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鳥蟲書
2024-07-04 11:25:17
作者: 心上秋
或許是多年被皇帝猜忌的結果,太子文史騎射差強人意,唯有在自保一項上,有著驚人的敏銳直覺。
東宮車馬停在歐陽野下榻的函賓館許久,遣了車吏幾回敲門,一座兩進的宅院硬是寂靜得無人應聲。
連著宿衛行從在內的三十多人就硬生生地在門口等著。
「我就知道,」太子又撩開門帘子,探看一眼,「歐陽野攪不動許巽,那肯善罷甘休,如今定是埋怨到我身上了,打定主意不應聲,叫我吃個閉門羹不說,回頭還要跟陛下上書,再和家中唆擺一頓,又讓長沙王和湘陰侯上書,到時候……」
他說著便要下車強行闖門,肩膀卻陡然被身後女孩子按住。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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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清示意他坐回來,挽起青錦簾,露出車廂上一塊鏤雕的柵格車窗:「你看那裡。」
他們的馬車別在函賓館門前,正在一棵秋梧樹下,這行道斜對面另有一棵二人合抱粗的歪脖梧桐樹,仿佛是鏡像一般,也在一處宅院門前停著一輛驢拉著的皂布小車。
「我們來後不久,我就聽到有輪轆的聲音。」對面的車窗黑漆漆的,明明已讓人看不大清,卻好似感受到這邊的窺探般,迅速放下車簾。她說,「結果那車裡,也不曾出來一個人,去敲哪家門。」
太子正窩火:「這坊里的人都死絕了。」
永清好言相勸:「……三哥再想想?」她時常覺得,自己仿佛是半個太子太傅一般,總要引他。
但太子分明不領情:「五妹,你有話直說。」
「我的意思是,」永清深深屏息,轉頭盯緊了那輛小車,「那輛車,似乎也是和我們一樣,要去見歐陽野的,不然怎會遠遠地停在別人宅門前,卻不下車,也不敲門?要麼,它也等著歐陽野給我們開門,要麼是避忌我們在前,不敢在我們面前見歐陽野。」
太子若有所思,仿佛經脈一通:「那歐陽野未必是想臊著我們,也可能怕後面那輛車不知情形,妄自跟了進來,叫我們撞見。」
他主意已定,點了兩個東宮宿衛:「去看看那邊是什麼人。」
那兩名褪去戎裝的宿衛尚離了十步遠,就聽得一聲驢叫,帶著車向前面奔去,心虛得分明。
太子立刻下令:「捉住他!」十幾名宿衛應聲而動。
宿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個「他」是什麼,轉而直接抽刀砍向那頭驢,一聲嘶鳴過後,小車也倒了下來,仿佛一個瓮籠般把裡頭的人扣住。那裡頭的人仍龜縮其中,不肯出來。
宿衛直接把一個葛布短衣的人撈了出來,雙臂反扣,兩隻手被高高提起,推到太子面前:「還不老實點!」
這人大呼冤枉:「我一升斗小民,實在不知道怎麼就得罪了貴人,饒命,饒命啊!」
「在牆角鬼鬼祟祟做什麼呢?」太子冷聲道。
「沒、沒做什麼!小人真不是盜賊呀。」那人磕巴著極為恐慌,「只是今秋收成不好,腆著臉上京來找個富親戚打打秋風,誰知吃了一頓閉門羹,小人真沒做壞事,小人只是鄉野村夫,不懂燕闕貴人的忌諱,饒、饒命啊!」
他抖如篩糠,面如土色,直讓太子懷疑冤枉了良民,回頭有些責怪永清:「你是不是想多了。」
那人趁著太子轉身,也偷覷向軒車深處,卻被一雙冷清的眸子驀然盯住,那少女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她輕輕笑了一下。漢子不由一愣。
她輕聲問道:「你方才說,你是做什麼的?」
「小人在家務農——」那人又哭天搶地,還未開始嚎啕賤民悽慘,生之何艱就被打斷。
她篤定道:「你不是。」
太子一愣。
那人抽噎一頓,連忙辯解道:「這位貴人娘子怎麼懂得農田上的事?小人如今一身窮得只剩這件粗布短褐了,除了伺候兩畝瘦田還能幹啥,要是能有別的活路,也不能淪落到現在的田地!」
如果不是今日見過顧預的手,她也不會曉得,耕與讀,區別會這麼大。
永清寫字習慣不好,右手中指第一個指節處也有薄薄的繭。蘧皇后常年握著刀筆,以刻牘文,她指間也唯獨兩處有繭罷了。
顧預自幼耕種,即便後來得了會稽侯的賞識可以遊學天下。但長年累月地農作,給他留下的繭痕依然糙得讓人難忘。
而眼前的這個人,雙手也只有食指與中指有繭罷了。
永清判決:「你是一雙刀筆吏的手,從未做過農活。你也不是來找親戚打秋風的,除非,你的親戚是湘陰侯世子。」
那人臉色一灰,仍要狡辯:「小人不認識什麼獅子——」
太子道:「回了東宮,有的是法子讓你想起湘陰侯世子是誰。」
「小人本就不認識!」他仍是橫,閉上眼睛,「貴人給個痛快吧,免得折磨一通,小人賤命一條,還要氣得貴人嘔血。」
太子冷笑:「給我捆回去,讓中庶子好好審他。」
永清卻察覺不對勁。
這人一點都不慌忙,若他是細作,即便是忠心殉主,也該擔心一下身上帶的證據害了他的主子。
她的目光在那身根本藏不下東西的短褐上一轉:「三哥,不如先搜那輛驢車。」
太子明白了,吩咐道:「把那車子拆開來搜,車輻帘布,凡是能寫字的地方都細細地看。」
函賓館正房,瀰漫著一股嗆人的藥膏味。
歐陽野十二歲就跟著湘陰侯鎮壓百越,如今臂上新添的箭傷,對他而言,不過小事一樁。
但可恨的是,被許長歌從後面偷襲。他一想到此處,就恨得牙癢。
門口卻跑來了他的親信,急道:「世子,那太子殿下來了。」
「來就來了,你急什麼,不是早說晾一晾他,」歐陽野劍眉一挑,瞥了他一眼,「你還來問?」
親信一拍大腿:「我的世子爺,不是問,他們已經硬闖進來了!」
話音剛落,一男一女就出現在了門口。
「世子傷情可好些?本宮惦念著,特地帶了最好的金傷藥來。」那位東宮太子,一改在皇帝面前敬小慎微的模樣,眼底隱有笑意,連半分歉疚也不肯帶。
歐陽野冷哼一聲:「太醫囑咐要靜養,閉門謝客。你一個大燕太子一天到晚無所事事,不知協理軍國要務——哦,你倒是想,卻不敢跑到朝京去,和皇帝倒是如出一轍。」
太子色變:「歐陽野,許長歌是射穿了你的腦子嗎!」
但他的儲君之怒,並不能在函賓館中施展,若論單挑,他自然打不過歐陽野,若是先斬後奏,湘陰侯和長沙王又可以巧立名目過來找朝廷麻煩了。
歐陽野早上罵了半天許長歌卻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終於找了太子的不痛快,他只覺輕鬆。他剛想再擠兌太子幾句,突然瞥見他身後的女孩子悄悄坐到屏風後去,那頂帷帽分外眼熟。
她從袖中抽出一封帛書。
「這上面的字,倒是漂亮,是鳥蟲書麼?我不大認得。不知是出自湘陰侯的手筆,還是長沙王?」
歐陽野目光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