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一.誅殺
2024-08-01 00:05:18
作者: 鐘山隱士
本被全然壓制的劍鋒倏然裹滿酷烈氣脈,只見江朝歡連催真氣,架住他長劍的右手順勢一翻,雙劍相碾,一路平切至劍尖時一同脫手!
回手重新接住長劍的剎那,他生生把自己從牆上拔了下來--
顧雲天早看出他下一步動作,然而橫劍相抵之際被那股靡堅不摧的真氣滯住,趁此一瞬,快如鬼魅的一劍遽然穿透了他左臂衣料,留下前後兩個孔洞。
一串動作行雲流水,再無原本頹敗之象。連真氣也忽然渾灑自如,全不囿於折紅英之困。
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就算爭了一次喘息餘地,屆時反噬也只會更重。顧雲天知道他不畏死,但也絕非蠻勇之人,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當下斂起笑意觀察著他。
然而,儘管他身前身後兩道血口鮮血長流,但面色從容自若。
因為在這場劍決的前半程,他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神門,你也給自己在此處種下了折紅英。現在剛好遷移了兩次。」
他瞥向顧雲天衣袖被一劍刺穿的破口,一株桃花赫然入目,與自己所料的位置不差。
這一剎,顧雲天瞳孔微微放大,納入眼中的一地殘棋似乎活了過來,原來它們,早已走到他劃定的格線之外!
……
一直以來,越是險要的對決折紅英越會發作,可以說折紅英是這具身體的最大拖累。江朝歡一次次在發作中繼續動武,只靠著信念勉強支撐。但這樣下去,他的勝算只會不斷降低。
不過,他相信天道的公平,折紅英極力掣肘自身的同時,也必然潛藏著某種利於自己的可能。既然顧柔說他身上的折紅英永遠無法拔除,那他只能學著適應它的存在。
所以首先,需要理順顧雲天與折紅英「共處」的邏輯。
也就是說,給自己也種下了折紅英的顧雲天,會如何在動用內力之時最大限度地規避副作用,又會如何在真氣已然激發折紅英後維持身體機能,儘量減輕其發作帶來的限制。
這,也是在仍與顧雲天有絕對差距的前提下,他決定「戰術」的依據。
……
在方才的劍決中,他故意上來就使出一套鳳簫吟,給顧雲天一個「驚喜」。當然,他其實只為拖延時間而已。
這場對決足夠漫長,顧雲天真氣源源不斷消耗,折紅英必會發作。而他也有時間仔細觀察顧雲天的出招順序、運氣方式、轉圜節奏……從中窺測他是如何規避折紅英拖累。
到「驚喜」不再、顧雲天耐心耗盡時,他心裡已有了大致輪廓。至此,他以退為進,誘顧雲天使出全力之下的殺招--
透過這大開大合的終結一式,他「看到」了武功獨步天下的對手窮盡畢生所學的至高奧義!
……
他已經學到了父親的「道」、神秘人的「道」、沈雁回的「道」……也終於在此刻,勘破了顧雲天。
但仍不夠。
他深知「學之者生,似之者死」的道理。古往今來的武學宗師絕不是循著別人的足跡亦步亦趨,如果開闢不出自己的道路,他永遠無法臻入最高境界。
這一次,他要找的不是對手的弱隙,而是自己的「道」。
在看到顧雲天自己的折紅英的確在「神門」之時,此前所有的明悟與推理都連綴成線,為他指引出了那條屬於他自己的道路。
沒錯,折紅英根系是在蠶食自己的血脈,但既然與自己同頻共生,那麼不僅要適應與它共存,甚至利用它強化自身也未必沒有可能:
他必須將那套桃花根系也真正當成自己的一部分。通過方才的穎悟辨別它與自己穴位經脈的對應方式與運作聯繫。
隨後,他從顧襄利用「風入松」為他緩解折紅英發作的原理中得到靈感,開創性地把「風入松」用在自己身上。運起風入松把自己氣海內貯藏的真氣吸收,再灌注到桃花根系之中。
真氣一路循行,桃花開落不再是處處淤堵不通。桃花根系的另一套系統得以增益,會反過來影響原有的血脈。兩者鍛經易骨,互相強化。至此,他再次打破了自己的上限。
當然,這不是終南捷徑,江朝歡再清楚不過,這樣下去穴位遷移加速、自身血脈剝奪,他的審判之日只會更早到來。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
倒提長劍,他從顧雲天身側越過。直到現在,他的劍刃還未見血。
「為什麼,地宮仍有兩座棺槨?」
他在並排放置的棺前止步,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顧雲天的精鋼義肢攀上棺槨一角,留下一抹血痕。玩味地收緊骨節,在「咯吱」聲中,他平淡開口:「我的棋局裡,不允許一枚棋子真的【越界】。即便它已經碎成齏粉,我也要把它留在我的棋盤上。」
……
林襲光在鈞天之宴背叛了顧雲天,選擇了教坊的兄弟姐妹……所以,於顧雲天來說,這不是「紀念」,仍是「掌控」。
很好。
江朝歡虔誠地執起手中劍,這次,摒棄了所有試探、制衡、開悟的思慮,只餘一個十五年來已經與自身融為一體的執念--
殺死顧雲天。
「希望你在死亡的剎那能夠清明,你不是旁觀者、不是執棋人,只是一個和所有人一樣有著生老病死、遵循命運因果的,人。」
劍刃第一次相斬,顧雲天便又得到了一個「驚喜」--
在最危險的對決中提升、於最倉促的時間內躍遷,現在與他交手的江朝歡,無論是招法還是眼光都到了新的層次。
看來,他不僅突破了折紅英的拖累和自己身體的窒礙,還打通了兩者的「通衢」。除了短時間內難以大進的內力,他已和自己功力悉敵。
劍音嗡鳴,劍氣崢嶸,是比前一次還妙到巔毫的對決!
然而很快,顧雲天發現他帶來的驚喜實在有點多了--
僵持越久,他的劍術越是老道圓融,連劍氣也是摧枯拉朽,仿佛他不再被折紅英牽制,真氣周轉不息,用之不竭。
是定風波的根基,和風入松的助力!
顧雲天心念電轉,也發現了其中關竅--
原來,在自己的姑息下,棋子早就暗度陳倉,比他先一步拿到了定風波秘籍……
只是,風入松曾是顧襄獻上,他知道必是由這個女兒送給江朝歡。可玄隱劍里並不存在秘籍,為何他會練成定風波?
「一啄一飲,莫非前定。定風波亦是兜兜轉轉從顧襄手中拿到,這就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棋子脫離你規則的軌跡。」
「那麼現在,你還覺得驚喜嗎?」
劍勢長驅直入,緊貼顧雲天頸邊擦過,又被其劍刃勾住。這場劇斗實在酣暢淋漓,以至於顧雲天在森森劍影中恍惚看到了淮河之畔的故人。
是啊,他的棋子,爬到了和他同樣的高度。
……那還能算驚喜嗎?
顧雲天當然知道自己仍有破局之道,但他不能這麼做。
因為他身上有定風波內傷與餘音繞樑。對他來說,兩者勉強才找到平衡之道。如果妄自動用折紅英,使其迅速移位,定會破壞平衡,得不償失。
可形格勢禁,在對方益發凌厲的攻勢下,他也不能再留任何餘地。畢竟,兩傷失衡是之後的事,當務之急他要先把這個縱容太久的棋子解決掉!
江朝歡感受到浩蕩真氣侵吞了整座地宮,一時之間幾乎毛髮為豎。這才是顧雲天賭上全部的實力!
桃花頃刻移轉六處穴位,顧雲天傾瀉如虹的真氣也即刻現出紊亂,他必須速戰速決。
對方劍中殺意如影隨形,江朝歡長劍卻略有滯澀,被連逼退三步。倏然,左手手腕一痛,已被對方劍鋒劃破。
……不。
眼前的血色,與心頭縈繞了十五年的血色重疊,洶湧而來,終於衝破了最後一道關隘--
他必須誅殺顧雲天。
否則走到今天的一切,毫無意義。
血債,只有血來償。
淮水派、謝夫人、教坊、路白羽、柳營、小縉、那些千千萬萬死於顧雲天「棋局」的冤魂……
恣意玩弄人心之人,遠比單純的噬殺更可恨!劍,一旦拔出,嘯風飲血--
只要今日自己不死,就必親手取他性命!
嘈雜天地失去了所有的聲音與色彩,他眼中只容得下一個人的存在,連自己也盡可棄諸腦後。
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他早與手中劍合而為一,在顧雲天察覺到山崩川竭的一剎,已然定格--
兩人手中長劍同時刺中了對方,一如那半生難解難分的糾葛。
「叮」
隨江朝歡長劍揚起的,是世間最宏大的血幕,為落入眼中的一切蒙上了無盡血色,包括顧雲天臉上轉瞬即逝的波濤--
這凝集畢生之力的一劍融盡鳳簫吟全部七式,斬入顧雲天左手手腕,余勢不止,繼續摧筋破骨,將他僅剩的左手齊根斬斷!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手掌與手腕於劍光閃逝後徹底分離,一瞬間鮮血狂噴,濺入江朝歡右眼,灼熱滾燙,連同他全身的血液幾乎沸騰。
他竭力張大雙目,看到那隻斷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後重重拍在地面。力道之巨,連地面磚石都轟然碎裂!
斷手墜地仍是五指箕張的姿態,正巧抓住了自己的長劍。隨著鮮血從斷面噴涌,斷手迅速灰白下來。而顧雲天左腕傷口正在狂噴鮮血,滿地鮮紅怵目驚心。可全程顧雲天沒看過斷腕一眼,視線只是凝在江朝歡身上。
四目交錯,他看到顧雲天眼中漩渦徹底傾覆,取而代之的,是燃燒如狂的血!
十五年前,他的眼中是否也曾燃起過同樣的血花?
「……江朝歡。」
顧雲天嘴唇慢慢開合,第一次認認真真念出他名字的同時,執劍的右手微微一動,劍刃又遞進了些許,江朝歡這才垂下視線,看到穿透自己肩胛的利刃。
不必他提醒,在那傾盡全力的一劍下,他無瑕顧及之處亦被對方刺中,亢烈之極的劍氣一併攪入血肉,五臟六腑皆被波及。
此刻,濺入眼中的血正在滑落,一滴一滴恰好撞在劍上,發出規律的輕響。
他無所謂地一笑,抬起手,握住了劍刃。
「我們繼續。」
他遽然加力,徒手將顧雲天的劍刃一點一點抽了出來。逆著對方龐大的氣脈,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肩胛骨碎裂的聲音。
很快,他半邊身子覆上血光,心肺也氤開劇痛,每一次呼吸皆如利刃刮過,幾乎站立不住。
當然,顧雲天亦是強弩之末。他能感受到對方真氣散亂不堪,折紅英的接續遷移使定風波與餘音繞樑之間的橋樑崩塌,舊日壓下的內傷一朝反撲,更甚於斷手之害。
沒有機會了,他和顧雲天皆是。
一起死在這裡,雖然超出了他的預計,但別無他法……只是顧襄,他終究沒能遵守諾言,甚至來不及親口跟她說一句「對不起」……
然而,顧雲天眼中焚盡一切的血色倏然熄滅,餘燼填滿的純黑眼仁轉動著,依舊純淨而難以窺測。
不是遺憾、不是悔恨、不是掙扎。
只有篤定。篤定棋子仍沒走出他的棋局。
……什麼意思?
翻湧的血氣堵滿喉嚨,江朝歡只覺割破掌心的尖銳疼痛都在漸漸遠去……沒有時間再辨別和猶豫,他反手橫握劍刃,運力一拔--
顧雲天的劍徹底離開了自己的身體,甚至這柄長劍也落入自己手中。這次,沒有半分阻礙,顧雲天直接鬆手收力,任由他奪去兵刃。
當鋒利的劍刃抵在顧雲天頸上時,他看到熟悉的漩渦再次涌動。
……為什麼會垂手放棄,認命等死?這絕不是顧雲天。
連自己都做好了同歸於盡的覺悟,他怎可能放過自己?
難道,他仍有掌控棋局的底氣?
「這個驚喜,足夠你滿意嗎--」江朝歡咬牙摒絕多餘的思緒,慢慢說道:
「譬如今天,你死在我手上。」
顧雲天緩緩搖頭。
「你不會殺我的。」
看到對方凝固的面色,他又好整以暇地重複了一次,甚至添了幾分被他稱為「驚喜」的色調--
「你不會殺我,而且,你還要拼盡全力救我。」
右手義肢自然而然地揚起,停在胸前。不知何時那捨棄了長劍的掌心多了個東西,隨著顧雲天二指輕扣,發出金屬相擊的低鳴。
……
「我說的沒錯吧?你,還要殺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