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瑩玉鐲
2024-07-04 11:25:10
作者: 心上秋
趙都冷眼旁觀。
荀妃一出來,便將宣室殿中的局面攪得稀碎。
皇帝竟然未曾不悅,甚至神色極緩。
永清亦察覺到了這一點,她愈發親昵地貼近荀妃。
荀妃眉目間仿佛美玉生光,溫潤得令人望之平和,她亦抬頭回望永清,只是螺黛精心描繪的遠山眉微微低平,收斂著一絲山霧沆瀣般的愁嵐。
看得永清有一絲心虛。她和荀妃雖有親緣,但也是極遠了,甚至從未打過照面,如今這幅姊妹情深的樣子不過是為了脫困。
但荀妃只是溫柔地望著她,似已明白她的困境,給足了她底氣。永清揚聲道:「我先前還不知趙中郎為何在陛下胡言亂語,如今想來,是以為只要他膽大包天,就可以遮蔽真相。若不是昨日女兒整晚都和荀姐姐在一起,恐怕真是百口莫辯了。」
趙都眼底一沉:「哦?那為何公主先前不說?」他看向荀妃的眼神一樣冰冷,「不會是太子妃臨時起意,尚未和公主串詞吧?」
「趙中郎這是什麼意思?」永清看向皇帝,「父皇以為呢?」
皇帝神色微妙。
永清知道她已經沒事了。
之前,太子娶荀氏女,被皇帝懷疑投向皇后,也無可避免地將河南士族的勢力帶入了西京。
此後東宮一直如履薄冰,連帶荀妃也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但那都是怕皇帝生疑,讓太子他們不好過。
但如今永清出事,並有可能撬動朝京和士族利益,荀妃便真的現身宣室,明明白白地和永清站在一起,告訴皇帝他們本便是一體的。這西京之中還有另一股士族的勢力願意支持永清。
皇帝反而倍受束縛,生出忌憚了。
他已經開始找台階下了,轉頭看向剛剛攀扯永清的趙都,怒道:「你好大的膽子,玷污朕的女兒聲名!」
趙都顯然沒有意識到皇帝這是一出苦肉計,依然狡辯:「太子妃只不過是給公主打掩護罷了!微臣句句屬實!」
皇帝此刻只想要個台階,把皇家清譽放下來,結果趙都竟不肯認錯,他冷笑道:「好啊,你這麼言之鑿鑿,朕就把你送到朝京廷尉那裡,讓他查個水落石出!」
廷尉掌百官重案的刑獄訴訟。
趙都尚且對這錯綜複雜攪在一起的局面不明就以,趙昭儀回過味兒來了,只要是到了朝京的地界,那就是蘧皇后的天下,被她曉得了趙都給永清潑髒水,他還有活路?
趙昭儀見勢不好,生怕富康伯的獨苗被皇帝遷怒,雙眉一顰,呻吟一聲:「啊,陛下,妾身肚子好難受。」
「愛妃!」皇帝老來得子,緊張得不行。
「陛下息怒……」趙昭儀眾目睽睽之下倚入皇帝懷中,淚眼朦朧,「哎,情之一字,二郎也是為情所困,才一時失了分寸,妾身請求陛下千萬莫要怪罪二郎……」
趙昭儀閉關兩月,演技爐火純青。
皇帝本便是為了在荀妃和永清面前挽回面子,隨口說說罷了,他隨便一揮手:「你們都退下!」
趙昭儀只怕自家人仍不懂見好就收,虛弱道:「快向陛下謝罪,回去以後定要反思己過。」
趙都雖不敏於此道,但覷得上位臉色,也迅速告罪欲走。
回去?
哪有那麼簡單。
「等一下。」永清聲清如雛鳳,「夫人如今身體不適,有些事情還是不宜在此傾聽,父皇,不如先送夫人回宮吧。」
趙昭儀立刻起身:「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永清反問:「昭儀身子好了?怎麼如今說話這樣中氣十足。」
趙昭儀此時要是和永清爭辯,就失了弱態,要是認了身子不適,就得被送回宮。
面對此等難局,她果斷選擇了以往百試百靈的做法,楚楚可憐地望向皇帝:「陛下。」
可惜如今皇帝並非只愛她一個,不再事事偏心於她。在她失寵的兩月里,皇帝從王美人身上感受到了什麼叫真正的青春。
皇帝拍了拍她:「你先回去歇著,皇嗣要緊。」
「是。」趙家的庇護傘含恨而去。
永清立刻對皇帝道:「父皇,今日之事不光關係女兒聲名,還有整個燕室體面,乃至於大燕天下的聖訓王化。」
皇帝知道她委屈,但不料她一套一套,直接給趙都扣這樣一頂大帽,聖訓王化都出來了。
她看不清許長歌的臉色,但太子已然眼中有了些痛快,旁邊的荀妃有些微微闔眸,有些疲態。
富康伯夫人哭道:「公主這是說得什麼話?我兒不過是個孩子,又懂得什麼,再說他也是傾慕公主,才幹了這檔子糊塗事,公主怎能如此薄情。」
永清笑了:「你的意思是,趙家看得起姜氏,倒成了本宮的福氣了?」
趙都聽得不對勁,他連忙呵止:「母親!」
她以為趙家是什麼人家?真正累世簪纓,四世三公的荀妃在旁邊聽了都直搖頭。
趙昭儀一走,趙家便是胡言亂語,市儈畢露。
富康伯夫人看著皇帝陰沉的臉色連連擺手:「臣婦愚鈍耿直,不懂說話,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永清徐徐道,「父皇,女兒接下來所言並非出於私憤。女兒的名聲,暫按不提,女兒都聽父皇的。我朝重孝治,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趙二郎君重孝在身,不思恭儉節慾,反生攀附門第之心。趙家胸有成竹,堆了一堆東西在宣室殿前,恐怕來往的公卿黎庶沒有不知道的,父皇若不懲戒,怎能顯示聖政威嚴?」
富康伯夫人跳腳不已:「好一個蛇蠍美人,昨夜和我兒濃情蜜意,今日反要我兒死無葬身之地了。」
永清紅了眼眶,直接跑到皇帝面前:「父皇你看他們,他們到現在還要污衊女兒,嘴裡不乾不淨。」
趙都已是收嘴了,但富康伯夫人卻實在不會看眼色,她弄得這場面愈發難以收場了,皇帝惱羞成怒,向宮人道:「給她嘴堵起來!」
幾個宦官立刻上前,趙都手一抬,他們還是沒有給她堵起來,富康伯夫人嚇得退到柱子後面,皇帝便不和她發火了。
永清清淚滴下,口齒卻愈見清晰:「女兒終於明白為何說『明王以孝治天下』了!無父之人必定無君,不孝便會不忠,才敢在宣室殿信口雌黃,侮辱天子。女兒聽說趙都還奉著羽林中郎將的差事,父皇,這樣的人,怎能奉君於朝?豈非污染吏治?」
趙都這羽林中郎將,永清也決定一併給他擼了。
「你……你……你一個女兒家怎麼敢指點朝事!」富康伯夫人恨得哆嗦,竟敢上前,在皇帝身邊伸手拉扯永清。
皇帝見狀雷霆震怒,直接把案上藍田鎮紙砸向她:「朕的女兒輪不到一個屠夫寡婦來教!朕看是趙昭儀讓你們膽子養太肥了!趙都,暫卸羽林中郎將一職。富康伯、宣義伯奪爵,收回宅邸。長歌,你來寫詔書。」
許長歌恭聲應是。
皇帝早就不想養這家人了,連貴為大將軍的蘧進他都懶得給好顏色,更何況趙家這種卑微之身的妃嬪親戚。
至於趙都,雖然於他還有大用,但暫時亦不能讓士族警覺寒心,只能暫且委屈他一下了。
富康伯夫人一陣抽搐,驀然倒地不省人事。
皇帝甩袖:「把她弄出去,烏煙瘴氣。」
「永清公主。」
永清剛走下丹墀,身後柔弱女聲喊住了她。
太子扶著荀妃走到她面前,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太子神色隱有傷痛。
「昨日太子和公主一同出行,妾見太子至夜未歸,恐怕有節外生枝之事,因而進宮探看情況,還望公主莫怪妾多事。」荀妃眸中的哀愁,讓永清感覺異常熟悉。
她驀地想到了王美人,十分怪異。
「荀姐姐哪裡的話,」永清忙迎了上去,不去想這種奇怪的感覺,「今日多虧荀姐姐為我解圍,我謝姐姐還來不及。」
荀妃欲言又止,她轉向太子,卻不與他目光相接,輕聲道:「妾有一些話想私下和永清公主說。」
太子沉默地站到遠處秋梧陰里。
永清扶住她:「姐姐想說什麼便說吧。」
荀妃對她柔柔一笑,緩緩道:「妾知道公主清白,但趙都有這樣的膽子,絕非空穴來風,必定是在何處覬覦了公主。若有此事,想來是太子不在公主近旁,才出紕漏。」
永清感嘆於荀妃的聰慧:「姐姐說的是,昨日我和太子分別,和蘧平將軍的女兒在街市曾遇到了趙都。」
「還好沒有出事……」荀妃喃喃道,「公主,您和別的世家貴女不一樣,請千萬別再私自出行了。」
「可是……」永清有異議。
不待永清說完,荀妃便溫柔地打斷了她:「妾沒有用女則束縛公主的意思,只因為公主身份實在不同——比之如君王,就算是武帝當年,也從未撇開千騎萬乘獨自出行,對嗎?公主是帝女,即便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過您的安全,您可能一時輕便隨意,但別人已經等待這樣的可乘之機許久了。」
荀妃的話,醍醐灌頂。
追殺她的皂衣人還有趙都的事情——哪有什麼偶然,都是疏忽的註定。
她真的狠狠地長了一個教訓。
她心悅誠服:「多謝荀姐姐提點。」
荀妃只對著她笑,仿佛因著懷孕,顯得異常柔和,她退下腕間玉鐲放到永清手中:「公主來西京許久,妾身還未曾見謁,這一玉鐲,便作賠禮了。」
手中的玉鐲瑩潤生溫,如膏如脂,永清忍不住問困擾她許久的問題:「為何荀姐姐之前不願來看我?」
她一直以為荀妃會和她很親近的。
荀妃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太子偏轉,說話似吁嘆般輕盈:「妾身對不起皇后娘娘,也不敢見公主。」
永清還想問,她便歉然搖頭,轉身向太子走去。
荀妃和太子,實在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