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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後馬克思主義的三種理論邏輯

2024-08-14 17:46:42 作者: 楊耕

  從詞源學的角度看,「後馬克思主義」這一概念首次出現在波蘭尼的著作《個人知識:走向一種後批判哲學》中。在這部著作中,波蘭尼用「後馬克思主義」這一概念來指稱史達林逝世之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思想解放過程。所以,波蘭尼提出的「後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後史達林主義」。只不過在波蘭尼的視野中,馬克思主義與史達林主義是同一個概念。

  波蘭尼之後,不同的學者賦予了「後馬克思主義」不同的含義。傑姆遜斷言:伯恩斯坦是「第一代後馬克思主義者」,齊澤克認定,黑格爾是「第一個後馬克思主義者」;圖雷納力圖建構「後馬克思主義的分析範式」,柯亨則力圖為「後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分層理論」奠定基礎;貝爾自稱「後馬克思主義者」,但其主導思路又顯然不同於拉克勞和墨菲的「後馬克思主義」……「後馬克思主義」這一概念從出現之日起,就是一個使用得較為混亂的概念。

  在我看來,後馬克思主義不同於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等思想流派,它沒有思想領袖,沒有統一主張,甚至沒有同一脈絡。因此,界定明確的後馬克思主義並不存在。我寧願把後馬克思主義看作一場圍繞馬克思主義的某些話題、某些觀點而展開的爭論。因此,在討論後馬克思主義時,應當分清其中的不同的理論邏輯。

  

  從理論邏輯看,後馬克思主義可分為三種不同的主導思路:曾經是馬克思主義者或深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後用後現代主義否定馬克思主義;以後現代主義解構馬克思主義,同時又在一定意義上繼承並重構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從馬克思的思想中尋求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資源,並認為後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當代形態。

  利奧塔、鮑德里亞是第一種後馬克思主義邏輯的主要代表。

  早期,利奧塔是左派馬克思主義組織「社會主義或野蠻」的重要成員,關注的核心問題是在資本主義社會如何實現革命。但在後期,利奧塔脫離了「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並否定馬克思主義。按照利奧塔的觀點,辯證邏輯在馬克思那裡只是一種「純粹的風格語言」,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已經不再遵循馬克思所揭示的辯證邏輯的發展方式;馬克思的思考仍然是以一種理性為中心的思維方式,仍然是對統一性的追求,屬於「元敘事」;正是「元敘事」使得現代科學合法化和社會體制權力合法化了。站在後現代主義的立場上,利奧塔反對以矛盾的二元對立為動力的總體性理論,強調「對總體性發動戰爭」、「激活差異性」。

  在這樣的語境中,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理論受到全面批判:「二分原理的社會基礎,即階級鬥爭,已經朦朧得失去了任何激進性,批判模式終於面臨失去理論根據的危險,它可能淪為一種『烏托邦』,一種『希望』,一種為了榮譽而以人的名義、理性的名義、創造性的名義或社會類別(如第三世界或青年學生)的名義提出來的抗議,這個社會類別在最後時刻被賦予批判主體的功能,但這樣的功能從此將變得不大可能。」[9]為了逃避「元敘事」的制約,一種以誤構為取向的後現代知識或後現代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成為利奧塔的理論取向。這種所謂的後馬克思主義實質上是否定馬克思主義的一種理論形態。

  與利奧塔一樣,鮑德里亞也對馬克思主義提出了根本性的批判。早年,鮑德里亞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並力圖實現馬克思主義批判理論與精神分析理論、符號學理論的融合,但在這種理論運演過程中,鮑德里亞的思路與馬克思的邏輯產生了背離。在鮑德里亞看來,馬克思主義以生產理論作為分析、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理論基礎,實際上是在幻象中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是對現實社會的意識形態證明。

  通過勞動概念批判、歷史唯物主義人類學的自然觀念批判、歷史唯物主義原始社會分析批判、歷史唯物主義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分析批判,以及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體系內在關聯批判這五個批判,鮑德里亞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及其社會批判理論實際上是站在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立場上,論證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合法性;能夠真正取代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體系的,是以消費模式為中心的象徵交換理論,只有象徵交換理論才能超越現代理性和形上學[10]。對馬克思主義生產理論的批判,對階級主體的解構,使鮑德里亞將各種「邊緣人」作為鬥爭的主體,並認為對這個世界的最終反抗只能是病毒、癌變等方式。鮑德里亞逐漸走向一種虛無主義的理論建構,並最終告別了馬克思主義。

  德希達、拉克勞和墨菲是第二種後馬克思主義邏輯的主要代表。

  德希達從後現代主義出發力圖建立一種「解構的馬克思主義」。這種「解構的馬克思主義」實際上也是一種後馬克思主義。一方面,這種「解構的馬克思主義」「求助於某種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忠實於總是在原則上構成馬克思主義而且首要地是構成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激進的批判的東西」。[11]在德希達看來,只有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才能揭示當代資本主義的真實面目;同時,「嘗試將馬克思主義激進化的做法可以被稱做是一種解構」,而且「除了是一種激進化之外,解構活動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或主旨」。[12]這就是說,解構、批判、激進化是同一序列的範疇,具有同樣的功能。德希達之所以想建立這樣一種後馬克思主義,就是要「使這種馬克思主義的批判適應新的條件」,並「結出碩果」。[13]

  另一方面,這種「解構的馬克思主義」所要繼承的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又是同馬克思主義的其他精神區別開來的,因為後者被納入本體論、形上學體系之中,被固定在勞動、階級這些基本概念中,是必須拋棄的。問題在於,任何一種主義的根本精神或本質特徵都是在其他精神、基本概念、理論體系的演繹中呈現出來的。如果馬克思主義的其他精神、基本概念、理論體系都被拋棄了,那麼,作為馬克思主義本質的批判精神就難免虛無縹緲了,只能成為「某種解放的和彌賽亞式的聲明」,成為「某種允諾」。對德希達來說,馬克思主義實際上喻示著一種烏托邦精神,一種理論意象。在這裡,經濟全球化時代的實踐批判變成了文化意義上的形上學解構。

  與德希達後馬克思主義思路相近的是拉克勞和墨菲的後馬克思主義。正是通過拉克勞和墨菲的努力,後馬克思主義的「所有主題和最後結論」都得到了闡述和總結,並由此獲得了一種招牌式的效應。拉克勞和墨菲也因此成為後馬克思主義的旗手和典型代表,而《霸權與社會主義戰略:走向激進民主政治》則被稱為「最深刻的後馬克思主義著作」。

  在《霸權與社會主義戰略:走向激進民主政治》中,拉克勞和墨菲明確表達了他們的理論意圖,並對後馬克思主義做了精心規劃和細緻闡述。按照拉克勞和墨菲的觀點;「為了按照當代的問題重新閱讀馬克思主義理論,必然包含對它的理論核心範疇的解構。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後馬克思主義」[14]。後馬克思主義就是要「通過減縮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自負與有效性範圍」,與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深層的東西,即通過它的範疇來把握宏大歷史的本質和根本意義的強烈的一元論傾向,發生一種根本性的決裂」。「只有拋棄了任何以『普遍階級』的本體論優先地位為基礎的認識論特權,我們才能深入討論馬克思主義範疇有效性的現實程度。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很清晰地申明:我們正處於後馬克思主義(post-Marxist)領域中。已經不再可能去堅持馬克思主義所闡述的階級和主體性概念,也不可能再堅持馬克思主義關於資本主義歷史發展進程的觀點,當然也不再能堅守馬克思主義關於共產主義是沒有對抗的透明性社會的看法。在這本書中,如果我們的知識規劃是後馬克思主義(post-marxist)的,顯然它也是後馬克思主義(post-Marxis)的。」[15]

  可以看出,馬克思主義的實踐理論、主體理論、階級理論、資本主義理論和共產主義理論都成為拉克勞和墨菲重新審視的對象,都受到了他們的理論改造。拉克勞和墨菲在理論目標上將自己的理論歸屬於馬克思主義的問題域中,但這種歸屬又是通過解構馬克思主義的傳統,並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解讀馬克思主義而完成的。

  以「連結」的方式將不同的主體和不同領域的鬥爭「縫合」起來,構成一種新的激進批判力量,這是拉克勞和墨菲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方向。在拉克勞和墨菲看來,社會是圍繞對抗關係構成的,而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對抗形式已經多元化:各種邊緣人群;各種社會領域;各種「新社會運動」,如綠色運動、女權運動、和平運動、少數族群運動以至同性戀;等等,都成為反抗不平等、抵制壓迫、建立新的權利關係的鬥爭主體和鬥爭場所。這是其一。

  其二,在這樣一個主體多樣化、對抗多元化的後現代社會,「堅持本來就成問題的階級鬥爭觀念已毫無意義」[16],通過一個作為「普遍主體」的特定階級來解放全人類已絕不可能。

  其三,社會主義的實質就是建構激進民主,而激進民主就是承認社會主體的多樣性,確認任何一個主體都不可能成為凌駕於其他主體之上的普遍主體、永恆中心;哪一個主體能夠把社會的多重主體連結成一個「聯邦體」,哪一個主體就獲得了政治認同的主導權,即獲得了「霸權」。為此,拉克勞和墨菲力圖改造和超越葛蘭西的霸權理論,「走向一種新的霸權概念」。

  按照葛蘭西的觀點,在主導規定上,霸權是指市民社會中具有政治規劃意義的文化領導權;在霸權的建構中,經濟具有根本作用,主體是無產階級,霸權就是以無產階級為主導的階級之間的聯合,尤其是無產階級與農民的聯合。

  拉克勞和墨菲站在後現代主義的立場上對葛蘭西的霸權概念進行了改造:首先,以後期維根斯坦的話語理論將霸權改造為一種具有話語連結特徵的概念;其次,以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論對霸權進行一種多中心化的解釋,認為霸權是由各種不同質的內在要素構成的連結體,而各種要素處在同一個平面上;再次,以德希達的解構理論反對任何來自中心的解釋,強調對經濟決定作用、無產階級的主體作用的解構。

  這樣一來,霸權概念就具有了後現代意蘊。拉克勞和墨菲認為,當下的社會是由話語連結而成的,經過改造後「霸權」恰恰構成了連結各種不同主體並構造激進批判主體的重要方案,是建構激進民主的重要策略。

  「拉克勞和墨菲的後馬克思主義試圖在20世紀晚期從作為全球文化和政治力量的馬克思主義的崩潰中挽救馬克思主義,並對之進行調整、重新定位,從而使馬克思主義在迅速變化的文化氛圍中呈現出新的意義」[17]。西姆的這一評價具有合理性。拉克勞和墨菲的確想使馬克思主義在當代「呈現出新的意義」,並認為只有通過馬克思主義才能「闡發出一種新的政治觀念」;拉克勞和墨菲堅信他們的理論探索「並沒有拒絕馬克思主義」,甚至「根基在馬克思主義那裡」。

  可問題在於,拉克勞和墨菲反對馬克思主義的分析範式,並解構了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範疇,拋棄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實際上已經脫離了馬克思主義的根基。拉克勞和墨菲的後馬克思主義最具獨特性,也是最具內在矛盾性的地方就在於,它以同馬克思主義脫離、決裂的方式來弘揚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重申社會主義的價值目標。可是,這是一個不可解決的悖論。

  與上述兩種後馬克思主義具有不同邏輯的,是貝爾的後馬克思主義。

  在貝爾那裡,「後馬克思主義」是與「後工業社會」密切相關的概念。「後馬克思主義時期中經理與業主的分離,企業的官僚科層化,職業結構的複雜化,這一切都使得一度明確的財產統治和社會關係的情況模糊了」[18],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三卷就對後工業社會的某些重要特徵做了「準確」[19]的預見,已經蘊含了能夠面對後工業社會的思路,蘊含了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要素。

  具體而言,在馬克思那裡,存在兩種社會變革的圖式:一是《資本論》第一卷的圖式,這是一種純理論的圖式,是一種階級分化和鬥爭的圖式,最後是社會主義革命的來臨;二是《資本論》第三卷的圖式,這一圖式的核心在於,銀行體系的發展和股份公司的出現開始改變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結構——其一,銀行體系的出現使一切可用的社會財富被交給資本家使用,資本積累開始以社會的方式完成;其二,股份公司的產生使所有權與管理權發生分離,指揮生產的不再是資本家而是經理;其三,白領工人不斷增多,中產階級正在形成並不斷擴大。

  按照貝爾的觀點,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第一種圖式是顯性的、主導的思想,但問題在於,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並沒有按照第一種圖式運轉;第二種圖式是隱性的、微弱的思想,但問題在於,它蘊含了能夠面對後工業社會的思路,當代社會發展理論實際上是在與第二種圖式「對話」。基於這樣一種思考,貝爾把自己依據《資本論》第三卷分析後工業社會的理論稱為後馬克思主義。在我看來,貝爾的後馬克思主義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質疑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和社會發展理論,並指責馬克思主義忽視了政治的自主性;另一方面,它又開啟了從馬克思的思想中尋找後馬克思主義理論資源的先河。

  貝爾堅持從馬克思思想中尋找理論資源,並結合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在傑姆遜、貝斯特和凱爾納等人身上得到了延伸和體現。與貝爾相同,傑姆遜等人在後現代主義語境中堅守馬克思主義,並認定馬克思為我們確立了對待後現代的「恰當立場」;與貝爾把馬克思主義實證化不同,傑姆遜等人強調的是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並力圖吸取後現代主義的成果來更新馬克思主義。儘管傑姆遜否定自己是後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力圖建構的能夠說明「後工業壟斷資本主義」的「後工業馬克思主義」,實際上就是一種後馬克思主義。

  貝斯特和凱爾納則一方面結合後現代主義,想建立一種合乎當代社會的多向度、多視角的社會批判理論;另一方面又針對後現代主義缺乏一種受社會制度中介的、能動的自我理論,強調在制度、話語及實踐中建構新的主體,並重申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當代社會批判理論的重要成分,必須將經濟作為社會分析框架的核心要件。「在分析後現代社會理論所強調的消費社會、媒體、信息、計算機等現象時,馬克思的範疇仍然是至關重要的。儘管後工業社會理論家和後現代社會理論家都提到了知識和信息的至關重要性,並將之視為新的社會組織原則,但是,不難看出,資本主義才是真正的決定因素,它完全依照其自身的邏輯和利益,決定著什麼樣的媒體、信息、計算機以及其他技術和商品將被生產和分配。」[20]因此,利奧塔、鮑德里亞等人在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時,「同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和資本主義的批判割裂開來,這實在是一個嚴重的錯誤」[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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