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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朝京秋

2024-07-04 11:24:51 作者: 心上秋

  朝京的秋,要麼是多雨得滿城皆澇,直淹到德陽殿陛下,要麼就是整月晴空,幹得塵土飛揚。

  很不幸,今年的秋季是前者。

  

  但對於痕都大師而言,這樣豐盈的雨水與他的家鄉別無二致,蓑衣斗笠地穿過如溝溪般朝南流去的積水,倒是遊刃有餘。

  長秋宮的廊下,中宮謁者隔著細密雨簾瞧見遠遠的一道蓑衣人影,一瘸一拐地漸近,曉得是白馬寺的痕都大師又來給皇后送經了,連忙打著傘迎了過去,看清一張高眉深目,膚色微黑的臉,果然是那位身毒來的大師:「哎喲,我的大師,您平時一個人親自送來便罷,這麼大的雨,半個皇城都被水淹了,您還親自過來,當心您的腿疾又犯了。皇后殿下昨日還囑了太醫給您配藥呢。」

  痕都大師在白馬寺譯經七年,漢文讀寫已是十分流暢,但說話還是帶著一點生硬的口音,因而他向來言語簡短:「殿下心誠,貧僧亦誠。」

  兩京貴族皆愛揮麈談玄,痕都最初帶著佛經來到朝京,無人問津,還險些被趕了出去,唯有皇后寬容幾分,給了他一席之地翻譯經書,傳授佛法。後來他一部《金剛經》送上長秋宮案頭,蘧皇后看罷稱善,傳閱朝京女眷,一時風靡。

  雨大風也大,謁者的袖袍也被吹濕了大半,他把痕都送到廊下,挑起珠簾覷見裡頭參差人影,回頭歉然道:「殿下還正與董夫人談事,恐怕大師今日是不得見了。」他抬頭望見天邊翻湧的雨雲,「但這會兒雨下得大,大師不如在西殿裡稍作歇息,用些齋飯,我去安排車駕送大師出宮。」

  痕都雙手合十,念了一聲旁人聽不懂的話,謝過謁者,便跟著他往西殿去。

  殿中只聽得風雨中,一聲珠璣清脆的響。

  董夫人微微抬頭,剛想望過去,便被身側的女子叫住:「頌先。」

  「殿下似又有雅客了。」董夫人目光落到日漸消瘦的皇后身上,十幾年來她從未想過羸弱這個詞會被她用來形容蘧大將軍的女公子。

  「你連自己女婿身死,都只皺了下眉頭,未曾停下手中的案牘,」蘧皇后拾起案上筆刀,衣袖一伸,露出一截枯瘦的腕,刮去方才寫錯的字,「怎麼聽得一聲簾響,反倒能抽身回頭了。」

  「霧月的婚事,我先前便不大樂意。」董夫人一聽她提起鄭函的死訊,神色變得淡淡,「鄭家還說,她幼時和桓家定過親,如今算是新寡了。話里話外不過說桓六郎夭折多少是因為我們霧月八字不好,鄭家能下聘不過是看在她爹是司徒的面子上。如今鄭函一死,他們不敢直說劊子手是陛下,便往我們頭上潑髒水。」

  她那一下皺眉,不過是想到鄭氏日後的難纏,順便哀嘆一下自己女兒暗淡的紅鸞星。

  「下次看上好人家,我給她賜婚吧。」蘧皇后道。

  鄭家本也都脾性溫良,只是鄭函死後,似著了魔般找上蕭家鬧了一日,最後大鴻臚卿親自上門將又哭又瘋的夫人帶回了家才算了事。

  鄭函被殺,蕭霧月也無辜,最後兩家人鬧成這樣,叫她也難張口調和。

  她將刀筆放置一旁,斟酌道:「……鄭卿昨日來謁,他說前日之事抱歉萬分,他還想認霧月這個兒媳——」

  「他想讓鄭學娶霧月?」董夫人冷笑,「我們霧月都寡兩次了,可不敢再高攀他北海鄭家的門楣!他也多少算個大儒了,怎麼想得出讓小叔子娶未過門的嫂子這種主意?」

  當然是因為,霧月是蕭司徒的獨女。

  子不如婿,婿不如徒。無論哪家郎君,娶了蕭霧月,便會得到蕭司徒傾盡所有的官場人脈和助力。

  皇后削肩微動,輕輕嘆了一口氣,化開在秋雨的水汽之中:「不嫁也好。蕭家就是太愛給子女定早親。霧月和永清同歲,我還想多留永清兩年,你自然也是這般想霧月的。過兩年,咱們再一起給這兩個討債鬼看人家。」

  將軍女公子與河南尹嬌娥,自小契若金蘭,形影不離,連命運也如鏡般互映。一個入主長秋宮,一個成公卿夫人。

  昔日董夫人艷羨她母儀天下,說大燕皇帝都早死,等她熬死了皇帝,就可以扶持幼帝垂簾聽政,一展抱負。由於皇帝比她大上了二十歲,說不定過幾年就龍馭歸天,蘧皇后就可以成為大燕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女主。

  誰想陶景一朝皇帝中年登基,品行平庸,酒色皆沾,命倒是很長,愈到後頭,還愈發折騰了起來。

  公卿與皇帝兩方拉扯著,卻讓她在中間耗盡元氣。

  她又重重嘆了一聲。

  自從當年她不顧太醫的勸阻,在孕中強行保下永清,她的氣血便逐漸虧了下去。長秋宮的梧桐轉黃的夜晚,她的手腳就會開始變得冰涼,直到第二天暮春才會緩解。

  永清。

  一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兒,她便很能體會董夫人的心情。

  仿佛是心有靈犀。董夫人問:「殿下將公主送到朝京,倒是一回也不見擔心。說來已是七月,也該接公主回來了。」

  「陛下,好歹是她的父親。虎毒不食子,更何況她只是位公主,陛下也不會似對太子那般忌憚嫌惡。」蘧皇后說起女兒,略顯得蒼白的臉上有了一些柔和的笑意,增上了幾分血色,「只怕她貪玩,怕被我拘著,不肯回京。」

  她這樣的羸弱,看得董夫人心疼,她握住蘧皇后的手,那手冰得讓她有些心驚:「女兒不在身邊,你也少些煩心,怎麼不好好調養下身子?珍藥補品皇宮裡是不缺,我記得以前你練武的時候,氣色好得很,我來癸水疼得滿床打滾,單你在旁邊活蹦亂跳,如今倒是比我還不如了。不如得空了,把功夫再撿起來,養養身總是好的。」

  「汝成也是這般勸我的。」蘧皇后閉了閉眼睛,「荒廢這麼些年,哪裡撿的起來。年輕時候,我還自信能和哥哥們比劃……可生了永清……」她止住了話,不想將生氣的枯萎推到女兒身上。

  董夫人聞之微悵:「……其實當年,公主在殿下腹中的情況實在不好。若你……放棄了她,還可以將養身子,等日後再育皇嗣。」也不會從此落了病根,無法生育,連身子也不好。中宮無子,倒讓那庶出的皇三子占了東宮之位。

  姜章人品雖過得去,只是年歲太大了。即便皇后有意親近,無論如何也不能和比自己小了不到十歲的庶子情同母子。

  「別提以前的事了——永清現在身子康健,能吃能睡,還肯看書,不就很好?」蘧皇后淡淡一笑,轉了話鋒,「別說我了,平日大家都贊你溫婉慧質——是不是另說,你已人前裝了幾十年了。這回霧月的事一出,你便鋒芒盡露,把鄭卿夫人數落得啞口無言,威風大掃京華。」

  「殿下。」董夫人有些羞惱,看見蘧皇后眼底有了些年輕時促狹的笑意,她又釋然,「若說威風大掃京華,怕是陛下才是。」

  她又轉回談了一個多時辰的正事上,語氣中微有些嘲弄:「咱們的陛下這回終於認清現實了。當初他厭惡朝京的士族把持朝政,束縛皇權,不能讓他做隨心所欲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跑到西京去,還不是要借蜀隴豪右的勢?如今發現西京那些武帝以前的勛貴人家也不比朝京的列侯溫順到哪裡去,蜀隴那些商賈起家入仕的小戶人家也不願意給他隨便拿捏,倒發起威來了。」

  西京送來的公牘,她們已看罷,本來以為是皇帝發瘋失智,要徹底和朝京決裂了,細細一看,逮捕入獄,以及被害的太學生里,只有三成是朝京士族子弟。皇帝不過是拿劍對準了朝京,再輕輕放下。

  他還有理智,亦還忌憚。

  但收拾不了那些樹大根深,盤根錯節的世家,還收拾不了蜀隴那些肥的流油,坐以待斃的富戶?

  「鄺枕。可惜了。」皇后食指按在木牘那個名字上,「我記得,竇司空很賞識他。」

  「這張明……」董夫人眉尖輕蹙,「不是咱們的人吧?」

  太學的官吏,自從搬去燕闕後,被皇帝從上到下都換了一遍,這首腦之位的博士祭酒,自然也不例外。

  「他是哪裡人?」蘧皇后也覺得有些異常。此人分明是兩不沾的,夾在鄺枕和陳實中間,總不可能是純粹的倒霉吧。

  判斷一個人所屬勢力,最好的辦法便是尋的籍屬之地。察舉之制下,州郡舉材貢士,被舉薦為官的人自然和州郡府君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所謂門生故吏是也。

  董夫人也不記得。

  好在此次前來,她已將所有公文中所出現的人名的案卷皆調了來。

  窗外雨聲,隔著絹窗亦是嘈嘈切切,密密匝匝。室中寂靜一時。

  董夫人細尋一陣,聲音帶上一絲笑意:「張明,江東吳郡人。溫熹四十三年為會稽侯舉薦入京,策對為郎。」

  「吳郡人。」蘧皇后按了按太陽穴,冰涼的手指倒紓解了一絲思緒的混沌,「哦?那個太學生顧預,似乎也是吳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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