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河上公
2024-07-04 11:25:11
作者: 心上秋
皇帝這回並未再想把永清軟禁在宮中。
也是。
此時整座燕闕城在皇帝眼中,已成了完美無缺的囚籠,讓永清插翅難飛,同時亦留給他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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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清輕而易舉地就回到了公主府,她剛在前廳稍歇,綴玉沉沉的雀華步搖卸去,頭頸頓時一輕。
不多時,李功後腳跟進來,詢問她宮中情形。
「……我記得以前,荀氏不常與朝京的人來往?」她簡單地講了一下,然後便問起前幾年東宮的情形,「特別是,荀固將女兒嫁給太子以後,似乎愈發兩不挨了起來,既不親近皇帝,也不親近朝京,連和桓家的來往也疏遠了。長史那邊,可曉得太子和太子妃在西京的情況?」
李功聽到荀妃出手相助,也是一幅驚訝的神情。
「有。」李功斂去訝然,不必去尋案牘便可簡單地告訴她,「但並沒有什麼異常。陛下疑心太子,因而東宮之人皆是深居簡出,荀妃更是敬順婦德,每回進宮,都不叫趙昭儀挑一點錯處出來。」
「荀妃時常進宮麼?」永清感到奇怪,「她若時常進宮,恐怕不算深居簡出吧?」
李功道:「臣是指,她不與西京勛貴婦人交往,倒是時時奉詔進宮。」
西京貴族的氣數皆是明日黃花,資歷老一些的,多曾追隨高祖一統天下,後來都隨著武帝遷都,榮光不再,只能盤踞燕闕,連詔除恩蔭都擠不過桐關以東那些經學世家,如虎賁中郎將灌錚。另有一撮,則是朝廷不再實行均輸以後,以山澤鹽鐵之利起家,再轉入仕的,如陳實鄺枕。
荀妃不與西京勛貴人家來往倒是很正常的事。
「……長史也覺得,荀家是想在太子身上押注,不想偏倚任何一方?」永清若有所思。
李功頷首,他凝眉道:「荀家如何,公主不必再想了,如今最要緊的是保全自身。」
「我知道呀,」永清指尖撥得雀喙所銜的明珠搖曳,眉心疲憊壓得她閉上眼睛,「可如今父皇身邊,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今日來一個趙都,明日來個劉騎……還有……許長歌……」
即便李功可以和她共謀,但要防賊千年,實在是太為難了些。
「顧預。」李功突然道,「臣曾淺試此人,赤心不泯,才智亦有,對我們,並無敵意。」
永清曾多次提議將顧預納為謀士,但李功一直含糊,對顧預多加防備。
如今終於鬆口了,不知是形勢所迫,還是他確實已對顧預放下心。
她睜開眼睛,神色如常,問:「顧先生在哪?」
顧預正在院中看書。
王美人的人參硬生生吊了他半條命回來,李長史身邊的醫師又精通外創之傷,調養數日,他的氣色已漸漸轉好。
顧預手中那捲書的木質陳舊,是她送給他的。
永清湊上前去,看見是《老子河上公章句》,不由玩笑道:「先生竟然傾慕道家,要養性修身了。」
「治國平天下已是無望了,」顧預也玩笑,卻頗有點自嘲的意思,「只得修身。」
他這樣平靜坦然地接受被剝奪仕途的命運,倒叫永清生出難過。
「先生若有意,我可以托太子為先生在東宮謀職,」永清試圖補救,但她略略一頓,「只是先生以後恐怕不能以真名行走於世了。」那個被譽為江東之璧的顧預,將會被亂黨欽犯的印記覆去。
顧預放下手中木簡,有些不解:「公主想將我賣與太子嗎。」
永清坦誠:「我是怕先生不願屈居幕後。」
「為太子賓客,不如為公主謀士。」顧預微微一笑,經此大病,他身形更見清癯,臉頰亦更瘦削,「更何況在下身無長物,公主救命之恩,也唯有用畢生所學償還了。」
顧預心如赤子,永清得到這樣的保證,卻還是為他惋惜。
金桂在風裡絮絮地落,開到此時,香氣也淺近於無,永清手裡一捧桂子,仍是淡香疏疏。
她問:「先生即是我的謀士,那我有疑問,隨時皆可叨擾先生了?」
顧預點頭:「這是自然。」
不料,永清公主直接拋給他一個他最不想回答的問題:
「先生如何看待許侍中?」
顧預胸腔起伏,西風吹落了他臉上平和的笑意。
讓被迫害的顧預評價迫害他的許長歌,永清已經做好了聽到一陣狂風暴雨的批判。
顧預卻依然語氣平靜:「君子德如風,小人德如草,風行草偃,但在許侍中身上,則完全相反——雖然,他說不上君子,也實非小人,大抵因為他身出儒門,心向韓非,以儒門的標準評判他,恐怕難概全貌。侍中韜略經緯,只可惜,與奸佞合污,全然不在為人臣子的正道上。」
這話輕巧簡單,未帶控訴,卻是鞭辟入裡了。
他說罷,隱有猶疑,端詳著永清的神色:「公主會不高興嗎?」在那夜,他也察覺,並非是許長歌一味趁人之危,永清也有些情不自禁。
「怎麼會?」永清一出口,突然明白他在顧忌什麼,直搖頭,「先生不必顧慮,我與許侍中,實非良配。如今他又與劉梁勾結,仿佛是懸了一把刀在我頭頂一般。」
「那麼公主,必定又想問劉騎、梁符二人了。」顧預心下釋然,笑意也變得輕鬆。
繞過了許長歌,一切話都變得好談了起來,她點頭:「想必,他們二人也是類似吧。」
顧預沉吟一下:「不。」他突然反問永清,「公主覺得,他們之中,誰為主導?」
永清不假思索:「劉騎。他奉侍君王二十多年,深得父皇信賴,權勢煊赫,轄制禁衛——」
清音驀然剎止,她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想錯了。
「梁符布衣出身,侍奉四朝君王,早年為霍胤謀事,卻仍能在先帝清算下保全其身,官至尚書僕射。」他並不笑她,只細細地分析,「劉騎雖然與陛下最為親近,但他一介宦官,縱使手眼通天,終究無法逾過身份的限制,朝事主力並不在他。更何況,梁尚書與許侍中有師生之誼,又有印綬在身,恐怕心中很難心甘情願與劉騎為伍,他們二人,對劉騎也多少有些保留餘地。」
永清豁然開朗:「先生的意思是,劉騎反倒是最薄弱的一環。」
「是的。」顧預頷首。
她漸漸暗示:「可是劉騎、趙都執掌皇城,仿佛在我臥榻之旁放了一把刀。」
讓向來不齒小人行徑的顧預給她出損人的點子,有一點強人所難。
他果然猶豫,沉默了一霎。
在顧預的認知里,就算被奸佞所害,也應當由君主裁決,澄清玉宇。為人臣子,是不可擅作主張替君行事的,否則和亂臣有什麼區別?
永清輕嘆一聲:「先生不知,昨日……」她低下聲音,「我差點被趙都……」
她輕描淡寫地告訴他昨日發生的事。
顧預看向她,她簪環已卸,秋浦芙蓉一般伶仃素淨,眉眼間淡淡哀婉。
他墨色眼瞳不由震動,終於還是為她讓退了一線,低聲道:「既然如此,公主實在是騎虎難下。但趙都已暫解官職,要動他,也無由頭。至於劉騎,若要斬絕他的性命,恐怕有些難度。」
「先生以為當如何?」見他鬆口,永清眸中興奮。
顧預無奈看了她一眼,細細為她籌謀:「外朝之臣,啟用罷免,尚有同僚可以評議,若要使外臣失勢,等同於要扳倒他同氣連枝的所有黨羽。但宦官則不同,所有權柄皆來自陛下,生殺予奪,皆在陛下一念之間,劉騎看著位高權重,但實際最為脆弱——公主請想,我朝哪有操持權柄的宦官,得了善終的結局?即便先帝當時誅殺霍胤,令黃門十位宦臣封侯,位極人臣,溫熹晚年,這十人不也一樣和陛下離心離德,最終奪爵下獄?」
顧預有理,但她總不能慢慢地等皇帝捱到晚年,對劉騎失去信任吧。
但是反間計,也太難了,更何況劉騎狡猾,對皇帝奉承至極,很難讓皇帝對他心有隔閡。
她以手撫額,陷入沉思。
「劉騎想重履昔日黃門十侯的風光,」她若有所思,「但也有人想極力避開當年黃門十侯的下場。」
顧預迅速問:「誰?」
「周常侍。」抽絲剝繭一般,一截思緒漸漸顯現,她答,「周常侍曾向我示好,還婉拒了陛下尚書台的委任,當初劉騎搜查蘭林殿,也是他為我遞來的消息。」
「貪功冒進之人多,急流勇退者少。」顧預笑了笑,「這位周常侍,倒是不同凡響。既然公主在劉騎身邊有眼睛,盯著他一段時間,總會找到紕漏之處。」
「那多慢呀。」她有些等不及了。
永清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問:「皇城禁衛精銳,還是西京屯兵精銳?」
顧預不料她問這個,只答:「西京禁衛幾經裁減,如今只有羽林、虎賁二衛常駐,更不在校場操練,自然不及西京屯兵。」
她仿佛玩笑般:「屯兵由蘧將軍領著,既然兵在我手,要不我們直接清君側,搞個宮變吧。」
永清語氣輕快,但顧預明顯感覺她確實動了這個念頭,連忙阻止:「萬萬不可。即便成功,公主這樣也會使得蘧將軍身名俱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各地藩王宗室,若是效仿此舉,那大燕永無寧日了。」
「我只是玩笑。」她小聲辯解,心虛低頭。
面前小公主頗有些委屈,垂頭喪氣,顧預一瞬間覺得自己說得過了。
他剛想開口道歉。
永清眼睛已突然一亮:「但是,宮變不可取,若劉騎他意圖宮變,我們制止,還不可嗎?」
「劉騎如今正是春風得意。」這在法理上說得通,但顧預頗為猶豫,「可如何讓他生出這樣的膽子?」
「他想不想不重要,他要不要調兵進宮,也不重要。」永清如釋重負,指尖將木簡敲得嗒嗒響,「只要讓我那好父皇,相信劉騎有這個膽子,不就可以了?剩下的,我們都可以幫他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