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毗陵客
2024-07-04 11:25:15
作者: 心上秋
永清料到太子會很快來找他,卻不料得,會如此之快,當日下午,太子登門拜訪時,永清正在聽顧預講《吳越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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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回永清和顧預淺談謀事以後,李功亦漸漸有意與他攀談,常常用一些無關時局,又曾經很重要的事來淺試他,發現顧預皆對答如流,頗有見地。
私下裡,李功忍不住屢次向永清稱讚顧預,但又感嘆:「顧懷之這種人,誰都是得之則幸,但恐怕很難久為主公信賴,誰不揣度他豈能甘居人下,不會有朝一日另展宏圖?」
永清不大能理解李功的想法,又慶幸竊喜,又防備猜疑。
李功看出她的心思,道:「公主。當世於儒生而言,入幕府為客卿,總比察舉射策入仕為官低人一頭——我知道,公主的意思是說,如今的官場,外頭有的是滄海遺珠,但他們此時暫居人下,難道可以堅持一世幕僚?只是暫撿一枝而棲,各取所需。大將軍府中的客卿亦是來來往往,若有機會,都會奮不顧身跳出去,我們也不會強留下來。」
永清聞之蹙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怎麼反倒疑他才高起來了。」
「人無完人。」李功攏起袖中木牘,眉間猶豫,最終還是說,「我多次旁敲側擊,此人既無嗜好,也不貪求榮華,仿佛已是無欲無求,聖人一般。」
「這不好?」永清不由輕輕一笑。
仿佛聖人一般,如今的顧預連最後一點求名的心思都沒有了,確實可以這樣形容。
「不好。」李功這回堅定地告訴她。
永清一怔。
「人無完人。哪有人真的無欲無求?」李功道,「什麼都不要,大多是動心忍性,因為有求之物,不可言說。」他沉吟一瞬,又道,「更何況,以蘧家以往用人的步驟,這顧先生,還差了一步。如今我們暗驛不暢,江東又遙隔千里,他以前……究竟是什麼個來路,我們還沒摸透。」
此後李功便逐漸接納顧預,讓他也一同看一些朝京來的案牘,以李功的態度,永清不難猜想,他對顧預留了一手。
閒得無事,永清很難不想起許長歌。
為了迫使自己不要從耽溺於胡思亂想,她重新拿起了書本,開始啃起各家經史。遇到疑惑之處,她還是如在朝京一般,向李功求教。
李功如今都在焦心怎麼重新打通暗路,自然無暇再在這種事情上幫她釋義解惑,他轉而遙遙一指:「顧先生既然曾入太學,經史藝文手到擒來,公主不如去問他。」
永清順著他所指方向一望,海棠形窗牖之中秋光旖旎,花木扶疏,他的手指正好點在左邊的一座書齋飛檐上。
那是顧預所住的地方。
顧預暫居的古木齋里種著幾棵頗有年月的木樨樹,結青紗為帳,在下面放上一張書幾,兩個蒲團,桂樹凋花盡被紗帳兜起,不必再有桂花落滿頭的煩憂,但可攬木樨清芳入懷。
永清之前還忐忑,只怕顧預頗為冷清地敷衍她。她倒不怕不恥下問,只是她是被捧著長大的,一旦別人對她的能力有些稍稍顯得不是那麼褒義的評價,她便會沮喪而失去興致。
但顧預不僅容忍了她在細枝末節上到處毛糙的小毛病,還一字一句地為她釋義,一句不到十字的話,援引古今,為她講透,甚至可以無視敘寫的順序和時間,隨性自如地拆解來給她講,並且清晰地讓她醍醐灌頂,而非一頭霧水。
後來,顧預怕她眼睛看久了勞累,甚至為她讀書。
聽顧預讀書是一件極為享受的事情。他全然沉浸文字之中,抑揚頓挫吐字清晰,不徐不疾,偶爾還會停下,為她細說當地風土人情,歷史沿革:「……吳公子季扎不肯受王位,他所隱居的延陵,便是如今的吳郡毗陵。」
「我記得,先生也是吳郡毗陵人。」午後的困意似桂花窸窣墜落的聲音一般,緩緩地覆上永清眉睫,她伏在案上,聽見顧預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的聲音也有些懶倦,「先生也曾躬耕於野。」
「季扎說『富貴之於我,如秋風之過』,對於先生而言,也是這樣嗎?」她枕在肘上,目光看見顧預托著書卷的手,寬大而有一些粗糲的繭痕,或許是他昔日耕讀江東時留下的。
「預尚未被秋風掃過。」顧預失笑,「但也不需要了。」
她忘了,顧預和她不太一樣,從未體驗過富貴。
「先生為什麼對天下風物皆了如指掌?」永清不由好奇,不光是他講江東的事情,就連隴蜀、五湖、海岱他似乎都踏經行遍。
雖然當世學者都雅好遊學,但顧預的門第財力顯然不足以支持他不事生產地長途跋涉。
顧預微微一頓,他的眉眼皆在桂樹陰翳之下,坦然道:「十五歲那年,江東大水,饑荒遍野,家中田地盡沒為江湖,預舉家為乞食,成了會稽侯的僮客。」
永清一沒忍住,脫口問道:「什麼是僮客?」
「就是。」顧預捲起木簡,在桌上輕輕磕兩下,讓其服帖,「奴隸。會稽侯樂善好施,凡是投奔之前已啟蒙入學的人,皆可入會稽私學,脫為良民。若是資質出眾的人才,還會舉為孝廉,或推為郡吏。預得了侯爺賞識,贊助遊學天下。」
這麼說來江東會稽侯,是常年累月地招賢納士。
她望著顧預:「這麼說來,會稽侯還是個當世的春申君。」
「公主怕預暗中為會稽侯做事?」顧預品出她的弦外之音。
對面的眼睛眨了兩下,秋陽溫和落進她眼睛裡,仿佛一塊琥珀,他仿佛又看到了富春江的靜謐秋水,在他心裡瀲灩生光。
他錯開目光,避免心猿意馬,卻想到這樣顯得頗為心虛,仿佛坐實了他來者不善。他抬起頭,真誠道:「預曾向會稽侯發願,只為天下仕宦,不為一家一姓做幕客參謀。」
「那……」
他豈不是如今破戒了?
仕途盡毀,名聲狼藉,還流落深宮作了她一個公主的謀士。
「公主並非一家一姓,為公主謀,也是為天下謀。」顧預終於找到一個頗為合意的藉口,可以讓他平靜下來。
遠遠地,蘇蘇在廊下喊了永清一聲,她一回頭,蘇蘇道:「公主,太子殿下來了。」
永清試探道:「不如我為先生引薦太子?」
顧預微微一笑,仍是搖頭。
永清只得憾而離去。
前廳,太子已在明間兜兜轉轉,來回踱步,一看到永清就走上前,眉間憤懣猶不平:「上午秋獮的事你可聽說了?」
「三哥,」永清不由笑,「那鹿還在小廚房呢?要不您帶回去給荀姐姐嘗嘗。」
「她以前倒好些炙鹿膾,但她現在孕中,吃不得這樣熱性的東西……」一提起荀妃,太子就自然而然地接過話,然而他神色驟然一暗,話音也斷,轉頭便說,「父皇派我去看望歐陽野,你也和我一起去。」
「我?」永清眉頭一挑,「為何?」
自從上次那檔子事兒以後,她有些不大願意出門了。
「你不知上午歐陽野罵得多難聽。」太子冷哼,「他右臂尚且中著箭,莫說箭頭了,箭羽都還沒拔下來,卻躺下指著許巽鼻子罵了整整一刻。」
「都罵了些什麼?」現如今她倒是很樂意聽別人說許長歌的壞話。
「先罵他喪家之犬,災星降世,命硬得緊,妨死自家滿門云云。歐陽野又說他乃楚之蠻夷,不懂秋獮的規矩,因此並非有意冒犯於本宮,但許巽竟敢也追逐太子之後,絕對是心懷不臣。許巽還放冷箭射殺天子賓客,虧德傷仁,怎麼還敢妄為太學博士……」
他厭惡歐陽野,卻更討厭許長歌,一樁樁一件件,細細說起來,竟然覺得歐陽野每一句話都頗合他的心意,隱有了笑。
永清若不是聽見攻擊許長歌滅族慘禍的那句話,大抵也會開心的。
一聽到喪家之犬,她不由想起偌大的馮翊公府,常年皆是空空如也,奚奴也如同隱形般幾乎不曾被她看見。洞開的庭院之中草木葳蕤,椿萱並茂,但他的手足親長,皆已殞命了。
太子終於止住了話頭:「……直到校閱的時刻到了,父皇把許巽打發去了校場,他才善罷甘休。」
「許侍中……走了?」永清如夢初醒。
一句許巽讓她魂游天外,一句許巽又讓她離魂附體。
她暗惱自己。
「是。」太子並未察覺到她的異常,他此時一心在於如何兜轉地將話說得不那麼生硬,試探道,「五妹不是曾在飛廉觀上鎮過歐陽野?我看那歐陽野色厲內荏,多少顧忌蘧大將軍昔日的情面——」
合著太子是打算是拿她壓歐陽野。
「那我把那隻鹿給他送去?」永清覺得好笑。
「那怎麼行。」太子不悅地看了她一眼,「姜家的東西,豈有拱手讓人的道理。」他最後揭出了真正目的,「那歐陽野性情古怪,若是之後反咬一口,說我照顧不周,陛下那裡,必定把許巽惹的禍扣我頭上,也請五妹做個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