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4-07-03 14:36:08
作者: 斑衣
2012年4月18號,大風服裝廠的女工洪芯的屍體被群眾發現在718省道舊橋洞下。警方通過偵查和取證,將嫌疑人鎖定在大風服裝廠老闆彭茂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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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在洪芯的指甲蓋里發現了彭茂的皮膚組織,且走訪服裝廠其他員工得知,彭茂和洪芯之間或許存在不正當關係。彭茂慣用左手,而洪芯的傷口在頸部右側,符合兇手從正面姦殺受害者的推測。且警方在彭茂的貨車后座發現死者洪芯的頭髮和血跡。洪芯的傷口扁平,創源平滑,傷口長兩指,寬達1.83厘米,深度達13.4厘米,兇器的特性和從彭茂車裡沾有洪芯血跡的水果刀一致。
這一切的證據把殺人的嫌疑指向彭茂。
就在警方申請逮捕令的前一晚,擁有重大嫌疑的犯罪嫌疑人彭茂畏罪自殺。這起轟動一時的橋洞藏屍案最終以嫌疑人的死亡落下帷幕。
這件案子的物證確鑿,所有證據形成一個鏈條,看似完美無缺。直到夏冰洋找到了洪芯曾在2012年4月15號17點28分左右搭乘孟翔計程車這一確切線索之前,六年前的橋洞藏屍案還是一起值得被載入警校課本的經典案例。然而今天在大風路八方街挖掘出的一具女屍,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夏冰洋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啪」的一聲被合上,任爾東的手蓋在筆記本上,看著夏冰洋問:「領導,你到底在搞什麼?」
夏冰洋往後一仰身子,靠進椅背,拿起桌上的煙盒點了一根煙方道:「彭家樹呢?」
「三樓滯留室,志爺看著他。」
夏冰洋抬腳架在桌邊,癱坐在椅子裡,雙臂隨著地心引力自然下垂,叼著煙看著天花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錯了。」
任爾東和婁月一左一右地站在他兩邊,婁月聞言和任爾東小心地對視了一眼,才問:「什麼錯了?」
夏冰洋面無表情地道:「六年前,洪芯的案子,斷錯了。」
婁月和任爾東均默默地長吸了一口氣。
任爾東立即想要反駁夏冰洋,但一時驚駭而呆立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他娘整天瞎琢磨什麼呢?前幾天非要重查車禍,現在又說洪芯的案子斷錯了。除了你沒人了?其他人都是廢物?你怎麼這麼天真無邪?」
夏冰洋在菸灰缸邊緣慢慢地磕掉一截菸灰,等任爾東住嘴了,才不慌不忙道:「說完了?」
任爾東本來還想牢騷幾句,對上他的眼神又咽了回去,沒好氣道:「完了。」
夏冰洋道:「那我說幾句。我查到一條線索:4月15號下午5點28分,洪芯在718省道搭乘一輛計程車。當年警方調查彭茂時給他錄過一份口供,彭茂在口供里說:他的確帶著洪芯離開服裝廠,但是洪芯在5點左右就在718省道路邊下車了。因為當時彭茂的作案嫌疑實在太大,所以警方並沒有採信他的話,反而把他當作重點嫌疑人調查。但是現在我找到證據證明洪芯在5點28分的時候還活著,並上了一輛計程車。這意味著彭茂的話有可信度,換句話說,帶走洪芯的計程車司機可以證明彭茂所言非虛。」
說著,他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任爾東,道:「別問我線索從哪兒來的,我向你們保證,這條線索絕對屬實。洪芯的確在5點28分還活著,而且搭乘了一輛計程車,不信的話你們可以查當年的計程車司機,司機的信息在花盆上貼著的便利貼上。」
任爾東和婁月對視一眼,婁月取下寫有孟翔信息的便利貼,出門去技術隊辦公室找郎西西。
夏冰洋低頭看著夾在左手指間的香菸,手指往下按了按菸頭,按下一截菸灰:「我說完了,你接著說。」
任爾東此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禁鄭重對待,抱著胳膊沉默了大半晌,道:「你口中的計程車司機就是彭茂的證人?證明彭茂無罪的證人?」
夏冰洋沒說話。
任爾東又道:「就算洪芯真的下車了,就算洪芯真的在5點28分上了一輛計程車,難道這就能證明彭茂沒有殺人嗎?洪芯的死亡時間是5點到8點之間,你能證明彭茂在5點到8點的時間段里完全沒有作案嫌疑嗎?還有,你說彭茂是無辜的,那警方在六年前找到的那些證據算什麼?」
「比如?」
「比如彭茂的貨車后座發現洪芯的頭髮。」
夏冰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辦公桌:「去我座位上搜,你也能搜到我的頭髮。」
「還有洪芯的血跡。」
「嗯……不小心刮破了手?」
任爾東不自覺拔高了嗓門:「洪芯的指甲蓋里還有彭茂的皮膚組織!」
夏冰洋朝他淡淡一笑:「你和我握手,也能在你指甲蓋里找到我的皮膚組織。」
「你到底什麼意思?!」
夏冰洋神色轉冷,肅然道:「我懷疑當年辦案的警察查案的思路是有罪定論。」
「那可是閔局親自督辦的!」
「這又怎麼樣?閔局就不會犯錯?」
任爾東回頭看了看辦公室房門,懼怕誰似的壓低了嗓門:「你說閔局有罪定論,你有證據嗎?!」
夏冰洋依舊十分冷靜,冷靜得讓人心生懼意:「洪芯在5點28分活著搭乘計程車就是證據,今天在八方街綠化帶里挖出來的女屍就是證據。」
任爾東愣了一下:「你懷疑八方街女屍和六年前的洪芯是同一個兇手所為?」
夏冰洋撐著椅子扶手站起身,看著任爾東,音量雖不高,但自信又篤定道:「我不敢篤定殺死八方街女屍的兇手就是殺死洪芯的人,裡面還有一層模仿作案的嫌疑。但我能肯定殺死洪芯的不是彭茂!」
任爾東怔怔地看著他,臉色發白,還不放棄說服他,也不放棄說服自己:「如果彭茂不是兇手,那他為什麼在被警察逮捕的那天晚上自殺?難道不是畏罪嗎?」
夏冰洋唇角一斜,不知其意地冷笑了一聲,道:「彭茂認罪了嗎?他親口承認是他殺死了洪芯嗎?沒有,他只是接受了警察對他的幾次盤問,在警察把他定罪之前,他就已經被他身邊的人認成兇手。你剛才也說了,警察找到的證據全都指向他,如果他被逮捕,在所謂的證據確鑿的情況下熬不過第一輪審訊。或許他很清楚自己被逮捕就無法脫身,他會被套上殺人兇手的罪名,被判處死刑。索性自己把自己了結。」
「這些全都是你的臆想!你說當年警方懷疑彭茂是有罪推定,那你現在就是在替彭茂做無罪辯護!」
夏冰洋面色陰寒,不緊不慢地道:「我沒有在替彭茂辯護,我只是在闡述事實。彭茂自殺是真,但是當年的輿論把彭茂的死定為畏罪自殺卻有失公允。彭茂如果真的是畏罪自殺,他死前為什麼不留一封遺書認罪?他為什麼不乾脆投案自首?偷偷摸摸地了結自己,他死得毫無意義。我說的意義是對警方和受害者家屬而言,警方和受害者家屬需要抓到兇手,既然彭茂有勇氣以自殺贖罪,那他為什麼沒有勇氣留一句遺言?請你拋去那些指向彭茂是兇手的證據好好想想,彭茂的做法不矛盾嗎?」
「拋去指向彭茂的證據?那些證據確實存在,怎麼無視?」
「那你為什麼不正視我找到的證據?六年前,警方不相信洪芯從彭茂車上下來時還活著,因為彭茂有殺人嫌疑。現在我找到證據證明洪芯從彭茂車上下來時還活著,彭茂沒有說謊,洪芯真的活著從他車上下來了。這也是證據,你為什麼不採信?」
「在你把證據擺在我面前之前,我有權利保持質疑!現在回到最開始的問題,如果彭茂不是殺人兇手,他為什麼不配合警方積極調查?如果他是無辜的,他甘心就這麼死了嗎?警方還沒審他,他就心態崩潰自殺了,心理素質也太差勁了吧!」
夏冰洋驀然把煙掐滅了扔到菸灰缸里,盯著任爾東道:「我幫你分析分析彭茂的心理素質有多差勁。在彭茂被偵查其間,他的服裝廠倉庫失火了,他損失了幾百萬貨物和一片廠房,背上了巨額的欠款。他的妻子在救火的時候被燒死,他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全部的財產和自己的妻子,隨之葬送的還有他的名譽。如果換成是你,在一夜破產,失去妻子,被周圍所有人當成是殺人兇手,即將被警察逮捕的情況下,你的求生意志會有多強烈?」
任爾東神色愕然。
夏冰洋又道:「你們站在把他當成兇手的角度上去定義他的自殺,這對他不公平。」
任爾東雙膝一軟,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神木木地看著桌面,道:「太扯了,閔局當年親自督辦的案子竟然……說出去誰能信?誰敢信?你要是敢捅出去,黨灝能拿槍崩了你!」
夏冰洋輕輕地、冷冷地笑了笑,道:「他是警察,我也是警察,我辦的都是職責以內的公事,他還真崩不著我。」
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推開,婁月面色嚴肅風風火火地走進來,筆直地走到夏冰洋面前,像有許多問題要問他,但情急之下一時噎住,反而說不出話來。
任爾東看到婁月的臉色,心冷了大半,不安地問:「怎麼樣?」
婁月緩了一口氣,勉強維持冷靜的口吻,道:「我剛才問過孟翔,他說他在2012年4月15號的確在718省道載過洪芯,時間和夏隊說的一致,行車記錄儀還拍下了當時的錄像。但是六年前一個姓紀的警察到他家裡取走了記錄儀。我已經讓他到警局做口供了,他馬上就到。」
任爾東雙手捂著腦袋失了魂兒似的連聲念道:「完了完了完了……」說著一頓,扭頭看著夏冰洋,「六年前?姓紀的警察?他是誰?他怎麼會找到這個計程車司機?難道是閔局的人?」
夏冰洋不答,只撣了撣衣襟,道:「我知道那份錄像在哪裡,晚些時候拿給你們看,先把彭家樹帶過來。」
一通電話打過去,黎志明很快帶著彭家樹進來了。
彭家樹穿著某外賣公司的工裝,他低眉順眼,畏畏縮縮,黃底黑條紋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囚服。他左邊胳肢窩裡抱著一隻頭盔,右手還提著一份需要派送還沒派送成功的餐食。
彭家樹進了公安局就這樣一副窩囊樣,不敢抬頭看人,他把頭盔和餐盒往地上一擱就蹲在了牆角,似乎在他的認知里,所有警察都喜歡讓犯人保持這個姿勢。
夏冰洋遞給黎志明一個眼神,黎志明把彭家樹從地上拽起來,給他搬了一張椅子,按著他的肩膀強迫他坐下。
夏冰洋接了一杯水,拿著茶杯坐在彭家樹對面,蹺著腿,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道:「別緊張,今天找你不是為了冉婕。」
彭家樹在他的注視下愈加顯得局促不安,腰背被抽了脊椎似的挺不直,往前彎腰弓背低著頭,雙手不停地扣著膝蓋,低低地「唔」了一聲。
夏冰洋喝了一口水,聽不出絲毫情緒地問:「今天我們聊聊洪芯。」
聽到「洪芯」這兩個字,彭家樹扣動膝蓋的雙手停住了,又低低地「唔」了一聲。
夏冰洋道:「你知道洪芯是怎麼死的嗎?」
彭家樹低聲道:「知道。」
「那你說說。」
彭茂本不想說,但很快在夏冰洋的注視下妥協,道:「洪芯,她……她脖子右邊被插了一刀,死前被強姦了,雙手還被她自己的內褲綁在後面。」
夏冰洋笑道:「奇怪,發現洪芯屍體的人是718省道附近的居民,報案的人只在泥土裡看到一隻手,並沒有看到洪芯的死狀。第一批趕到現場的人是警察,警察早在把洪芯的屍體挖出來之前就封鎖現場了,也就是說,在拋屍現場看到洪芯屍體的人只有當時趕到現場的警察。連報案的人都沒有看到洪芯的屍體,記者也沒有第一手資料,刊登的也只是洪芯生前的照片而已。」
夏冰洋說著一頓,喝了口水,繼續說:「簡單來說,洪芯的死亡細節是警局內部資料,並沒有對外披露,這些細節你是怎麼知道的?」
彭家樹感知到了什麼危險似的從椅子上滑下去,貼著牆壁蹲在牆角,顫聲道:「是我爸告訴我的。」
「你爸怎麼知道?」
「那些警察給他看了照片。」
「那你爸為什麼告訴你?」
「他不懂法,讓我給他找律師,就把警察和他說的所有話都告訴我了。」
「也就是說,你爸從警察口中得知洪芯的死亡細節,而你從你爸口中得知洪芯的死亡細節?」
彭家樹抱著腦袋,埋頭不語。
夏冰洋垂眼看他,冷笑道:「照你這麼說,你爸清白得很哪。」
「清白」這兩個字讓彭家樹渾身一顫,他想看著夏冰洋,把臉抬到一半又匆忙低下,沒搭腔。
夏冰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看著他沉聲道:「你爸只讓你幫他找律師嗎?其他什麼都沒說?」
彭家樹囁嚅道:「沒了,他什麼都沒說。」
夏冰洋一眼看出彭家樹在說謊,監獄裡的六年生活已經磨幹了彭家樹全部的勇氣。他把司法機關放在自己的對立面,對警察沒有絲毫信任,他不信任警察,且畏懼警察的權力,所以他在面對警察時才會像一台沒有思想、沒有情感的生鏽的破爛機器。
或許是因為他說過,但是不被信任,所以他再也不說了。
夏冰洋端詳他片刻,忽然笑道:「不說話了?也好,那你聽我說兩句?」
彭家樹低頭不語。
夏冰洋道:「我這裡有一份當年你爸留下的筆錄,想知道他都說了什麼嗎?」
彭家樹儼然是想的,但是他不敢表達自己的想法,只好沉默。
夏冰洋盯著他的臉,沉聲道:「雖然有多項證據指向你爸,但是你爸沒有認罪,起碼在我看來,他沒有認罪。他讓你幫他找律師,不也是為了辯護嗎?」
彭家樹被觸動了傷心事,嗚咽道:「但是他……他沒能撐到上法庭。」
夏冰洋平靜道:「是,他沒能撐到上法庭,也沒能撐到律師為他辯護。」說著,他抬起彭家樹的下巴,強迫彭家樹抬起頭,看著他道,「但是現在,我能為你父親辯護。」
彭家樹怔了怔,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你爸在筆錄里說他沒有殺洪芯,洪芯5點多就從他車上下來了,洪芯的死和他沒有關係,當時警方並沒有相信你爸的話,因為沒有人能證明他說的是實話。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找到一名證人,他能證明洪芯在下車後還活著,並且在718省道上了一輛計程車,他也能證明你爸沒有說謊,洪芯的死的確和你爸無關。」
彭家樹訥訥地問:「你、你找到證人了?」
「沒錯,我找到證人了。」
彭家樹像是活過來了似的,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但是很快,他眼中的光就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絕望。
雖然夏冰洋終於給了他希望,但是這份希望已經來得太晚了,晚到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他的父母、他的人生、他的未來,全都在遲來的希望中斷送掉了。
此時,他只覺得莫大地悲哀和諷刺,他再也壓抑不住心裡的冤屈和悲傷,哭叫道:「有什麼用!我爸死了!你們都把他當成殺人兇手,沒人相信他的話,他活不下去了才會自殺的!」
夏冰洋扶住他的雙肩,看著他因過度痛苦而扭曲的臉,道:「你父親的確被人當作殺人兇手,但是法律並沒有把他判成殺人兇手。他沒有以殺人兇手的身份死亡,他死得乾乾淨淨。真正逼死你父親的人不是我們,更不是閔成舟,而是真正殺死洪芯的兇手。」
夏冰洋握緊他的肩膀,一字一句篤定有力地道:「你不想一直想為你父親報仇嗎?你在六年前報復閔成舟不正是為了給你父親報仇?但是你的方法錯了,你找錯了仇人,如果你真的想為你父親報仇,就應該和我一起找到真正的兇手。」
彭家樹愣愣地看著他,眼中層層灰燼下閃爍著細微的火光:「真、真正的兇手?」
「沒錯,只有抓住真正的兇手,你父親才能徹底擺脫殺人兇手的罪名。你並不希望他用死亡保護的清白被玷污,對嗎?」
彭家樹猛地握住夏冰洋扶在他肩上的手腕,迫切地看著他:「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
夏冰洋看著他,緩慢地沉了一口氣,道:「好,那你必須如實告訴我,在麗都賓館40F房間殺死冉婕的人,到底是不是閔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