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詩、音樂與舞蹈
2024-08-14 18:01:24
作者: 蔣孔陽
西塞羅和普盧塔克,除了對有關美和藝術的一般理論進行過探討外,還曾分別對詩和音樂進行過探討。
西塞羅本人是一個散文作家,但他從小就愛好詩歌。早在少年時期就撰寫過揚抑格四音步的詩歌《蓬提烏斯·格勞庫斯》。[72]後來又翻譯過希臘西利西亞的索里的詩人阿拉托斯(創作時期約前315—約前245年)一部有關天文學的六音步說教詩《物象》,現存約六百行。在他的作品中,經常引證荷馬和希臘悲劇詩人的作品,以及引證被公認為羅馬文學之父、敘事詩人恩尼烏斯(前239—前169年)、泰倫斯等早期詩人的作品。更其值得注意的是,盧克萊修的長詩《物性論》,正是作者去世後由西塞羅整理定稿的。由此也足以表明,西塞羅對詩是有高度修養的。
首先,繼承亞里士多德的傳統,注意到詩和其他文體之間的區別。亞里士多德認為歷史必須依照史實記載,史學家並無自由創作的餘地,而詩人則可以憑想像進行自由創作。西塞羅大體持相類似的見解,聲稱:「在歷史中判斷一切的標準是真實,而在詩中,標準通常是詩所引起的快感。」[73]這裡表明他注意到詩的娛樂功能。他在另一篇論述中再次提到這一點:「詩若有益,固然最好,否則作為一種正當娛樂」。詩「可陪我們度夜,可伴我們旅行,可供我們消遣」。[74]
其次,肯定詩的教育功能。西塞羅在肯定詩的娛樂功能的同時,更強調詩的教育和政治功能。當古希臘詩人阿基亞斯(約前120—?年)於公元前62年在羅馬被指控冒用羅馬公民權時,西塞羅為之辯護並撰寫了《阿基亞斯辯》。他聲稱:文學的研究是教育的一部分,詩可以宣揚「偉人之殊跡」。由於羅馬人和希臘人一樣崇尚國家的作用,認為國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一切事項都不可違背國家的利益,國家的利益高於一切。西塞羅認為,詩和演說對於國家是有益的,所以詩人和演說家是國家的組成分子,不是社會的寄生蟲,而詩和演說的最大效用,也就在於它們對國家有益。
此外,西塞羅對詩歌和散文這兩種文體也進行過比較研究。他聲稱:詩的音節有一定的規律,而散文則變幻無窮。由此表明,他在區別詩和散文這兩種文體時,比較強調形式。這種特徵也同樣體現在西塞羅本人的作品中,溫德爾也正是以此評論西塞羅的文體風格的:
羅馬的古典文學,固乏希臘之自然的美,但有一種嚴謹的修飾,絕非後之仿效者所可企及,此種修飾稱之為西塞羅式實最洽之名稱也。[75]
普盧塔克也是比較關心詩歌的,在他的《道德論集》中就有一篇專門討論詩的論述:《青年人應該怎樣讀詩》。綜合他的其他有關論述,普盧塔克就詩歌大體提出了如下一些見解。
首先,詩與散文。亞里士多德在探討詩的本質特徵時曾經指出,詩人之所以被稱為詩人,不是因為他是某種格律的使用者,而是因為他是模仿者。[76]詩人荷馬固然用格律寫作史詩,哲學家巴門尼德和恩培多克勒等同樣也用格律來寫作哲學論述,循此,普盧塔克同樣也認為,詩和散文的區別,不在於形式而在於性質,並以此來批評巴門尼德和恩培多克勒等用詩的體裁來撰寫哲學著作。他聲稱:凡屬說理的和教訓性質的文字,適宜於用散文體裁,其特徵是明晰。詩的性質是和散文不同的,除了理智的成分外,還必須要有情感的成分。正因為這樣,普盧塔克認為詩是理智和情感相結合的產物,因此他反對柏拉圖所主張的詩的創作來自迷狂。並把他的這種觀點推廣到音樂,認為音樂也是與判斷力密切相關的。因為詩的性質如何,以何種寫法為適宜,內部結構如何等,都要憑藉判斷力。也就是說詩和音樂的創作,除了情感的因素,還有賴於理性、理智的因素。這與前面已經提到過的,普盧塔克在《宴會上的問題》中,反對喜劇詩人阿里斯托芬將美的範圍限於感官的快感的觀點是一致的。
其次,模仿。古希臘思想家習慣於用模仿說來解釋文藝創作,但他們對模仿本身的解釋和評價卻是並不完全一致的。普盧塔克提出了既不同於柏拉圖又不同於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他聲稱:當我們看見一幅蜥蜴或猴子的圖畫時,我們所感到的驚奇和喜悅,並非來自蜥蜴或猴子本身的美,而是來自這幅圖畫的逼真。因為蜥蜴本身是丑的,而丑的蜥蜴不可能使我們感覺到美,丑的東西也不可能變成為美的。所以我們所讚美的是這幅圖畫的模仿,不管這幅畫所模仿的對象是丑的還是美的,要是模仿得真實,我們便加以讚美。反之,要是畫家將原來是丑的東西表現成為美的,這幅圖畫便是不真實的,有些藝術家描繪卑劣的動作,例如公元前1世紀畫家蒂莫納科畫的《美狄亞殺子》。我們並不讚美畫家所模仿的美狄亞殺子行為本身,而是讚美畫家所畫的這幅圖畫的藝術,讚美這幅畫將美狄亞殺子行為模仿得真實。詩也同樣如此。詩當然也常常描寫卑劣的動作和情感,因此青年人在聽這些詩歌時要善於區別:一方面,不要將藝術的動人處,與其對真理的成功宣揚相混淆;另一方面,不要將所描繪、所模仿的行為本身誤認為是美的,而是讚美這幅畫是一種確切的、逼真的模仿。[77]由此可見,普盧塔克以模仿得是否逼真來作為評價的標準。這顯然是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模仿理論,有著本質上的差別。柏拉圖認為畫家模仿可感的對象,模仿得再逼真,仍然是與真理隔三層的。亞里士多德則更強調所模仿的對象本身。前面已經討論過,他將詩分為兩種,這是由於它固有的性質,而性質不同,是由於所模仿的對象不同。所以,比較嚴肅的詩人模仿高尚的行動,即高尚人的行動,比較輕浮的詩人則模仿卑劣的人的行動。但在普盧塔克看來,模仿的對象在價值上是沒有什麼差別的,關鍵在於詩人模仿得是否確切。所模仿的對象即便是丑的,只要模仿得逼真,這件藝術作品就是美的。反之,所模仿的對象即便是美的,要是模仿得不逼真,那麼這件藝術作品就成了丑的。普盧塔克的這種觀點,接近於後世的自然主義的主張:「按照事物本來的樣子去模仿。」普盧塔克的這種模仿觀,實質上是柏拉圖的否定模仿和亞里士多德的肯定模仿這兩種觀點的折中的混合物。
再次,詩與舞蹈。普盧塔克對詩和舞蹈進行過比較研究,認為詩和舞蹈是緊密聯繫的。
古希臘抒情詩人西摩尼德(約前556—約前468年)在比較到詩和繪畫時指出:繪畫是無聲的詩,詩歌是有聲的繪畫。[78]但是,普盧塔克根據他自己的理解,不同意人們將西摩尼德的觀點移到詩和舞蹈的比較中來,不同意人們將舞蹈稱為無聲的詩,把詩稱為會說話的舞蹈。因為,西摩尼德的見解可以得出這樣的論斷:「似乎詩里沒有繪畫,在繪畫中也沒有一點詩的氣息,甚至這兩門藝術中沒有一門利用哪怕一點點另一門中的東西。」[79]
普盧塔克的這種解釋,顯然是對西摩尼德的見解的曲解,西摩尼德之所以將繪畫稱作是無聲的詩,所以將詩歌稱作是有聲的畫,正是肯定了詩和畫之間的緊密聯繫。循此,人們也肯定詩和舞蹈之間的密切關係。這種曲解可以撇開不談,我們這裡重視的是普盧塔克本人的觀點。他將詩和舞蹈之間的緊密聯繫,理解為兩者融為一體,融合成為「一種單一的作品」:
舞蹈和詩是緊密聯繫的,並且一方包含著另一方。當它們在稱為「希波刻瑪」(hyporchema)[80]的那種類型的創作中結合起來時,情況尤其是這樣。在那種創作中,結合在一起的這兩門藝術,藉助於姿勢和語詞產生了一種單一的作品,成為一種藝術表現。[81]
普盧塔克將詩和舞蹈結合起來成為一種藝術的見解,是符合希臘的傳統的。古希臘一開始時只有兩門藝術:(1)表現藝術,由詩歌、音樂和舞蹈混合構成;(2)造型藝術,包括建築、雕塑和繪畫。普盧塔克將詩歌、音樂和舞蹈看作是三位一體的。
最後,詩與哲學。在詩和哲學的關係上,古代有兩種值得注意的觀點:一種是將兩者對立起來,可以以伊壁鳩魯學派和懷疑論學派為代表。前者責備詩,以一種不同於科學的方式描述事物。後者則認為,要是任何一種哲學完全能在詩中發現,那麼它多半是一門糟糕的哲學。另一種觀點是將詩和哲學結合起來,實質上也就是將詩和知識結合起來,可以以斯多葛學派、西塞羅和普盧塔克為代表。普盧塔克之所以持這種觀點,是與他認為詩本身並沒有它自身所特有的目的的觀點相關聯的。他在《青年人應該怎樣讀詩》中的結論中曾這樣講過:
且詩也者,可為青年人領悟哲學之預備,以免讀哲學時格格不入,以免心中仍存幼時所得之誤解……故青年人讀詩,宜慎加指導,勿令存對哲學之偏見,而應先加以教導。能為是者,則由讀詩方可近於哲學之研究,且出之以沖和適當之態度也。[82]
普盧塔克之所以將詩看作是青年人領悟哲學的準備,是與他將詩看作有理智的成分有關的。正如前面已提到過的,普盧塔克不同意柏拉圖主張的詩的創作來源於迷狂,而是認為,詩是理智和情感的共同的產物。但也必須指出,普盧塔克這裡所講到的哲學,正如克羅齊指出的那樣,不是人們覺得的那樣的哲學,它被寓言變得甜蜜;哲學家為了規勸和教育,只能從真實的東西抽出一些例證;為了同樣的目的,詩人杜撰和編造寓言。[83]也就是說,普盧塔克這裡所講的以詩為準備的那種哲學,實質上是一種折中主義雜拌的通俗哲學。
[1] 策勒等:《古希臘哲學史綱》,265頁,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
[2] 《不列顛百科全書》,第6卷「西塞羅」詞條,1910。
[3] 西塞羅:《圖斯庫蘭的談話》,第1卷第4章第7節;並參看策勒《希臘哲學中折中主義史》,152頁。
[4] 西塞羅:《論演說家》,第2章第8節。
[5] 吉爾伯特等:《美學史》,136頁。
[6] 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201頁。
[7] 《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Ⅱ》,1095頁。
[8] 參看鮑桑葵:《美學史》,141頁。
[9] 文德爾班:《哲學史教程》,上卷,286頁。
[10] 《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6卷「普盧塔克」詞條。
[11] 文德爾班:《哲學史教程》,上卷,290頁。這裡所講的「數論」,意指柏拉圖晚年在「不成文學說」中提出的有關「數論」的理論。內容詳見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第2卷,1122~1148頁。
[12] 收入著名的希英對照版的「洛布古典叢書」,共十六冊。
[13] 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卷,139頁。
[14] 西塞羅:《論演說》,第3卷第46章第179節。
[15] 同上書,第3卷第46章第179節。
[16] 普盧塔克:《論哲學家接受的意見》,879C。這裡所標的標準頁碼,系指普盧塔克的《道德論集》中的總編碼。
[17] 西塞羅:《論神的本性》,第38~39節。參看鮑桑葵:《美學史》,138頁。
[18] 西塞羅:《論目的》,第1卷第7章第25節;《圖斯庫蘭的辯論》,第5卷第24節;《論神性》,第2卷第1章第3節。奧古斯丁:《論三位一體》,第14卷第19章第25節。
[19] 策勒:《希臘哲學中折中主義史》,159頁。
[20] 西塞羅:《論法》,第1卷第8章第24節。
[21] 西塞羅:《圖斯庫蘭的談話》,第1卷第12節。
[22] 西塞羅:《論演說家》,第2章第8節。
[23] 西塞羅:《論演說家》,第2章第8節。
[24] 同上書,第2章第8節。
[25] 同上書,第2章第8節。
[26] 西塞羅:《圖斯庫蘭的辯論》,第4卷第13章第30節。
[27] 西塞羅:《論義務》,第1卷第28章第98節。
[28] 鮑桑葵:《美學史》,104頁。
[29] 西塞羅:《論義務》,第1卷第36章第130節。
[30] 普盧塔克:《希臘羅馬人物對比傳記》,《西方名著叢書》,第14卷,757頁。
[31] 亞里士多德:《詩學》,1449a34。
[32] 普盧塔克:《宴會上的問題》,第5卷第1章;參看鮑桑葵《美學史》,141~142頁。
[33] 參看克羅齊:《美學的歷史》,11頁。
[34] 普盧塔克:《宴會上的問題》,第6章第1節。中譯文系根據商務印書館中文版第143頁。
[35] 鮑桑葵:《美學史》,107頁。
[36] 同上書,108頁。
[37] 西塞羅:《論演說》,第3卷第50章第195節。
[38] 西塞羅:《論得體的本性》,第2卷第48章第145節。
[39] 西塞羅:《論演說家》,第60章第203節。
[40] 同上書,第53章第178節。
[41] 普盧塔克:《宴會上的問題》,第704節E。
[42] 同上書,第673節E。
[43] 普盧塔克:《為了美》,第2節。
[44] 西塞羅:《致阿底庫斯的信》,第1卷第8封信、第4卷第4封信等。
[45] 西塞羅:《論演說》,第2卷第7章第30節。
[46] 西塞羅:《學園問題》,第2卷第7章第22節。
[47] 泰倫斯(前186/185—前161年)出生於北非迦太基的古羅馬著名喜劇作家,在他短促的一生中,共寫了六部詩劇,全部保存下來。
[48] 西塞羅:《論義務》,第1卷第42節第150—151節。
[49] 西塞羅:《論演說》,第3卷第7節第26節。
[50] 西塞羅:《論得體的本性》,第2卷第14章第37節。
[51] 同上書,第1卷第38章第92節。
[52] 同上書,第2卷第32章第81節。
[53] 西塞羅:《論神的本性》,第3卷第10章第24節、第3卷第11章第37節。
[54] 西塞羅:《論得體的本性》,第2卷第7章第18節。
[55] 西塞羅:《論演說》,第3卷第57章第215節。
[56] 西塞羅:《論演說》,第2卷第46章第193節。
[57] 西塞羅:《論創造》,第2卷第1章第2節。
[58] 同上書,第2卷第1章第3節。
[59] 西塞羅:《圖斯庫蘭的談話》,第1卷第26章第64節。
[60] 西塞羅:《論得體的本性》,第2卷第66章第167節。
[61] 西塞羅:《論演說家》,第2卷第46節。
[62] 同上書,第2卷第35章第150節。
[63] 梁實秋:《西塞羅的文學批評》,見《浪漫的與古典的》,120頁。
[64] 阿白里斯,小亞細亞地區愛奧尼亞十二殖民城邦之一的科羅封的畫家。
[65] 西塞羅:《論演說家》,第22節,轉引自梁實秋:《浪漫的與古典的》,120頁。
[66] 西塞羅:《辯論篇》,第1卷第3節。
[67] 西塞羅:《論演說家》,第3卷第6節。
[68] 同上書,第3卷第14節。
[69] 同上書,第3卷第14節。
[70] 西塞羅:《論演說家》,第3卷第52節。
[71] 同上書,第1卷第35節。
[72] 普盧塔克:《希臘羅馬人物對比傳記》,《西塞羅傳》,第2節。
[73] 西塞羅:《論創造》,第1卷第19—28節。並參看《論法律》第1卷第5節。
[74] 西塞羅:《阿基亞斯辯》。第7節。轉引自《浪漫的與古典的》,121頁。
[75] 溫德爾:《歐洲文學正統》,193頁。轉引自梁實秋:《浪漫的與古典的》,118頁。
[76] 亞里士多德:《詩學》,1447b。
[77] 普盧塔克:《青年人應該怎樣讀詩》,第58—60節。
[78] 參見普盧塔克《論雅典的榮譽》第3節。
[79] 普盧塔克:《宴會上的問題》,748A。
[80] 「希波刻瑪」,指古希臘時,希臘人向阿波羅神或狄奧尼索斯神致敬時獻上的合唱歌舞。
[81] 普盧塔克:《宴會上的問題》,748A。
[82] 轉引自梁實秋:《浪漫的與古典的》,111頁。
[83] 克羅齊:《美學的歷史》,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