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惹塵埃
2024-07-04 11:24:53
作者: 心上秋
「這倒新奇。林家終於開竅了。」董夫人淺淺一笑,「看來,這位小林侯,也不似看起來那般溫良恭儉。」
會稽侯自武帝賜封以後,便世居江東,主要以擊退流竄東南沿海的海賊為要,亦須配合湘陰侯聯合鎮壓南方諸越不時的暴亂。但比起時常愛在朝京指指點點政事,還攪合了上一朝立儲的湘陰侯來講,會稽侯林氏是世世代代的安分守己,只是在朝貢的時候會顯得摳摳索索一點。
如今的會稽侯林遐,更是頗有文儒之風,禮賢下士。老侯爺和夫人亡故後,他把三歲的幼弟林邇當兒子養大,在江東是人人皆稱讚的孝悌典範。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蘧皇后若有所思,接過董夫人手中的文卷,注視良久,「溫熹四十三年,倒是個好時候。西南兵敗,宦禍掀翻,巫蠱席捲,長沙王奪嫡,朝內朝外一團亂,即便多疑如先帝,也注意不到他在朝中塞了人進來。他手倒是長,經營一個會稽不夠,還伸到吳郡去了。看來顧預那篇文章,也不簡單了。」
顧預這個名字,也曾在朝京似投石靜水,激起一陣浪潮。
說來十分好笑,那篇《郡國潛弊論》遞上長秋宮案頭的時候,他尚且籍籍無名。
不知何時開始,京中將這篇文章的故事傳得繪聲繪色。說是什麼,皇帝親自到太學講學,擬題試文於諸生,限時三個時辰,所有人都悶頭苦寫,唯獨這位顧懷之半醉半醒,直至最後半個時辰,素縑仍是白淨一張,被小黃門檢舉怒斥,而他不慌不忙,揮毫而就,文不加點,一氣呵成。這樣的舉動自然吸引了皇帝,取來一看,卻被其中毫不掩飾的犀利指責刺痛,當即撕碎,並敕令永不許啟用此人。顧預偏又將整篇文章默寫在太學屏風上,才被人傳抄了下來,皇帝聞之大怒,嚴令禁止流傳此文。
向來禁令,就是把尋常之物拋得奢侈珍奇。有了這分傳奇色彩,這篇《郡國潛弊論》才風行朝京,被讀書人爭閱,都想看看什麼樣的文章能引得皇帝如此暴跳如雷。
他的文章倒是能配得上這個故事,倒未叫抄寫的人失望。有人說他狂妄空洞,亦有人說他是真正碧血丹心,憂天下之憂。
但倒沒有到振聾發聵,使得居於高位的世家心驚的程度。
螻蟻跳梁,在蕭司徒與鄭鴻臚卿等人眼中,這樣犀利的攻訐也不過是無力的詰責,不過隔靴搔癢,動搖不了他們一絲一毫。因著這樣的坦然自若,甚至會對他的文采與勇氣稱讚幾分。
正巧那段時間,鄭學返京,大鴻臚卿帶著兒子來見蘧皇后,她便隨口問了一句,這軼事可真?
倒把鄭學問得摸不著頭腦。
她便瞭然。
必然是有人,在為顧預造勢。
「……顧預那篇文章,怎會惱了皇帝?」提起此事,董夫人輕描淡寫道,「他字字皆寫州郡之弊,明面上是指責皇帝治國不對,卻是指責皇帝縱容地方豪右,動搖國器,皇權不固。每一論,每一點,都合了皇帝的胃口。」
「這樣說起來,倒怪了。」硃砂墨里舔上兩筆,蘧皇后執筆在張明的案卷上勾起兩個紅圈,「顧預一介布衣,文才斐然,雖然可能會和會稽侯不清不楚,但隔得山高水長,想來在陛下眼裡也算身家清白。這樣的人,陛下栽培若干年,不就可以養成下一個梁符?如今怎的反被打成了逆賊。」
董夫人微微一笑:「這幾日事多,殿下又不得閒,連昨日公主捎來的信也忘看了?李長史倒抄了一部分遞到了蕭府,裡頭有一段說,陛下曾為顧預專門準備了端門射策。」
蘧皇后眉尖微微顰起,旋即展開。
「殿下也猜到了。那顧預,倒是個有傲骨的。」董夫人靜若秋蘭,拂袖提筆,亦如蘭葉翠帶隨風款擺,輕緩而有度,「倒不是會稽侯調教出來媚上的人。皇帝和他客氣一下,他還真以為自己遇到什麼廣開言路的聖君天子了,狠狠地拂了皇帝臉面——殿下想想,咱們的陛下最擅長什麼?秋後算帳,不聲不響地陰人。這麼看來林家選人麼,倒是十分寬容,但凡看著有志才的,一擲千金,不求回報,也不挾持人家變成爪牙——不過,這樣說來,倒可以明白他們年年哭窮,錢花哪裡去了。」
蘧皇后斂了笑意,她一肅容,便盡顯得威儀,擲下筆淡淡道:「好啊。他收拾了反抗不了他的人,又敲山震虎,震了一把朝京。最後再拿他厭棄的人來替罪。」手指輕叩桌面兩下,「皇帝說此事是顧預鼓動,即便是死了兒子的鄭旻,也得順著台階下了。想來顧預這幾日在朝京的名聲也變糟了?」
董夫人拾起那隻掉落在地的兔毫:「自然。」
那些被皇帝拿來殺雞儆猴,隨機點中的世家,自然將滿腔怨氣皆泄到顧預身上。
之前大家看那篇《郡國潛弊論》,皆是聽個響,當個笑話樂子。顧預所列的各州郡豪族,甚至以登入他所列舉的例子為傲。
如今皇帝掀起的一場血雨腥風,倒叫他們意識到,皇帝把這篇文章真的看進去了,真的會有一把刀,落到頭上。
鄭函一死,更加深了他們的不安。
如今皇帝追捕顧預,倒叫他們覺得,是皇帝意識到自己的錯失,要殺掉始作俑者來安撫他們,自然接受了這個說法。但為了防止皇帝是罰酒三杯,過幾年就把顧預又召回來,他們自然要賣力地給顧預潑上髒水,毀其聲名,斷了皇帝的後路。
「可惜。」蘧皇后嘆道,「這孩子,真是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
董夫人看她難得出一回慈悲心腸,想來撈一把皇帝討厭的人,對她們也無不利之處,便道:「殿下可惜他,不如派人招徠他來。」
「罷了。」蘧皇后猶豫一瞬,最終還是擺了擺手,「疾世憤俗,讀書是入魔了。他不願意與皇帝阿諛奉承,自然更看不起滿是公卿權貴的朝京——即便是當初的鄺枕,竇司空說他滑得跟條泥鰍一般,還是不能在朝京扎穩根腳。且放他於江湖草野,倒不定有大造化。」
董夫人又從旁邊一捆捆的案卷中翻出永清的帛書,遞給她:「公主的信。」
「每回都是汝成代筆——我也曉得,定是這丫頭忙著玩,哪裡想得起她的阿娘。」蘧皇后唇畔笑意淺淺,展開帛書,「這回咱們的小公主終於肯躬親執筆了。」
董夫人順著她心意湊趣:「公主從來沒離開過你,如今都快四五個月了,自然想娘想得要緊。」
「兒女都是沒良心的。我不信。」她臉上笑意愈盛,低頭逐字逐句地看了起來,讀到中間,她的笑容逐漸消失,將帛書攥在手中,深深屏息,「連李功也學會先斬後奏了。」
她許久沒有這般連名帶姓地叫李功了。
董夫人眉突地一跳,但察覺她並未慍怒:「應當也並非壞事罷?」
「我說呢。每回都是李功寫來。這回換了一個,自然有貓膩。」蘧皇后冷眉一掃,「那黑水城,叫皇帝打贏了。李功還把以前在桐關的蘧平也攪進來。」
董夫人曉得她心頭不快。只怕此戰一勝,皇帝更要變本加厲,推長戰線。
更何況,按照她的計劃,蘧家應當是漸漸地淡出皇權的旋渦——換而言之,不要再給姜家人賣命了。
「李長史也是為了殿下。」但她也很明白李功的想法,「……太子正值青年,大將軍百年之後,你和公主的日子還那麼長……」
蘧皇后其實不在乎等日後成了太后,是長門寂寥,還是有個虛與委蛇地做孝子模樣的皇帝在長樂宮門口打轉。
可還有永清。
她閉上了眼睛,最後只得有些悵然道:「汝成總是這樣。不聽勸,勸不聽。好幾次想放他到州郡做個府君,他就是三推四辭。想給他賜婚,提了十幾年,他也都拒絕了,就是不把我這個皇后放在眼裡。」
董夫人的神色有些微妙。
她轉了話鋒:「陛下既吃到了甜頭。恐怕更要有大動作了,只怕……還是把公主接回來吧。」
「這場戰已經把皇帝攢的錢掏空了。」蘧皇后睜開眼,思忖片刻,「你說得對。是得派人接永清回來了。」
「那我倒要向殿下求一個恩典了。」董夫人卻嘆了一口氣。
蘧皇后莞爾道:「我哪有不許你的時候,什麼事,說罷。」
即便董夫人寵溺心疼女兒,也委實覺得這不似個正經事,無奈一笑:「霧月她……想求殿下,讓她去接公主回京。她和公主,和蘇蘇,也有好幾月不見了。」
但怎急這一時半會呢?自然是因為董夫人怕鄭旻夫人又殺上門發一陣瘋,難為自己女兒,找件事情讓女兒離這個是非之地遠一些。
蘧皇后心知肚明,點了頭:「永清看到霧月,會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