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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政治大一統造就了新的史學

2024-08-14 18:36:05 作者: 瞿林東著

  一、政治統一和意識形態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秦滅六國,結束了戰國紛爭的局面。嬴政建帝號,稱始皇帝,廢分封,立郡縣,創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實現了全國政治統一。這是中國歷史發展上的極為重大的變化。秦祚雖短,然兩漢繼起,垂四百年,其政治統一局面,實創於秦而成於漢。秦漢的政治統一,對中華民族的形成,對中華文明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歷史影響。

  這種政治統一給予意識形態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推動了大一統思想的形成和發展。

  中國古代的大一統思想在先秦時代已經產生了。[1]西周人的觀念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2]孔子是極力主張用周禮來維護這個一統的政治格局的,所以他說:「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3]孔子思想的最重要的繼承者孟子,處在戰國紛爭的歷史時代,更具有明確的一統的主張。如《孟子·梁惠王上》記:「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這裡,問對雙方都是針對當時各國紛爭的局面說的,所以「定於一」是強調政治上的一統。後來荀子提出「一天下,財萬物」[4]的論點,似乎就不限於政治上的一統而包含更豐富的內容了。誠然,先秦時期的一統思想,從根本上看,是要一統於周和周的禮樂制度,這是顯而易見的。如在先秦時期為口述史,而在漢初寫成定本的《春秋公羊傳》,就把這個思想表述得十分清楚。《公羊傳》隱公元年記:「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它在解釋《春秋經》所記「元年春王正月」這句話時,首次提出了「大一統」的概念,在政治上和意識形態上對後世都有很大的影響。[5]但《公羊傳》的「大一統」終歸還是要一統於周,其文公十三年記:「然則周公之魯乎?曰:不之魯也。封魯公以為周公主,然則周公曷為不之魯,欲天下之一乎周也。」從當時的歷史形勢來看,希望天下一統於周或周禮,都是不現實的,「《公羊傳》在政治思想上的矛盾,正是戰國時期社會矛盾在意識形態上的反映。……它的大一統思想,是一種羞羞答答的思想」[6]。

  戰國末年,隨著統一趨勢的日漸明朗,意識形態領域中大一統思想有了進一步發展。秦滅六國前不久,相國呂不韋以秦之強,延攬士人,「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餘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7]。《呂氏春秋》的撰寫與先秦諸子之書有一個明顯的不同,它是聚眾人所著,「集論」而成,旨在「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以往人們多稱其為「雜家」,其實,它是伴隨著政治上統一趨勢而出現的意識形態上綜合百家的反映。它的一統思想在書中多有明確的表述,如「聽群眾人議以治國,國危無日矣。何以知其然也?老聃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後」。指出「一耳」、「一心」、「一眾」、「一力」的重要,「故一則治,異則亂;一則安,異則危」[8]。又說:「王者執一,而為萬物正。軍必有將,所以一之也;國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一,所以摶之也。一則治,兩則亂。」[9]可見,《呂氏春秋》的一統思想,是從政治統一的需要出發,提出了思想統一的要求,用「執一」、「不二」結束先秦百家群議。不久,秦始皇在政治上實現了大一統,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但是,秦始皇用「焚書坑儒」的辦法來推行思想上的大一統卻是錯誤的,這成了秦皇朝遭致速亡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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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漢的繼起,才真正鞏固了政治上的大一統,而意識形態領域中的大一統思想也在這一時期最終形成並確立起來。意識形態領域中的這一發展過程,主要反映在劉安(公元前179—前122)主纂的《淮南鴻烈》(亦稱《淮南子》)和董仲舒撰寫的《春秋繁露》二書中。《淮南鴻烈》適應漢初「與民休息」、「清靜無為」政策的需要,以崇尚道家的面貌出現,實則雜糅先秦道、儒、法、陰陽等諸家思想,使之歸於一統。它開宗明義地寫道:「夫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故植之而塞於天地,橫之而彌於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冥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橫四維而含陰陽,紘宇宙而章三光。」[10]在它看來,道無所不在,無所不能,變化無窮,以生萬物;道家的理論真是至高、至深、至廣。但是,它又反覆討論「陰陽之氣」、「天時」、「地利」、「君人之事」、「戰勝攻取之術」、「經古今之道,治倫理之序,總萬方之指」,等等。是以自謂:「故著書二十篇,則天地之理窮矣,人間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備矣。」「若劉氏之書,觀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權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11]這清楚地表明,《淮南鴻烈》以道家統一先秦百家的主旨,以適應當時的政治統一和基本國策。

  值得注意的是,試圖以崇尚道家而同時兼容先秦百家進而達到統一思想目的的,並不限於《淮南鴻烈》。著名史學家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前110)也曾做過大致相同的努力。他在《論六家之要指》一文中開篇就說:「《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這是借《易大傳》的論點,以說明先秦諸家思想對於「為治」都是有用的,其區別只是在於「有省不省耳」。這同《淮南鴻烈》自稱「非循一跡之路,守一隅之指」的氣勢是一脈相承的。他在分別論述陰陽、儒、墨、名、法諸家短長之後說:「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又說:「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故能究萬物之情」,「故能為萬物主」。在司馬談看來,道家確實是很高明的。他的可貴之處,是對陰陽等諸家做了具體分析,並按自己的見解予以揚棄。這使人們更清晰地看到:此時,先秦百家互相滲透、趨向統一的發展形勢。

  劉安和司馬談都是漢武帝統治時期(公元前140—前87)的人,其時,西漢皇朝在政治上的大一統已發展到空前的程度,它在思想上的大一統則是由當時著名的思想家董仲舒(約公元前179—約前104[12])最終完成的。董仲舒以治《春秋公羊傳》名於世,司馬遷稱他:「故漢興至於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其傳公羊氏也。」[13]董仲舒在漢武帝時以賢良對策,闡發《春秋公羊傳》的思想,「武帝覽其對而異焉」,故董仲舒乃得連上三策。他在第三篇對策中指出:「《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14]董仲舒根據當時的政治統治和意識形態的情勢,發揮了《春秋公羊傳》的大一統思想,提出以「六藝之科孔子之術」來鞏固政治上的一統和實現思想上的一統。董仲舒所闡發的大一統思想,集中反映在他所著的《春秋繁露》一書中。他反覆論述的主旨是:社會是一統的,天人是一統的,而天子(人君)則是天人一統的中介。其大一統的具體模式是:「以人隨君,以君隨天。」[15]或者換一種說法:「天子受命於天,諸侯受命於天子,子受命於父,臣妾受命於君,妻受命於夫。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雖謂受命於天亦可。」[16]質而言之,就是:「天子受命於天,天下受命於天子。」[17]秦始皇是中國封建社會裡的第一個皇帝,但他並沒有建立起這一套大一統的理論。漢武帝雖然也對《淮南鴻烈》表示欣賞[18],但他還是接受了董仲舒的以「孔子之術」為核心、以天人合一為理論根據的大一統思想。這對漢武帝和董仲舒來說,都不是偶然的。《漢書·董仲舒傳》記:「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至此,在秦漢皇朝政治一統的基礎上,也形成了思想一統的局面。這是當時的大事件,也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件,影響巨大而深遠。[19]

  秦漢時期的史學,就是在這個歷史背景下發展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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