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美和審美
2024-08-14 18:01:16
作者: 蔣孔陽
作為折中主義美學代表人物的西塞羅和普盧塔克,對於美及其種種複雜的本性,有一系列值得注意的論述。但也正由於他們是折中主義者,在有關的觀點間出現難以調和的矛盾,而且他們的有些觀點,往往表述得並不是很清楚的。
一 美的客觀性
無論是客觀唯心主義的柏拉圖,動搖於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間的亞里士多德,還是有著明顯唯物主義傾向的斯多葛學派,從各自不同的哲學觀點出發,都肯定美的客觀性。這點在前面都已經具體討論過了。正是在他們的影響下,西塞羅同樣也肯定美的客觀性,並把這種客觀性同事物本身的秩序聯繫起來:
事物的這種秩序有如此的力量,以致哪怕其中有極小的變化,這些事物都不可能再一起存在下去。它有這般的美,以致甚至難以想像還有比它更美的自然外貌。[14]
西塞羅進一步聲稱,這種取決於秩序而形成的事物帶有必然性:
你們轉而想一想,人的形狀和姿態以至其他動物的形狀和姿態吧,你們會發現軀體的每一部分,都不是沒有某種必要的用處的,而且整個結構仿佛是憑藉技藝而不是偶然地完成的。樹木的情形是怎樣的呢?樹幹、枝條甚至樹葉,無一不是為了維持和保持它們的本性而形成的,可是在樹木中沒有一個部分是不美的。[15]
事物之所以美取決於事物本身的秩序,因此只有這種秩序繼續存在下去,這類事物才仍然是美的。要是這種決定事物之所以美的秩序起了變化,哪怕是極小的變化,這種美也就會發生變化。這些都是取決於事物的秩序,取決於事物的整個結構,所以它並非是偶然出現的,並非是偶然地形成的。
普盧塔克在關於美的客觀性和必然性方面,與西塞羅有相類似的見解。他在《論哲學家接受的意見》中談到:
任何美的東西的產生,都並非是偶然和沒有目的的,它產生於創造了美的技藝。世界是美的,這種美我們是從它的形狀、顏色和體積,以及圍繞著它的多種多樣的星群中分辨得出來的。因為世界是球形的,這種形狀比其他所有形狀都要美。[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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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普盧塔克所談到的美的客觀性、必然性、憑技藝而形成的等,都是與上述西塞羅的觀點一致的。至於將球形看作是美的標誌,這是古希臘人審美觀中的傳統觀點。值得注意的是,將美的問題和目的論聯繫起來。這正是前面提到過的「宗教的柏拉圖主義」觀點,在其折中主義美學觀中的具體反映。這種目的論,帶有明顯的宗教神學色彩。
西塞羅的美學觀同樣也帶有明顯的宗教神學色彩,這點在下面討論到他對天賦觀念的信仰,以及對柏拉圖的理念論的具體運用和重新解釋中會體現出來。從他的《論神的本性》中可以看出,西塞羅除了抱著嚴肅的態度來評價藝術以外,還像羅馬詩人一樣,對客觀的自然風景的美,有了愈來愈敏銳的感覺,但他將這種客觀的自然歸諸神意:
讓我們把有名的美術品撇在一邊,用我們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我們所謂由神意形成的那些東西的美吧。[17]
在這一系列由神意而形成的自然界的美的事物中,他列舉出的有嶙峋的岩石、山洞和山脈。這點,在他用先驗論的天賦觀念說來解釋藝術家如何創作美的藝術品時,就更為明顯了。
二 美是心靈所固有
總的來講,西塞羅的哲學重視實用。儘管他承認包括自然哲學在內的知識,本身自在自為地就是一種善,它確保了最純和最高的享受[18],但他更強調的是行動,認為哲學研究的終極目的是對實際生活發生影響,知識只有在行動中才能完成它自己。因此行動比認知有更高的價值,研究最高的善是一切研究中最重要的,這種研究決定了全部哲學。
西塞羅認為行動,包括藝術家的創作活動,是建立在天賦觀念上的。他聲稱,哲學家是獨立於外界的,將他的信仰建立在直接的內在的確定性上面,建立在天賦知識,即對真理的天賦感受上面。這種見解,正如策勒指出的那樣:「對後來,特別是對基督教哲學有重要影響,他是最先明確地闡明的。」[19]策勒闡明的這點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在西塞羅以前的希臘哲學中,從未提出過嚴格意義上的天賦知識。柏拉圖的回憶說,是藉助方法論上的論證來闡明的,伊壁鳩魯的概念和早期斯多葛學派的共同概念,都是從經驗中抽象出來的,而西塞羅的這種天賦知識,是先於一切經驗和科學的,它所涉及的是他所謂的最重要的真理。
西塞羅就此認為,德性的萌芽是天賦的,要是它們的發展不受干擾的話,科學就是不必要的了。例如,正直的意識原來是人性所固有的,後來由於惡的傾向的形成而蒙蔽了它。對神的信仰,也是建立在同樣基礎上的,人的精神的美德是與神密切關聯的,關於神的意識,是由人的自我意識直接提供的。因此,人只有記住他自己的起源,才能導使他回到創造主。[20]天性教我們以神的存在。[21]此外,靈魂不朽,同樣屬於這些天賦真理之列,意志自由同樣也是如此。這樣,在天賦知識的基礎上,西塞羅的哲學、倫理學、神學是統一的,或者說是一回事。美學和文藝理論也同樣如此。
西塞羅認為,藝術家藉以進行創作的觀念,以及美的理念都是天賦的,都是心靈所固有的。他在《論演說家》中明確宣稱:
我堅持這種見解,認為:沒有任何一種如此美的東西,以致會被其摹本(如摹仿面孔的假面具)的美所超過。這種理想是不能憑藉眼睛或耳朵,或任何其他感官所感覺得到的,但我們仍然能憑藉心靈和想像把握它。[22]
接著他以斐狄亞斯的雕像來說明他的觀點。他聲稱,斐狄亞斯創作出來的雕像,是人們所見到過的雕像中最完美的作品。還有他原先提到過的那些繪畫,儘管這些繪畫都很美,但人們能想像得出比這些美的繪畫更美的東西:
確定無疑,偉大的雕塑家在創作朱庇特或智慧女神彌涅耳瓦的形象時,並不是著眼於他用作模特兒的人,而是在他自己的心靈里有著一個無比優越的美的幻象。在他凝視和專心致志於它的,他就指導他那雙藝術家的手去創作神的肖像。[23]
藝術家是憑藉自己的心靈進行創作的,但創作出來的複製品,人們卻是憑感官來察覺的:
相應地,如同在雕塑和繪畫中存在著某些完美而卓越的東西——一種理智的理想,藝術家依據這種理智的理想再現那些並未呈現於眼睛的對象。同樣,我們用自己的心靈也能設想出完美的雄辯的理想,然而對摹本卻只能覺察。[24]
這種心靈天賦所固有的「完美而卓越的東西」,即「理智的理想」,西塞羅聲稱也就是柏拉圖所講的那種永恆存在的理念、理型、模型、相,是理智和理性所固有的:
事物的這些模型,被那位在文體風格和思想方面都很傑出的大師和導師柏拉圖稱之為「理型」或理念。他說,這些模型不是「生成出來」,它是永恆存在,依附於理智和理性的。[25]
由此可見,西塞羅的有關美的本體論和認識論觀點,基本上是追隨柏拉圖的理念論,但又摻雜進了神學和斯多葛學派的唯物主義因素。肯定自然風景的美、客觀存在的世界的美,這無疑是接近斯多葛學派的唯物主義觀點的,但他接著又對這種客觀的觀點作出了神學的解釋,認為這種美是由眼睛看到的,但這些可感的美是「神意形成的那些東西的美」。這裡他在本體論上將本來不可調和唯物主義觀點和神學觀點折中在一起。當他對此作出認識論的解釋時,又基本上回到了柏拉圖的理念論,認為雕刻家和畫家等是憑藉心靈天賦的「無比優越的美的幻象」、「理智的理想」從事創作的,並將它們明確地稱作模型、理型、理念,肯定它們是依附於理智、理性的。這種將根本不相容的觀點折中在一起,正是以西塞羅為代表的折中主義美學觀的特點。
三 美的多樣性
西塞羅在美的問題上,也並不總是停留在折中各派的觀點上,在對美的多樣性問題的認識上,是有所進展的。
第一,理智的美和感性的美。西塞羅認識到美的複雜性,可以區別為:(1)肉體美。這種肉體的美表現為力量、健康、氣魄、敏捷,它們是與四肢的對稱形狀有關;(2)理智美。這種精神的美表現為在靈魂中信念和判斷的勻稱一致,這種靈魂是與德性密切相關的,所以又可以理解為倫理道德的美。這種靈魂的美,是憑藉判斷的,所以又可以理解為理智的美。諸如此類的關於美的多樣性和複雜性的觀點,在《圖斯庫蘭的談話》一文中有如下簡要的概述:
因為對肉體的主要神賜都是美的:力量、健康、體力、敏捷;對靈魂的主要神賜也是這些……因為在肉體中,與某些鮮艷的色彩相結合的四肢的某種勻稱的形狀,被描述為美。同樣在靈魂中,美這個名稱是給予信念和判斷的勻稱和一致。這些信念和判斷,是與貫徹德性或構成德性的真實本質的穩固性和堅定性相結合的。[26]
要是說,西塞羅將精神的美、靈魂的美、德性的美等無形的美,同理性、理智聯繫起來的話,那麼,他將肉體的美、有形的美,同希臘傳統見解的和諧、勻稱等聯繫起來,並同當時特有的「得體」觀聯繫起來,並將它們歸諸感性認識。他在《論義務》中講到:人體四肢的和諧、勻稱等的美,之所以能引起人的注意,並使作為視覺器官的眼睛感到愉悅,其原因就在於人體的各部分和諧而優雅地組合起來,並顯示出得體。[27]
第二,女性美和男性美。正像鮑桑葵指出的那樣,西塞羅提出單一的、抽象的、先天的美,雖然是荒唐的,但他提出女性美和男性美的區別,則是一項真正重要的見解,「足以補償前一缺點而有餘」[28]。西塞羅在《論義務》中,將美分為秀美和威嚴,並分別將它們同女性美和男性美聯繫起來:
我們可以看到,美有兩種,一種美在於秀美,另一種美在於威嚴,我們必須把秀美看作是女性美,把威嚴看作是男性美。[29]
鮑桑葵之所以高度評價西塞羅的這種觀點,不僅由於這種觀點揭示了客觀存在著的秀美和威嚴的美的區別,而且還鑑於這種觀點深刻地影響了後世。德國18世紀的美學家席勒在其1793年發表的《論秀美和威嚴》(或譯為《論優美和尊嚴》)中,也正是這樣認為的。
普盧塔克在他的《希臘羅馬人物對比傳記》的《安東尼傳》中,在一定程度上意識到女性美的特徵的多樣性。他在談到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克婁巴特拉(前51—前30年在位)時說,相傳她美貌超群,有絕代佳人之稱。但卻指出,克婁巴特拉的美不同於世俗的那種女性美,她算不上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絕代佳人,也不至於使見到她的人丟魂落魄。但是你要是和她生活在同一時代,只要她在你面前一站,她就給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的個人誘惑力,談吐的魅力以及體現於她的所有言行的迷人的性格,實在令人心醉。並提到她熟悉多種語言,如衣索比亞語、希伯來語、敘利亞語、安息語等。[30]這又是體現在女性身上另一種罕見的美。
在此以前,人們對於美的分類僅限於注意到道德美和智慧美,以西塞羅為代表的折中主義美學則注意到對美的進一步分類。很可能正是在這股傾向的影響下,出現了歸諸朗吉弩斯名下的《論崇高》這部劃時代的美學理論著作。
四 美和丑
正因為自畢達哥拉斯學派以來直到亞里士多德為止,對有關美的許多重大的根本性的問題已經進行了多方的探討,因此整個晚期希臘—羅馬的美學,就必須通過單個的項目的探討,才能推進美學的發展。西塞羅對美的多樣性及其分類的探討,就是具體表現。普盧塔克通過對丑、丑和美的轉化,以及丑和美及模仿的相互關係的探討,也作出了貢獻。
亞里士多德在討論到喜劇時已談到有關丑的問題,聲稱喜劇是模仿比較壞的人,但是這種「壞」不是指一切「惡」,而是指「丑」,「丑」當中的一種就是「滑稽」(「可笑」)。[31]普盧塔克儘管在思想上缺乏獨創性,但比之亞里士多德,由於在兩人之間的漫長時間裡積累起了更多的審美經驗,因此能夠以更加明確的語言,在其《青年人應該怎樣讀詩》中提出一個真正有價值的美學問題:現實中丑的東西在藝術中能夠變得美嗎?即,現實中丑的東西,經過模仿以後能否變成美的東西,「丑」在進入藝術以後,是否還繼續保持其丑的本質?
普盧塔克的回答是否定的,即,現實中丑的東西,經模仿進入藝術中後,其本身不能變成為美的東西,依然保持其丑的本質。但他又把這個美學問題和倫理學問題相混淆了起來:我們是否因為在藝術作品中欣賞一個行為,就在道德上稱讚它嗎?但他確實也提出真正意義上的美學問題,即,本身丑的東西在藝術中能夠成為美的東西嗎?
由此而來,就派生出兩個問題:(1)如果能夠的話,作為模仿而產生的藝術形象,能夠適合於和符合於它所模仿的原型嗎?他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否定的,聲稱:如果自然中丑的東西被美化了,那就違背了合適和逼真。(2)如果不能夠的話,人們又怎麼會欣賞這樣丑的藝術形象呢?他的回答是強調這樣一個原則:美是一回事,美的模仿又是另一回事。他在《宴會上的問題》中對此作出了回答,他聲稱:從本質上來說,丑不可能變得美,但是模仿品如果是酷肖的話,是可以受到人們讚賞的。丑的東西的影像不可能是美的影像,如果它是美的影像的話,它就不可能適合於或符合於它的原型。美和模仿得美(即模仿得成功)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人們之所以讚賞詩歌藝術和繪畫藝術中的這種形象,其原因就在於藝術家的技巧對人們的理智來講具有一種相互吸引性。[32]
普盧塔克這裡強調的原則是:美是一回事,由於對這種美的摹仿而創作出來的藝術品又是一回事。他並舉了一系列的實例來說明他的觀點,聲稱:人們喜歡看表現恐怖事物的圖畫,如公元前1世紀時希臘畫家蒂莫納科的《美狄亞殺子》、公元前4世紀下半葉希臘畫家泰奧內的《俄瑞斯忒弒母》和帕拉西奧的《烏利塞裝瘋》。人們在現實生活中,不會喜歡聽豬的嚎叫、機器的轟鳴、風的呼嘯和大海的怒吼,但人們都喜歡聽帕麥諾模仿得極為相似的豬的嚎叫,以及泰奧多羅模仿的同機器噪聲一樣的聲音。[33]
儘管,普盧塔克在措詞用語上是不夠嚴密的,但基本上仍處於相當於亞里士多德所理解的水平上。普盧塔克所說的,本質上仍然依據亞里士多德的同樣理由,同亞里士多德一樣認為,也是人們的理智對藝術家的技巧的反應,而不是藝術家的理智同他所描繪的事物的意義之間的一種相互吸引性或親和力。他明確表示,這種對大自然的感覺—知覺,同藝術家給予我們的東西是相同的:
這同一的、由那感性知覺而來的經驗,不會如此動人心弦,若人們不同時意識到,那情節是在委言婉語,或是加意渲染中開展、進行的。[34]
也就是說,在藝術家給予人們的東西的內容中,並沒有任何由於通過人的心靈而產生的成分。正像鮑桑葵所指出的那樣,兩者的差別僅僅在於:人們在當時知道那個表象究竟是大自然的事物的表象,還是人為的事物的表象。[35]聽眾之所以喜歡帕麥諾這個口技者模仿的聲音,是因為這個口技者抱著幽默者的意圖,將所模仿的聲音加以誇張。
儘管普盧塔克在這個問題上,從根本上來說仍然處於與亞里士多德同一水平上,但畢竟有所進展,他已經意識到藝術中的丑的問題是一個迫切的問題。儘管他沒有將美學問題同道德問題明確而又充分地區別開來,但是值得肯定的是,他畢竟明確地提出了這個真正的美學問題:丑的東西,如果用適合於它的方式,即不加歪曲地再現的話,在藝術中能夠成為是美的嗎?普盧塔克的回答是:它仍然是丑的。但是,我們理所當然地由此對它產生快感,因為要認出這是一個肖像,就需要有智慧。其原因正像鮑桑葵所揭示的那樣:因為,臨摹的能力乃是智慧重新創造的能力的一個階段。因此,既然普盧塔克認識到臨摹丑的東西的技巧理所當然地給人以快感,這種認識里也就蘊藏著進一步認識的萌芽,那就是,表面上很醜,但在藝術中可以受到讚賞的東西中,就包含著訓練有素的知覺,可以當作美來加以欣賞的某種東西。[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