氏父子的史學活動在政治目的上,同司馬氏父子並無本質的區別。但是,前者對於漢史的重視,著重點並不在於總結歷史經驗,而是力圖提出一種理論,以證明漢皇朝存在的合理性和穩固性。所以班彪著《王命論》,論證所謂「劉氏承堯之祚」、「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宣揚「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班彪在本文中指出劉邦成功的原因有五條,前三者分別是「帝堯之苗裔」、「體貌多奇異」、「神武有徵應」,看來都當歸於「神器有命」方面。班固繼承了《王命論》的思想,以「漢紹堯運,以建帝業」、「皇矣漢祖,纂堯之緒,實天生德,聰明神武」[41]為宗旨,而奠定了他的史學活動的基礎。
司馬氏父子和班氏父子的史學活動,是政治大一統這一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產物;他們開創了空前的史學規模,在中國史學發展上建立起兩座豐碑:《史記》和《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