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林中鹿
2024-07-04 11:25:13
作者: 心上秋
不久,便是秋獮的日子。
自古以來,四季畋獵就具有非常強烈的軍事意味,在大燕,秋獮的意義更為突出。皇帝不僅要帶勛貴皇親一同往林苑射獵,還要舉行對兩京戍軍的校閱演習。以往永清的父皇稱疾不理事,朝京的校閱自然歸蘧大將軍代理,而西京燕闕則一直由太子敷衍了事。
今年的秋邇則不能敷衍了,皇帝點了許長歌負責,校閱完畢直接揮師北上。
承平日久,秋獮逐漸附會上了節慶的意味,皇帝愛好奢游,順手給了金戈鐵馬出身的西京勛貴一個追憶往昔崢嶸歲月,懷念祖上榮光的機會,允許西京貴族子弟隨行秋邇圍獵,趙昭儀亦順水推舟,在內宮邀宴女眷。
太子昨日便托人告訴永清,他可以帶她去觀看秋獮圍獵。
永清拒絕了,她如今不太想看到許長歌。但宴會她還是去了,畢竟,這是個難得的,會見王美人的機會。
她一入席,便發現趙昭儀將這席位安排得頗為微妙。
既沒有按照尊卑秩位來列,也沒有按照與皇家的親疏遠近來列。
仿佛是極為隨意地,只把雲英未嫁的年輕女孩子和梳著高髻的婦人分成了兩撥。
蘇蘇扶著永清入座,打量了周圍幾眼,對引路的宮人道:「這席位倒安排得怪。」
那宮人只能訕訕地笑:「姐姐有所不知,咱們燕闕這邊是老風俗,和朝京不大一樣。」
沒有這樣的道理。
大燕禮儀制度一貫是相同的,又不是民間,哪有十里不同風的說法。
但蘇蘇也知,這自然是上頭人的手筆,不再難為她。
「趙昭儀十年獨霸後宮,偏偏久居深宮,得不到外頭人的認可,她自然不肯放棄這樣難得風光的機會。」永清撥著腕上玉鐲,在人群中巡視一眼,並未看見太子妃的蹤跡。
唯獨殿上趙昭儀榮光煥發,端出一幅後宮女主的架勢,獨居尊位。
本來無論按照身份尊卑還是親疏遠近來講,永清完全可以坐在正中尊位,但趙昭儀當然不可能甘心把這樣風光的機會拱手讓人,便想了這樣一個彆扭法子。
她還特地遣了身旁侍女過來問候永清,那綠色宮裝的婢子殷勤道:「昭儀聽聞公主沒有同胞的兄弟姊妹,一個人在朝京長大十分落寞,專程安排讓西京各家同齡女兒來陪伴公主。」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在奏樂換曲的中間空隙落下,使得在場所有人都聽了一耳朵,隔得遠的只模糊地聽見,愈發向旁近竊竊私語地問。
永清抬眼。
趙昭儀唇畔微笑極為柔和,她也望向永清,然後開始撫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永清抬手整理了一下微微欹斜的雀華冠,朗聲道:「聽聞父皇最近十分寵愛一位王美人?今日她怎麼不在。」
趙夫人臉上的笑差點掛不住。
永清身後便有兩個貴眷少女悄聲說話。
「聽說……自從趙昭儀兄弟……那事以後……聖上就忽地寵上了一位王美人……」
「可趙昭儀不是有孕了?這寵愛不也被她掰回來了。」
「哎呀,這種事你都不懂……趙昭儀有孕,那自然王美人就可以……」
然後便是一陣笑嗔。
趙昭儀淡淡道:「王美人身體抱恙。」
王美人稱病不去赴宴,本來無人在意,永清這麼一挑出來,倒叫妃嬪貴婦皆揣測,是她如今與昭儀分庭抗禮,故意下趙昭儀的面子,也叫人想起趙昭儀既不是正經女主,如今的勢頭更不如往昔。
此後趙昭儀也不來招惹永清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永清起身離席,回到她暫歇的蘭林殿。
王美人已在此處恭候多時。
永清剛至蘭林殿,就碰見一個小黃門鬼鬼祟祟拉著一輛車在蘭林殿門口張望,一見她,就歡喜跑來行禮。
「你是?」這個小黃門頗為眼熟。
「奴婢是外遣到馮翊公府專奉車馬的。」小黃門低眉順眼,「許侍中說,若公主想散心,可以前去獵苑觀看秋獮,讓奴婢給公主御車。」
永清點頭,隨即打發了他:「本宮沒空,你退下吧。」
小黃門應聲而去,倒未多勸。
王美人察覺她情緒微妙,知趣不問,只微笑道:「陛下當真愛重許侍中,竟派宮宦入宅邸服侍。」
「父皇眼裡,別人家的兒子總是比自己家的親。」她嗤笑一聲。
永清不再多言,將袖中一卷帛書取出,遞置案上:「母后給美人的信。」
王美人一破去封泥,抖展錦書,滿卷密密麻麻的字就向她撲來,蘧皇后字跡蒼遒有力,一氣呵成,幾乎不帶墨點。
她一聲呵嘆,整個人如凋零秋葉,落寞中更淒艷動人。
「母后十分關心美人。」永清輕聲細語向王美人道,「斯人已逝,美人應當保重自己才是。」
王美人搖頭:「妾身已無欲無求了,陛下不召幸的時候,妾身甚至感覺如釋重負。」
王美人自從胞弟死後,無心承寵,頗有點隨波逐流,順勢而為的意思。
這樣怎麼行。
後宮還是得有一個人牽制趙夫人,別讓她死灰復燃。
永清安慰她:「我知美人哀傷,但有一些話,若不是美人向陛下提點,王郎恐怕遲遲難以沉冤昭雪。」
王美人纖薄的背脊倏然挺立,她眼睛睜得分明:「公主?」
「陛下一時還難回心轉意,但美人若按照我說的做,至少可以向劊子手報仇了。」永清斟酌著,將王美人也拖入計劃之中。
王美人鄭重道:「請公主吩咐。」
「也不是什麼十分困難的事。」永清望著她姣好的容顏,青春,就是後宮中最鋒利的刀,「美人先須固寵,如今趙夫人雖然重回風光,但到底不如以前了,她在孕中又多有不便——其二,美人多為劉騎進言,稱讚他頗有溫熹年間黃門十侯之風,並告訴陛下,宮中常常傳言,陛下要封劉騎為侯。」
王美人已然明白,她的眼睫輕輕顫動:「妾身知道了。雖然,劉騎於妾身是殺親之仇,但妾身省得,公主必有大局。」
日影近午,蘇蘇又道周常侍來了。
周常侍還未走進殿中,便有一股血腥熱氣撲面而來,三人都忍不住以袖掩鼻。待他一進來,後面跟著的宦侍便將肩上扛著的東西摜下,那是一個深褐色的氈毯,悶重地響,仿佛是一個人直直地撲倒在地上。
王美人柳眉一蹙:「這是……」
周常侍見王美人也在,倒不意外,依次見禮,和氣笑道:「公主,這是秋獮上獵得的一隻鹿。」
她微微側首,目光越過王美人的肩膀,落到氈毯上:「是父皇賞的?」
「是許侍中和太子送與公主的。」周常侍道。
王美人好奇:「這究竟是太子獵的?還是許侍中獵的?怎麼還有兩人合送的道理。」
周常侍一瞬神色似乎變得些許微妙,他朝王美人道:「美人問的,也是今日秋獮的難題了。」
永清原本聽到許侍中三字,便懶得置問,如今也被吊起了些許興趣:「什麼難題?常侍也說與我們聽。」
「秋獮一貫是要先令宗親勛貴們先行入獵場狩獵,博個彩頭,今年湘陰侯世子也加入了。」周常侍隱有笑意,「但今年獵苑獸畜不甚繁茲,大部分人皆是空手而歸,唯獨太子殿下、許侍中和湘陰侯世子遲遲未出,遣人去探,才知他們三人,在共逐一鹿。」
逐鹿一出口,永清和王美人俱是心驚。
永清問:「後來呢?」
周常侍說得模糊:「後來,太子殿下空手而還,許侍中攜鹿而歸,歐陽世子被抬出了獵苑。」
「所以,難題是?」王美人不理解。
周常侍面露難色:「許侍中說,這隻鹿是太子殿下的,但殿下並不承認。歐陽世子則說許侍中故意射殺他。三人在陛下面前頗不痛快了一陣。」他還是說得沒頭沒尾的。
有些話不是周常侍可以說的。
永清思忖片刻,突然笑出聲,她問:「常侍,當時是否如此。歐陽野怒不可遏,堅持要求陛下懲辦許侍中。許侍中則稱,他是看到世子僭越無禮,與太子爭奪,因此逐於其後,護衛太子。然而太子後來漸漸體力不支,折返回來,歐陽野即將得鹿,但被許侍中一箭射傷。當然,那隻鹿後來也被許侍中得手——因而,許侍中才說,這隻鹿是太子殿下的。」
太子自然不肯領許長歌的情,因而矢口否認。
「公主真是神了,確實如此。」周常侍驚訝,「太子與侍中互相謙讓,最後許侍中提議將此鹿贈予公主。」
她太明白這三個人的性子了,也突然後悔沒有去秋獮,真想看看太子和許長歌互相「謙讓」是個什麼場面。
王美人意猶未盡,覺得這個故事還差了點收尾:「可是,那湘陰侯世子,便善罷甘休了麼?陛下可有責罰許侍中?」
永清哂笑。
皇帝就算把黑鍋扣在太子頭上,也不會責罰許長歌。
周常侍搖頭:「許侍中還有要務在身,校閱京郊屯兵。隨後陛下授許侍中左將軍金印紫綬,領武都、隴西、廣漢等六郡兵馬已經北上了。因此陛下託付太子去安撫歐陽世子。」
最後太子不僅得承許長歌的情,還得給他收拾殘局,承受歐陽野的陰陽怪氣。
想必他不日就又要來找永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