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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止步

2024-08-01 00:05:19 作者: 鐘山隱士

  黃鐘。

  江朝歡自然認得此刻臥在顧雲天掌心的銅器。

  那本是拜火教主教霍祁所有,應對音術的止音聖物,當時他們為了搶奪此物差點有去無回。

  可是,為什麼它會落在顧雲天手裡?

  展示給他又是什麼意思?

  一串飄忽的念頭像污濁池塘里的氣泡似的爭先恐後浮起,自發連綴成線,指向一個方向。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臟霎時停跳。

  但他仍存一絲希望。

  「你想說你和拜火教--」

  

  「我死了,意味著桑哲會死。」顧雲天打斷並直截了當地說道:

  「而這也代表著,嵇無風的下場不會很好。」

  顧雲天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證實了他的猜測……江朝歡盯著那枚黃鐘,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就因為你和主教霍祁的聯繫?但嵇無風是現任祭司……」

  「嵇無風為什麼能做祭司?」顧雲天娓娓道來,極為耐心:

  「是桑哲力排眾議,用自己性命擔保才說服主教霍祁,否則,嵇無風早已被做成人蠱。」

  「可你知道這半年,他都做了些什麼嗎?」

  江朝歡心下一沉。他當然也派人留意著嵇無風的消息。但一來山高水遠,且拜火教本就隱秘森嚴,難以窺探;二來近日他自顧不暇,得知那邊沒有異動也就未再關注。誰知,顧雲天悠悠開口擊碎了他的幻想:

  「拜火教以暗殺為業,教中上下所有人都要完成教中指派的刺殺任務。但嵇無風自任祭司以來不肯接殺生令。整整半年,未殺一人。」

  「不僅如此,他還放火徹底燒毀了極樂林,阻止別人下山殺人,甚至鼓動大家叛逃出教。四大執事已因他叛教三個,神職司也有一半追隨他不再接殺生令。你說,主教會把他怎樣?」

  顯然並不需要對方的回答,顧雲天繼續笑道:

  「如今,嵇無風已被再次軟禁。之所以還沒殺他,或把他做成人蠱,還是因為桑哲在保他。」

  「那麼,若唯一護著他的桑哲死了,在拜火教那個地方,嵇無風又會如何?」

  說這些話時,顧雲天仍在仔細觀察他的反應。當看到他神情漸冷時,那因斷手失血而晦暗的面色都重新煥出「驚喜」的光。

  「所以,你是在用嵇無風威脅我?」

  江朝歡執劍的手忽然失了力氣,再難逼近半寸。

  「威脅?」

  顧雲天笑著掂了掂黃鐘:「如果你把這看作威脅,說明你根本沒有資格站在我的對面。」

  「我是在好心提醒你,如果你想走得更遠,就要讓你自己變得更輕鬆。否則你最多只能看到終點的存在。」

  此刻,顧雲天的諄諄教誨毫無私藏,仿佛在這塊烏沉黃鐘的映照下,他們的關係又歸回本位,一如過去的十幾年。

  ……吹毛可斷的長劍正精準抵在顧雲天動脈,甚至能從掌心感受到對方的呼吸節奏。只要他再稍稍使力,就可以結束這一切,給他這十五年一個交代。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更是他翕翼半生的謀求。他的雙手早已沾滿鮮血,遍身骯髒不堪,可終曲奏響之際,卻連與仇人一同滾落淤泥都成了奢望。

  恍惚間,他甚至想不顧一切地壓下劍刃,可所有的理智都在阻攔--

  雖然確實有可能是顧雲天在騙自己、或者即便桑哲真的死了,嵇無風也不會落到必死的境地。

  但,他不敢賭,也不能賭。

  因為,那是嵇無風的命。

  這一刻他再次相信了宿命--

  桑哲為了任瑤岸種下的岱輿連箸,反而成了顧雲天用來反制他的牽掣。

  種因得果,因果不空。他身負罪業走來,註定道盡途窮。

  「一個嵇無風就如此,那麼,顧襄呢?嵇盈風呢?鶴松石呢?」

  顧雲天隨意擲下黃鐘,擰身而去,篤定了架在脖頸的劍只有棄甲倒戈一個選擇。

  「我說過,每顆棋子都不是單獨存在的。」

  微偏過頭,他最後笑著囑咐:

  「下次拔劍之前,記得先把自己的棋局收拾乾淨。」

  ……

  未曾看躺在地上的斷手一眼,他消失在地宮幽暗的最深處。

  ……

  孤峰依舊寂寞。

  與天相接之處,是重新淤積不散的濃雲,遮蔽了身前身後的所有道路。此刻的江朝歡,幾乎連自己腳下都無法看清。

  長劍拖著地面,劃出微不可見的細痕。他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只覺這次的路程,漫長得沒有盡頭。

  身形搖搖欲墜,屢次險些倒下。但不知是什麼仍在支撐他走下去。

  許久。

  眼前出現了一片陰影,緩緩抬起頭,他止步於此。

  ……

  許久。

  通往峰頂的階梯蜿蜒出一縷血線,隨即一個人影闖入視野。謝釅興奮地仰頭看去,面色登時變得無比複雜。

  「江朝歡--」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滅門仇人艱難走完最後幾級台階,站定山腳。而每走一步,都是一灘更多的血聚積在腳下。

  謝釅皺起眉頭,還是迎了上去,「你沒事吧?」

  「謝釅,」江朝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只是越過了他,獨自而去。

  「你殺了顧雲天?」

  謝釅一把拽住了他,死死盯著他的眼睛裡不知是期待、還是恐懼。

  「……沒有。」

  聽到這個答案,謝釅有些茫然:「你沒殺他,他也沒殺你?你們都活下來了?甚至連沈雁回都沒死?」

  江朝歡沒做聲,算是默認了他的疑問,當然也無法和他解釋什麼。

  「居然是這樣……」謝釅猶不敢信,一雙眼來來回回把他打量了幾遍,發現他雖然身上全是血,已經分不出哪裡是傷口,但確實不像快死了的樣子。

  至於顧雲天……謝釅失望地抬頭遠眺,半晌,又輕笑一聲收回目光,換上了一副驚喜的表情:

  「我以為你們兩個至少得死一個呢,你們真會玩。」

  江朝歡閉了閉眼,沒說話。

  「好吧。不過你不問問我去哪了?為什麼沒來嗎?」謝釅轉而問道。

  誰知,江朝歡推開了他的手,自顧自地走遠,看起來對他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喂,你生氣了嗎?我雖然沒來,但也沒閒著啊!」

  謝釅快步追上了他,迫不及待地炫耀起來,仿佛一個要求獎勵的孩子,「我呀,我去做一個更重要的事了。」

  見江朝歡的視線終於移到了自己臉上,謝釅激動地一拍手掌:

  「我殺人去了!」

  ……殺人?

  這種時候,他就算不按約定守在幽雲谷等候結果,怎麼還有閒心殺人?

  江朝歡的心「咯噔」一下,忽的驚出一身冷汗。難道是顧襄?顧柔?總不會是沈雁回吧?

  「我們合作之前,我要先解決掉後顧之憂啊……」謝釅神神秘秘地湊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打斷了他可怕的聯想。

  「你指的是--」

  「姐姐和醇弟。」

  ……

  紛亂的思緒戛然而止,但江朝歡並沒有鬆了口氣的感覺,反而整個人空白了一瞬。

  良久,他堵滿血氣的喉嚨里勉強擠出幾個字:

  「你在開玩笑?」

  「怎麼會是玩笑呢?」謝釅一臉認真,生怕他不信似的,竭力給他解釋:

  「因為我悟出了一個道理:能走到最後的人,至少要保證,他只有自己一個人。」

  「雖然現在才殺都已經有點晚了……哎,還多虧你提醒我。」

  「你不會還不信吧?要我帶你去看看屍體嗎?」

  ……

  「你瘋了嗎……」

  江朝歡打斷了他,卻也說不下去。全身最後的力氣在這一剎被抽走,他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是啊!我早就瘋了,早就該瘋了!」

  謝釅忽然爆發出一聲大笑。

  「殺了他們的人,是你!是因為你發現了他們的存在啊,是你用他們威脅我啊,都是你逼我的!」

  ……

  狂風在山底盤旋,與那經久不息的笑聲呼和著、震盪著--

  【走到最後的人,至少要保證只有自己一個人……】

  【下次拔劍之前,記得先把自己的棋局收拾乾淨。】

  天旋地轉。顧雲天的最後一句話與謝釅的聲音交替不斷地在他耳邊迴響。

  他死死盯著謝釅,只覺眼前的畫面也分出了無數幻影,時而真切時而飄渺,包括正指著自己笑得前仰後合的人。

  是顧雲天,還是謝釅?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誰……

  「別這麼看著我啊!」謝釅強忍住狂笑捧腹退後,一臉驚奇地連連反問:

  「不是,我殺的又不是你姐弟,你貓哭耗子假慈悲什麼啊?又不是你殺我母親的時候了?」

  「而且我殺倆人咋了,你沒殺過人啊?這天下人這麼多,死兩個不行啊?這也需要大驚小怪的?」

  ……

  攥緊了的拳頭驀地鬆開。江朝歡在這一刻又體驗了一次心如死灰。

  謝釅仍在指著自己癲狂大笑,眼裡沒有恨、沒有喜悅,沒有任何情緒。只有毫無含義的快感。

  江朝歡只想逃離這如影隨形的笑聲,他覺得自己也已經瘋了。

  但,即便強迫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他還是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他,他們,不該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

  「你把人命當什麼了?」他終於再也忍受不住那厲鬼般的笑聲,上前死死揪住謝釅的衣領,咬著牙發出聲音:「……你把自己當什麼了?你對生死就沒有一點敬畏之心嗎?」

  「敬畏?怎麼的,你殺人之前還要先焚香沐浴、祝禱一番?還是說你殺完人要對屍體跪下磕上幾個?」謝釅又誇張地笑了一下:

  「再說了,我讓他們心無掛念地死在了最幸福的時候,我有錯嗎?需要你指手畫腳嗎?」

  說著,謝釅餘光瞥到他手腕內側染盡血色的桃花,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算了,今天我心情好,幫你把那個折紅英拔掉吧。」

  「……不用。」

  「唉?以後我們可要真正合作了。你總是帶著兩個折紅英怎麼行?你可別拖累我。」

  「停下來。」

  江朝歡掙開了他,目中失去了所有情緒。

  「從現在開始,什麼都不要做。」

  「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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