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藝術和創作
2024-08-14 18:01:21
作者: 蔣孔陽
整個希臘化和羅馬帝國時期,隨著各門藝術的進一步發展,人們對藝術的本性和分類等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這也體現在以西塞羅等為代表的折中主義思想家的一系列觀點中。
一 藝術及其分類
當時人們熱衷於創造美的事物,也熱衷於了解美的事物,出現了一系列學識淵博的著作,如荷馬史詩的各種版本、各種技藝論文、歷史著作、語法著作、目錄冊和評論等,反映了人們熱衷於探討藝術的本性。隨著大量藝術創作的出現以及對藝術本身的研究,人們對藝術已不僅停留在藝術作品所引起的倫理道德和理智上的聯想,而是注意到對藝術作品本身的欣賞。特別是在羅馬共和國和奧古斯都時期興起的精巧而風雅的氣氛中,作為哲學家的西塞羅也愛好和熱衷於收藏藝術品。在他給好友阿底庫斯的書信中,就顯示出對銅頭、雅典附近潘得里克山大理石的赫耳墨斯雕像的巨大興趣,僅憑別人的描述,便深深地愛上了它,並要求阿底庫斯為他購買有關藝術品。從他的有關圖書館等描述中,顯示出他不僅學識淵博,而且趣味高雅。[44]表明西塞羅對藝術是有高度修養的。
西塞羅對藝術的看法,就接受傳統觀念而言,他和前人一樣,將美的藝術歸類入技藝,將藝術看作是人類用雙手製成一切東西;並將藝術和知識聯繫起來,認為哪裡有知識,哪裡也能找到藝術:「藝術和人所共知的事物有關。」[45]
就創新方面而言,他引入了一個新的觀點。在此以前,可將技藝(藝術)這個詞指稱:生產和指導生產的知識。而西塞羅區別開兩種類型的藝術:一種是指創造原先自然界中所沒有事物的技藝,如雕塑;另一種是僅指研究事物的技藝,如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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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類科學的本性是,只是在精神上思考各種事實;而另一類科學的本性是,製作或者創製某種東西。[46]
西塞羅除了對藝術的本性進行探討外,在繼承早期智者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傳統時,還注意到對藝術的分類的探討。
首先,沿襲傳統的分類方法,將藝術(技藝)分類為自由的和奴隸的(或自由的和公眾的)、有用的和使人愉悅的。他在《論義務》中談到,關於職業和其他生活手段,有些被認為是和一個身份的人相稱的,有些則如同下面所提出的那樣是粗俗的。有些生活手段作為招人怨恨和令人討厭而遭到駁斥的技藝,例收稅官和高利貸者等的所作所為。以體力勞動而不是憑藉技能謀生的僱傭工人,其謀生手段,對一個有身份的人來說是不適宜的和卑賤的。因為就他們而言,所獲得的報酬是他們被奴役的抵押品。從批發商那裡進貨再立刻進行零售的人,也是卑劣的,因為不憑藉大量露骨的謊話,他們是得不到任何利潤的。所有從事機械工作的人從事的都是粗俗的職業,因為在一個工場裡是不可能有任何自由的事情。最令人鄙夷的是那些迎合感官快感的職業,像泰倫斯[47]所說的「魚販子、屠戶、廚子、家禽販子和捕魚人」。假如你高興的話,還可以加上樂師、舞蹈者和整個舞劇團。與之成為鮮明對照的是,對需要有高等智力的技藝,才是和社會身份地位相稱的:
但是,要求具有高級智力程度的職業,或者社會不能從中獲取任何利益的職業——例如醫學、建築和教學——這些職業對於那些其社會地位與之相稱的人是合適的。[48]
其次,遵循價值標準進行分類。西塞羅有時按他所遵循的價值標準,將技藝(藝術)分為三類:(1)最高級的。政治和軍事技藝是最高級的。(2)中級的。以哲學為首並包括詩和演說在內的理智的技藝是中級的。(3)最低級的。繪畫、雕塑、音樂、表演和體育是最低級的。由此可見,西塞羅將人們所認為的「美的藝術」歸類為最低級的技藝。
最後,有聲的藝術和無聲的藝術。西塞羅在《論演說》中,又將藝術分為有聲的和無聲的兩大類:「它如果在這些簡直是無聲的藝術中,既是令人驚異的又是真實可信的,那麼它在語言和演說中,將在多大程度上變得更加令人驚異呢?」[49]有聲的藝術和無聲的藝術,也就是分別指耳朵的藝術和眼睛的藝術。他將演說和音樂包括在有聲的藝術中,並將演說的地位置於詩歌之上。其理由是,演說服務於真實,而詩歌則沉湎於幻想,演說試圖說服人,而詩歌只是希望得到人們喜愛。並把所有有聲藝術置於無聲藝術之上。其理由是,有聲藝術既表現靈魂又表現肉體;而無聲藝術則僅僅表現肉體而已。
二 模仿、靈感和創作
(一)模仿
前面已經討論過,亞里士多德將史詩、悲劇、喜劇的創作過程看作是模仿,而模仿是人的本性。西塞羅同樣也是將這種模仿看作是人的本性,它是人與生俱來的:
……不管怎樣,人自身是為了凝神觀照和模仿這個世界的目的而產生出來的。[50]
這樣,西塞羅就把文藝創作過程中的模仿說,同人性論和目的論聯繫了起來。接著就派生出模仿同所模仿的對象的關係問題,以及作為模仿的產品與所模仿對象的真實的關係問題。
西塞羅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作為模仿的藝術品是不如所模仿的對象的。他在《論得體的本性》一文中不只一次地提到:「……沒有一種藝術,能夠模仿出大自然親手製造的東西的靈巧。」[51]「(自然)具有的技巧,是任何藝術家或匠人親手製造的東西都不能媲美或再現的。」[52]西塞羅之所以堅持自然勝於藝術的觀點,是與他堅持神學目的論密切相聯繫的,他正是憑藉目的論來論證神的存在。[53]西塞羅堅持,作為藝術創作過程所模仿的這個世界,它的美是無與倫比的:「但是,毫無疑問的是,沒有任何存在的東西,比這個世界更優越;也沒有任何存在的東西,比這個世界更卓越或更美。」[54]
正是在上述的觀點的指導下,西塞羅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是,藝術不如它所模仿的真實世界,但由於真實世界無法有效地表達自己,所以仍然需要藝術:
毫無疑問,在一切事物中,真實的長處都優於模仿。假如真實足以有效地傳達自己,我們肯定就不需要藝術的幫助。[55]
也正是在這種觀點的指導下,西塞羅認為作為藝術創作品的詩、戲劇或劇本是不真實的:「什麼東西能像詩、戲劇或劇本那樣不真實呢?」[56]
但也必須指出,西塞羅儘管強調藝術作為模仿的產品,是不如所模仿的這個現實世界,不如這個現實世界那樣的美,但他並不把藝術家的這種模仿,看作是對世界的機械的模仿,他高度肯定藝術家在作為模仿的創作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他在談到古希臘最著名畫家之一宙克西斯時,記載下這個畫家是模仿模特兒進行創作的:
當我畫我答應過要畫的畫時,請你們把這些姑娘中最美的姑娘送給我,這樣就可以使真正的美,從活著的模特兒身上移置到無聲的肖像上。[57]
當時,宙克西斯所在的義大利南部城邦克羅頓的居民聽了這一番話後,就出了一份公告,將姑娘們集合在一個地方,讓宙克西斯挑選他中意的姑娘。結果他挑選了其中的五位。當時許多詩人把這五位姑娘的名字記載了下來,因為她們都是為這位畫家的鑑賞力所認可的,而這位畫家是最優秀的審美鑑賞家。西塞羅記載下這則有關宙克西斯從事繪畫創作的軼事後,就作出如下的評論:
他挑選了五位,因為他認為,他力求組合在一幅美的肖像中的所有特徵,不可能在一個人身上發現,因為自然還不曾在一個單獨的事例中,使某物變得完美無缺,並在每個部分中都達到實現。[58]
西塞羅的這項記載和評論,蘊含著以下三層含義。(1)藝術創作中的典型化思想。文學藝術家是在廣泛集中、挑選、概括大量生動形象的基礎上塑造典型,正像魯迅所說的「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宙克西斯正是從眾多挑選出來的真正活的美的姑娘,「合成」到一個「無聲的肖像上」。(2)體現藝術的基本屬性之一的典型性思想。文學藝術的創作,總是通過個別、特殊的藝術形象,再現現實生活中某些有普遍意義的特徵,這是創造優秀的藝術形象所具有的品格。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認為的:「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類似孟德斯鳩所說的:美就是最普遍、最有代表性的東西的集合。(3)在藝術形象和現實事物的關係上,肯定了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個別的、特殊的現實事物,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但經過「合成」達到典型化,體現典型性後,藝術家所創造的藝術形象的美,雖然根源於現實美、根源於從克羅頓城邦中挑選出來的多位美的姑娘,但宙克西斯創作的繪畫中的姑娘,比現實生活中的美的姑娘更高更美。
(二)創作和靈感
接著,西塞羅探討了藝術家在從事創作過程中的心理活動。正因為他肯定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所以他是肯定靈感在創作中的作用,但也由於他主張對神的信仰是人的天賦的本性所固有的,主張天賦知識,所以對古希臘傳統的靈感說,蒙上神學的色彩:
在我看來,不僅這些非常有名,盡人皆知的事情離不開神的力量,同樣,如果不是有某種神靈激動思想,詩人也不可能寫出風格崇高、內容豐富的詩篇來;如果沒有上天的力量,演說也不會詞句鏗鏘,才華橫溢。[59]
一個人,沒有某種神的靈感就不會偉大。[60]
我常聽說(從德謨克里特和柏拉圖的著作里),真正的詩人其心靈必如火熾,又如瘋狂,否則即不成為詩人。[61]
但也應該指出,西塞羅在強調在藝術創作中受神影響的靈感的作用的同時,沒有忽視勤奮和刻苦在藝術創作中的作用,強調需要依靠藝術家本人的持之以恆的勤奮努力:
確實,在天才和刻苦之間,沒有什麼餘地留給藝術。藝術僅僅指明到哪裡去探求和你急切想要找到的東西的位置:一切別的東西,都依賴於細緻周到、全神貫注、深思熟慮、謹慎小心、持之以恆和勤奮努力。用我們經常用的一個詞來概括,就是刻苦,所有其他的優點都取決於這個優點。[62]
這表明,西塞羅在文藝創作上既重視天才又重視作家付出的辛勤的勞動,既重視靈感又重視理性。他本人的創作實踐,正是他的這種主張的具體體現。他在肯定天才、靈感的同時,也意識到要使其作品得到推廣,必須受理性的指導。[63]他認為演說的藝術,不僅是姿勢、發音等瑣細的研究,演說家對人生應有深邃的研究,強調理性和節制:
在任何事物,我們必須考慮我們應當走到多遠,因為雖然事物各有其宜,而過多實較不及為惱人也。故阿白里斯[64]曰:彼畫家者,不知何者為是,故恆陷於錯誤。[65]
(三)內容和形式的統一
西塞羅還強調內容和形式的統一。西塞羅在有關著作中,多次講到語言形式和思想內容統一的重要性。他在《辯論篇》中指出,真知灼見要和精練的文風相結合起來:
一個作者可能有許多真知灼見,但都不善於以精練的文風表現出來。一個人要將其思想形諸文字,如果思路不清,或表達不明,或不善於以某種魅力抓住讀者,那麼就意味著這個人正在令人無法容忍地濫用時間和筆墨。[66]
在《論演說家》中,將思想內容和語言形式的統一,闡述得更為明確:
倘思想內容無條理,不清晰,則無文辭華美可言。若語言無光,思想內容也難生輝。[67]
接著進一步闡述道,誰也不會讚美一個只是拉丁語說得好的演說家,但如果他說得不好,人們又要嘲諷他;不僅不會把他看作為演說家,甚至還把他當作不正常的人。人們也不會僅僅因為演說者把話說得人人明白,便對他推崇備至,雖然大家都鄙視那種連話都說不清楚的人。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引起人們的敬畏呢?究竟是哪種演說家可以使聽眾瞠目結舌、歡呼雀躍、欣喜若狂呢?在芸芸眾生中,誰才是具有神性光芒的人呢?西塞羅的回答是:
應是那種說話清晰、表達明了、言詞豐富、文采動人、內容與文字皆相映生輝的人,是那種用語富有韻律、和諧悅耳,或按我的說法,就是言語「高雅」的人。對那些能夠根據所言之人和事的重要性加以分別對待的人,可專門就其這一特殊優點(我稱之為「天賦的協調能力」)而給予表彰。[68]
因此,對一個演說家來說,一切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都應該認真細審、仔細傾聽、廣泛閱讀、深入討論、反覆考慮和悉心處理,因為這一切就是演說家顯露才能的領域,施展辯才的話題。[69]總之:
我們這種演說家,應該在風格和思想上都具備良好的素養,就像那些學習擊劍及其他高雅運動的人,不僅要掌握攻防技巧,而且還得注意動作的優雅。所以,演說家應選用瑰麗的辭藻,表達那些使語言富於感染力的思想。[70]
除了形式和內容相統一外,在形式和內容上還應獨具特色,要與情境相符合。使演說既顯得莊重又入耳,使人感到其中包含著廣博的知識和高深的學問,並還適合情境的要求,把這些特點和要求貫徹到整篇演說中去。[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