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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蘧含英

2024-07-04 11:24:56 作者: 心上秋

  苑匠將這片菊花栽得緻密,永清倒進去只聽見周遭齊齊的莖杆壓折的聲響,她們好似跌進了一隻巨鳥的懷裡,羽毛似的花瓣旋轉飛揚,浪蕊浮起的花粉直教她打了個噴嚏。

  她身上那隻嬌燕似也不曾料到她接不住這一招式,也失了重心跌在她身上。

  但只是一稍,永清身上便陡然一輕。

  鄧氏一把抓住女兒後領,似提溜小雞般把她提起來:「蘧含英!你懂不懂禮數?到西京來都快三個月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蘧小娘子頓時連連求饒:「您找來教我的大家也沒教我怎麼和公主打招呼呀。」

  蘇蘇連忙衝過來把永清從花叢中扶起,拂去她頭髮上一片片纏著的花瓣:「公主您沒事吧?」她一張臉都嚇白了,小聲嘀咕道,「……哎,這蘧小娘子也太不講禮了……」

  永清擺了擺手:「不關她的事。」

  李功曾和她說過,蘧平被蘧大將軍提起來之前,一直在晉陽老家以耕耘為要。哀牢山慘禍之後,蘧大將軍獨自斂葬了最後兩個兒子,扶棺還鄉,遇見了蘧平,才把他放到了軍營里。

  但蘧皇后入主長秋後,憂慮蘧家權重再似霍胤一般被皇帝猜忌,便未把蘧平調入朝京培植,一直在地方打轉。即便如此,刻意抑制著蘧平的發展,也有人以為蘧平並非池中之物,主動相交,比如南陽鄧家,便認為蘧平奇貨可居,主動將女兒嫁給蘧平。

  

  誰料蘧平被擱在桐關十幾年,鄧氏也只得陪他春冬風沙,夏秋烈陽地頂著。

  桐關山高水遠,蘧含英也似被放羊般養著,鄧氏試圖用鄧家那套大家閨秀來訓她,卻總被蘧平縱著,她總是哀嘆橘生淮北則為枳,橘生淮南則為橘,離了京畿之地,這套是半點也無法啟用了。

  「您還是上前去說吧,」蘇蘇拽了拽她的袖子,指點了一下那方的一對母女,「看那架勢,您再不上去勸幾句,蘧小娘子怕是要被出家法了。」

  「舅娘。」

  鄧氏高高舉起的手,正要落下,就聽見旁邊一聲清泠的喚,她如同蘧平初被喚舅舅一樣,俱是有些驚訝地一愣。

  蘧含英怎不知永清是給她打掩護,轉身閃回永清身側,親昵地挽住永清的臂膀:「公主,我帶你出去玩!我們去逛九市,帶你喝西市腔。」

  鄧氏連忙喝止她:「你一個人野便罷了,公主金枝玉葉,怎能和你一同胡鬧!真要去,也得多多帶上二三十個侍從,套上軒車,再遣一列先騎開道。」鄧氏遠離朝京十幾年,倒沒忘記貴人出行的排場。

  「那還有什麼意思?」蘧含英撇嘴,「公主又不是出去親蠶、祭天。」

  永清倒被她說得頗為心動,輕輕握住蘧含英的手:「舅母,我們輕裝簡從,不被人發覺,自然不會有事。」

  在朝京時,蘧皇后對她的出行管得極嚴,雖然她常常出宮,交遊宴會,但都是來往於公卿勛貴的宅邸或是莊園小築,車接車送,從宮門到府門,幾乎不曾見過市井之象。後面跟隨的宮人隊伍浩蕩,走一圈半個朝京城都知道永清公主出宮了。

  到了燕闕以後,蘧皇后雖不在身側了,但十幾年來的規訓已讓她自覺地執行這套繁複的出行守則,要麼就是有許長歌或太子的陪伴。

  鄧氏不好拂了永清的面子,勉強點頭,蘧含英連忙拉著她出門。

  永清被推到門口,看見將軍府門前空當如也,奇怪道:「我們不用坐車麼?」

  蘧含英瞪大眼睛:「就隔著兩里路,還用坐車嗎?要不我帶你騎馬?」把她拉下了台階。

  「不用了。」永清生怕麻煩她,剛走了沒幾步,又驀然停下,對她歉然道,「我的帷帽似乎放在茶室了。」

  「為什麼要帶帷帽?」蘧含英十分疑惑,挽住她,「這又不是風沙時節,不帶就不帶嘛。」

  「啊……可以嗎?」永清眉間遲疑。

  坐太子和許長歌的車馬更須帷紗嚴整,許長歌更是一有外人,就給她戴上帷帽。

  她以為這才是正常的,但是仔細一想其實別人並不會這樣。

  「走啦走啦。」身旁小娘子連連催促。

  西京自古繁華,市中店鋪琳琅,蜀中錦緞,江都銅鏡,瓊崖明珠無所不販。西域的商路也為西京帶來了安息大秦的香料、玻璃,大宛的良馬、葡萄,殊方異物,四面而至。甚至時有胡人牽著駱駝過市。

  蘧含英看得興奮不已,卻見身旁少女一張清麗容顏,神色緊張,不由關切:「你怎麼啦?」

  永清不由自主地挽緊了她:「若我說,我是第一次出門,被這麼多人看見,你信嗎?」她突然有點理解為什麼許長歌和太子讓她帶帷帽了。

  在後宮乃至前朝,就算和她為敵的人也須對她表面恭敬;而在市井之中,販夫走卒,公卿百姓,沒有人知道她是公主,都可以用肆無忌憚的目光打量她的容貌。

  她從未受過這麼多形形色色的矚目,有點難以忍受。

  「你長得好看嘛,大家當然都愛看。」蘧含英瞭然,不免嘀咕道,「不過,皇后娘娘把你管得這樣嚴,不許你拋頭露面,你怎麼還有勇氣跑五百多里去找許侍中?許侍中到底是怎樣一位神人啊。」

  為什麼蘧含英會這樣看她?

  永清驀然駐足,一把拉住蘧含英,眸中寒光一閃,直把她嚇一跳:「你說什麼?」

  「啊?」永清在蘧含英面前一直是溫和好說話,陡然露出真面目,把她震了一下,卻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說的哪一句?」

  「……就是。」永清無法把她剛才的話複述一遍,「就是,許侍中有關的那句。」

  「啊,你說這個呀。」蘧含英促狹眨眼,「我雖然來西京不久,但也曉得,整個西京都知道永清公主聽聞許侍中才貌美名,遙隔山水亦是傾心,不顧皇后殿下反對,一心為愛追隨至燕闕,就是為了求陛下賜婚。」

  蘇蘇聽得眼皮直跳,有些惱道:「蘧小娘子,這種混帳話你從哪裡聽說的,可不能亂傳呀。」

  永清蹙起眉。

  這個渾話,倒也不算亂傳,甚至有些空穴來風的意思。

  永清跟皇帝是這般的說辭,可是皇帝但凡要臉,除了許長歌,應該並不曾告訴旁人才對。

  而她和許長歌后來……即便有稍稍親昵走近的時候,也都是私下無人。

  怎會如此?

  蘧含英驚覺這是謠言,連忙住口:「我不知道這是假的……我還以為……」她好尷尬,本來覺得這是段好姻緣,可以打趣一下永清,現在卻碰了滿鼻子灰,還惴惴不安地擔心永清不開心。

  永清攬回了蘧含英的手臂,瞧見她緊張侷促的神色,永清暫排心頭疑慮,佯作不在意地笑道:「你什麼逸聞都聽得一耳朵,也算是含英咀華了——還是真對得起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皇后娘娘起的。」永清的態度讓蘧含英心裡一松,又說起名字,她眼神一亮。

  「我娘?為什麼?」她的疑問脫口而出,自覺有些失禮。

  蘧平和蘧進的親緣極遠,早出了五服,她一直以為蘧平與朝京的交往聯絡也僅限於蘧進了,蘧皇后應該不大認識蘧平。

  蘧含英一點都沒有感到冒犯,只是有些驚奇她不知曉:「因為我和公主同年呀,我是正月初六生的,公主是正月十五的生辰。那月,哀牢山的棧道清通了,兩位蘧將軍的棺槨終於被運了出來,停靈朝京。正好我爹娘在赴任的路上停留朝京,生了我,又正巧我和公主同月而生,皇后殿下知道了就親自給我賜名含英,不然我爹前半輩子都在種地,怎麼可能取得出這樣好聽的名字。」

  永清只知自己四位舅舅皆是壯烈殉國,不曾預料,自己出生的那一月,兩個舅舅的靈柩才被運回中原。

  蘧家兒女向來要強隱忍。蘧皇后就連皇帝和趙昭儀的污糟往事也不曾向永清抱怨,又怎會告訴她舅家的這樣一段慘痛往事。

  蘧大將軍更是從不向永清提及半分憂愁。永清每次回大將軍府,一棟宅子都是空蕩蕩的,只有一個永遠笑呵呵的外公和他養的一群貓兒。

  但蘧皇后還是在永清的名字里隱隱透露了當年絕望的心跡。

  永清眼中酸澀:「所以她才給我取字採薇。」

  採薇採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思我哀。

  蘧皇后在上元之夜孤獨地生下唯一的女兒,沒有丈夫的陪伴,只有兄長的死訊,甚至連唯一的父親也得扶棺回鄉,無法陪伴她身旁。唯有《採薇》之歌,可以稍稍令她遣懷。

  她甚至無法決定女兒的大名,因為依著燕室的慣例,公主單名須從女部,她只能將一切情緒都壓抑到一個只有她親昵呼喚的小字上。

  蘇蘇眼看永清被觸及傷心往事,她連轉了話題:「蘧小娘子光提自己,倒不提和你同時出生的哥哥。難不成就光你得了殿下親自題名?你哥哥就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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