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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誅心

2024-08-01 00:05:21 作者: 鐘山隱士

  風聲、笑聲、鳥鳴聲在空谷中迴蕩著揉成一團,又灰飛煙滅。

  謝釅臉上也驟然褪去一切色彩,陰沉得可怕。

  他盯著江朝歡的眼睛,一言不發,但懾人的殺意正迅速聚積,又極力壓抑著,仿佛隨時都能把他這具堵滿了刻骨仇恨的身體擠爆。

  然而下一刻,他卻只是再次迸發出更加誇張的狂笑。

  「那你殺呀!」他伸手拭去眼角笑出的淚花,猛地逼近江朝歡,語氣里儘是期待與興奮,「你已經殺了我全家,還差我一個嗎?」

  笑聲中,江朝歡駭然退後,心中是比方才在連雲峰頂更深的絕望。

  「快,現在就殺了我!我停不下來的!」謝釅急不可待地捉住他的袖子,硬是把自己的匕首塞在他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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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還不動手?」

  「又不殺了?」

  「現在殺不夠刺激?什麼時候殺?」

  謝釅睜大了眼睛,溢出疑惑。但看到他的手正在微微顫抖時,滿眼的憎惡又忽然熄滅,整個人平靜了下來。

  「江朝歡,知道為什麼我恨你勝過恨其他所有人百倍千倍嗎?」

  此刻謝釅淡漠的語氣像換了一個似的,置身事外般說道:

  「在我墜落的過程中,你其實有無數次拉住我的機會,可你不僅沒有,反而一次次把我推到更深的谷底。」

  「你有苦衷、有隱情、有誤會,對不對?」

  他的聲音染上一抹蒼涼,終於不再是那毫無情緒的笑了。但江朝歡只感到更加窒息。

  「可惜,我不想聽你的解釋,更不想知道你的秘密。」

  「如果你真的只是聽從顧雲天命令做了那些事,我倒不會怪你,那樣的話你只是和他們一樣的殺人工具,我只會覺得你可憐。」

  「可你呢?你明明也想殺了顧雲天,明明和曾經的我並無兩樣,明明可以選擇和我站在一起,卻為了你不可告人的私心把我推下懸崖,甚至都沒出聲提醒過我一句。」

  「我試圖自救的時候,你只是嫌棄我擋了你的路。而一切都晚了的時候,你卻開始質問我為什麼墜落,又為什麼從懸崖下爬了起來,甚至想拉住我了。」

  「所以,你,遠比顧雲天可恨。」

  ……

  死一般的絕望在兩人之間蔓延。

  「……怎麼才能停下來。」

  江朝歡慢慢抬起頭,目中一片空洞。

  「如果我死了,可以結束這一切嗎?」

  ……

  「你覺得世上能有這種好事?」

  謝釅真誠地反問,隨即走上前,一絲不苟地對他說道:

  「江朝歡,你聽著。我讓你活到現在,只是因為你還不配死。」

  「但這並不代表你還有贖罪的機會。我當日所受,必將百倍奉還。我要你在接下來的日日夜夜,把生不如死的滋味一一嘗遍……當然還不止你,你身邊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聽明白了嗎?」

  ……

  「對了,這麼久過去,你不想問問小縉是不是我殺的嗎?」

  知道江朝歡不可能猜不到。之所以一直不問,只能是不敢求證。

  謝釅又噙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湊近他耳邊,道:「既然你不問,我好心告訴你算了。沒錯,他是我引出去後,親手所殺。」

  「……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他?」謝釅直起身子,悠悠從他身側越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三年前我初入江湖,意氣風發,我對一切都很好奇,我以為憑一把單刀可以匡扶正道。所以在雁門關遇到被顧門追殺的小縉時,我理所當然地仗義出手。」

  「第一次憑藉自己的能力踐行十八年來的理想。那一刻,我以為自己是個英雄。」

  「我覺得這偌大江湖果然和我期待的一樣,有肝膽相照的兄弟、有志同道合的夥伴、有一見鍾情的紅顏知己。來日方長,我可以慢慢成長,直到足以施展畢生抱負,保護所有我在乎的人。」

  轉過身,他的聲音失去了溫度。

  「可是,當時你們眼裡的我,一定是天下最滑稽的小丑,對不對?」

  沒指望得到回應,謝釅繼續自顧自地講述:

  「後來的我才明白,和我把酒言歡的人,心裡盤算的是誆騙利用;表面越是對我禮敬有加,越在暗中害我身敗名裂;情真意切的許諾,是另有圖謀;不計回報的相助,早就取走了百倍代價。」

  「原來真正的江湖,就是地獄。」

  他眼裡湛出亮光,是如此刺目。但只讓人覺得悲涼。

  「而小縉,是我平生第一個信錯的人。我的地獄,在那一刻就拉開了序幕。」

  「你說,終於從地獄中淬鍊出新生的我,不應該第一個殺死他--這個把我推進地獄的人嗎?」

  ……

  一切都在崩毀,謝釅口中的地獄在江朝歡眼前窮形盡相呈現。他想說什麼,卻喉頭腥甜,遽然嗆出了一口鮮血。

  他們永遠逃不出的。因為這是他們親手為自己打造的地獄。

  「哦差點忘了,還有個不足為道的原因,」謝釅又詭秘一笑:「當年天下人都以為四海客棧是我誅殺巽主、為武林除害。我不能平白擔了這好名聲,所以這次就讓它成真好了。」

  「你說,這是不是也算天意?」

  ……

  一滴血淚滾落,江朝歡只覺眼前連雲迭嶂的孤峰也在傾頹,漸次壓在自己胸口上方,任憑他如何努力也透不過氣……

  「為什麼,就算……為什麼要那樣殺死他……」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你想問為什麼要那麼殘忍?不肯給他個痛快?」謝釅笑了,卻反問他:「你真不知道?」

  ……

  那隻滾燙的手又錮在了他的肩膀上,江朝歡聽他認真地說: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啊!怨不得別人。」

  什麼?

  江朝歡茫然抬頭,不敢置信,卻聽到謝釅又迸發出了那熟悉的、惡鬼般的狂笑,讓他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你還記得……哈哈哈,記得雁門關客棧外他被我【救】了後,都說了什麼嗎……哈哈哈……」

  當時……小縉說了什麼?

  恍如隔世的記憶重現眼前時,竟然那麼清晰--

  小縉興高采烈地跑到了他們那桌,對謝釅這個「救命恩人」一揖及地,學著話本里的樣子一板一眼地說:

  「恩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後結草銜環、粉身碎骨、做牛做馬、赴湯蹈火,我小縉都跟定你了……」

  當時這幼稚的玩笑話讓店中客人都笑了起來,顧襄也無奈地搖了搖頭。

  可是……

  【粉身碎骨】

  【赴湯蹈火】

  ……

  置身的世界地坼天崩,江朝歡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

  死黑。只有死黑。

  其實他從來都未曾看到過光亮。而就因為那一點自以為是「希望」的錯覺,他把更多人裹挾進了永夜之中。

  連謝釅的笑聲都漸漸消失,他卻仍站在那裡,他連自己是否還活著都不知道。

  如果一切的抗爭、全部的努力,都只是讓所有人都變得更加不幸,那還有什麼意義?

  「當你試圖拿回失去的東西時,其實你已經失去了更多……」

  君山大會前夕,欹湖之畔,鄭普林又如常酗酒不休,可當他說出這番話時,沒人知道他是醉是醒。

  可惜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可以接受一切結果,卻在此刻終於發現,他、他們所有人,早就付出了無法承受的代價……

  或許,他真的不該活著吧。

  ……

  但就算死,也解決不了現在的局面,更彌補不了任何錯誤。

  目之所及,皆是絕路。

  他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又能往何處走。

  ……

  跪倒在地,他的手死死壓著心口。只有此刻心臟的抽痛才讓他覺得自己還沒死。

  他想放棄最後那點本能的思考,可謝釅的誅心之言仍一遍遍迴蕩著,糾纏著,拼命鑽進他的血肉骨髓,不肯放過他哪怕片刻。

  頭痛欲裂,肩膀對穿的傷口,渾身上下數不清的劍傷,甚至折紅英發作的劇痛都感覺不到了。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臟正被一把鈍刀插進最深處,狠狠攪動,再一點點剖開……

  他想暈去,可遲鈍的刀尖仍在他的血肉里費力剜著。每剜一刀,心臟都隨之猛烈悸顫,攥在心口的手甚至能感知到那顆心臟的抽搐……

  永無盡頭。

  ……

  無力掙扎、或許只有潛意識還在自救。但都不重要了,心臟被挖空後,意志也終於背叛了這具身體。

  倒下的一剎,一生苦樂俱休。他卻忽然拼命凝住了最後一線神思。因為他難以相信,自己也能得到命運的饋贈--

  在這一刻,滿目廢墟旋踵退去。霧鬢雲鬟,青衫飄搖,他竟看到了世間唯一的留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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