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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十二年春(十二)

2024-06-15 04:03:05 作者: 薄須

  花枝巷裡死了人,是兩個身份不明的道士,死相猙獰,像是見了極恐怖的東西。大徵治下已經許多年沒有道士在外行走了,官府拉走了屍體,什麼也沒說。

  檀真提著燈去外面走了一圈,在人群中遠遠地看見那兩人支離破碎的魂魄,迷茫地在原地打轉,眼神呆滯。他們的眼角還殘留著硃砂烙印般的血淚,那是死於鬼瞳者的標記。

  「琥珀說,他們是來打聽你的。」燭猶豫著問,「我們要走嗎?」

  「沒有人回去匯報消息,他們一定會發現異常的。」檀真道,「這裡不能留了……你想去哪?」

  燭有點惆悵地問:「還有我們能去的地方嗎?」

  北方有大羲盤踞,窮兵黷武,秣馬厲兵準備隨時踏過大江,徹底終結楚氏江山;南邊有安樂公主窮追不捨,刺客探子無孔不入,對檀真的性命和長明燈勢在必得。

  天下雖大,卻好似沒有能容得下他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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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出海吧,」檀真說,「去找龍。」

  藏書閣里那些寸步難行的歲月,他們的心依然自由地徜徉在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

  海,是他們幻想中的一環。

  月下翻出海面,坐在礁石下歌唱的鮫人,織水為綃、落淚成珠,性情最堅毅的水手會沉迷他們的歌聲;大海深處的裂縫裡流淌著最熾熱的岩漿和最冰冷的海水,兩者碰撞升騰起漫過天地的雲霧,霧下凝結出堅硬的岩石,那是龍的脊背。

  檀真賣了所有能賣掉的東西,換取出海商隊的名額。他不知道那些道士是為了誰來取他的性命,也不在乎,他只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燭也顯得很不安,每次檀真從夢中驚醒,就看見她抱著膝蓋坐在窗台上看星星。

  「怎麼了?」檀真披上長衣,坐到她身側。

  「天狼星好亮。」燭低聲說,「又要打仗了嗎?」

  「江邊不是天天都在打仗嗎?」檀真漫不經心地說。

  「風裡有血的味道。」燭默默地抱緊了自己,長發垂下,把她包裹起來。

  檀真仔細地嗅了嗅,空氣里只有鄰家熬製糖漿的甜味,混合著海風淡淡的腥味。他摸摸燭的頭,安慰她,「睡不著的話,我給你講故事?」

  燭嘆了口氣,轉過去看著他,「有空給我講故事,不如給你的徒弟講。琥珀說他不和我們走,你真的不打算勸勸他?」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檀真冷淡地說,「他練習控制鬼瞳這麼久,又敢在三更半夜溜出去賭錢,和人賭手賭腳也不是沒有過,你覺得他會因為害怕失手殺人嗎?」

  燭沉默了。

  「我殺過人,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檀真蜷曲起手指,低聲說,「一旦沾上血,這輩子就洗不乾淨了……從此以後,殺人在我們這樣的人眼裡,和殺雞殺魚沒有區別。」

  「那我們真的不帶走他嗎?」燭還想再爭取一下,「如果安樂公主或者別人要對他下手的話……」

  「讓他自己決定吧。」檀真說。

  ——

  搖曳的矢車菊叢中,琥珀躺在鬆軟的泥土裡,仰頭望著空中鋥亮的星子。他晃悠著嘴裡叼著的草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背後的聲音。

  風很平靜,他的呼吸卻是凌亂的。

  等到一人一靈的聲音徹底消失,他才輕巧地掠上牆頭,沒入三橋港熱鬧的夜市中。

  琥珀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大多數人在他眼裡都是不存在的,死活和他無關。他也確實不想和檀真、燭一起出海,他覺得沒有必要。以檀真的本事,無論在這亂世里投靠哪一方,都能混得風生水起。

  為什麼非要像喪家之犬一樣四處逃竄呢?

  若是琥珀自己遇到這樣的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想要他的命,他就殺了誰。殺到剩下的人再也不敢想,再也不敢動手為止。

  反正他有這個本事。

  然而檀真親口說出隨他去哪裡,燭也不再爭取的時候,琥珀心裡又說不上來的暴躁不安。

  就像是被攆出家門的小狗,可憐兮兮地繞著再也不會為他打開的門打轉。

  琥珀一頭扎進了酒館,把身上所有的銅板搜刮出來扔在櫃檯上,點了一壺最便宜的酒。

  酒很烈很糙,一口喝下去颳得人嗓子火辣辣的疼,像是剜了一層血肉下去。

  一個人忽然坐在琥珀面前,帶起一陣氣味淡雅的風。

  琥珀抬眼看著對面的人。

  這樣的味道在整個三橋港里也不多見。花街里那些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妓子身上是香到糜爛的脂粉氣;碼頭上瀰漫著的是海風咸腥的味道,和夥計們捂得發酸的汗味。

  這氣味倒很像是家裡矢車菊的香氣,隨時要飄散在風裡似的。

  「你是誰?」琥珀警覺起來,手指抓著酒壺。

  「不重要。」

  來客戴著一頂斗笠,壓低了只露出一弧顏色蒼白的下巴。他穿著寬大的白袍,整個人形銷骨立,像是一根白色的竹子。

  「檀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在這樣的地方無所事事。」來客輕笑一聲,聲音細細的,有點孱弱女氣,「你是他的徒弟嗎?眼神這樣凶,他沒告訴你,身負鬼瞳更要克制欲望,否則很容易走火入魔嗎?」

  琥珀聽他一語道破檀真的名字,更加緊張了。

  「別怕,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我可不想見到他發瘋的樣子。」來客含笑道,「他和你說過他以前的事嗎?」

  「他從來不和我說這些。」琥珀道。

  檀真和燭都很不願意提及他們的過往,像是要把相遇的那個雨夜之前的記憶全部埋葬。

  「檀真,是大徵欽天監唯一的天師。」來客豎起一根手指,笑盈盈地說,「不是那些混吃等死的樣子貨,而是真的天師,觀星象,推命數對他來說只是小把戲。不過他是個很膽怯的人,所以從來不看自己的命數。」

  琥珀一股邪火頂了上來,「說的像是你很了解他的命數一樣。」

  「我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來客並不生氣,心平氣和地說,「我遠比他自己更了解他自己。」

  「你到底想說什麼?」

  來客的語氣流露出一絲憐憫,「真是可憐,你都不知道嗎?檀真,禍國天師,一手斷絕了大徵國脈,使得北蠻南下、屍橫遍野——你自己的家人也是死在戰亂里,你忘了嗎?」

  琥珀渾身一震,定睛一看,眼前根本空無一人。他對面只有一盞漸漸冷下去的酒,椅子還保持著拉開的樣子。有人曾經短暫地在這裡停留過,然後偷走了一段時間,趁機離開了。

  在這段空隙里,那人早有機會殺死他無數次。

  琥珀身上的血漸漸地涼下來,他止不住地回想那人的話。他早已忘記了所謂的「家人」,因為恐懼與他對視,那些人從未善待他,但那時他至少有一片瓦片遮雨。

  是檀真導致了這場戰爭嗎?琥珀有點茫然,但另一種情緒更猛更烈地燒了起來。

  沒等他捋清楚那種情緒是什麼,酒客們的聲音就打斷了他的思考。

  「聽說了嗎?江南那邊最近重金懸賞,抓捕一個天師。」

  「厲帝都死了這麼多年了,怎麼還不消停啊?」有人嘆氣,「要我說,大徵現在這個樣子,多半是殺業太重。」

  出海的人都很敬重神佛,堅信神明可以保佑海面風平浪靜。

  「據說這天師,原本是欽天監里的。恨厲帝恨得咬牙切齒,斷了大徵國祚,這才釀成這許多年的腥風血雨。」說話的人唏噓不已,「他自己報仇就算了,打仗死了這許多人,也是作孽。」

  有人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怒道,「這些害人不淺的妖道,都不得好死!自己活不下去,還要拖累我們都活不下去!他也不怕遭天譴,死無葬身之地?」

  琥珀莫名被這惡毒的詛咒刺了耳朵,陰惻惻地轉過去看著那幾人,「你說什麼?」

  「關你什麼事!」出口咒罵那人被他陰森的眼神蟄了一下,怒火更甚,「你還想替那妖道出頭不成?」

  琥珀眼裡一線尖銳的銀光閃過,下一瞬立刻被擋了回來。他猛地閉上眼睛,這才沒中了自己的幻術。

  僅僅一瞬,那險些中招的壯漢也感受到了懸在喉間的殺氣,往後仰倒,後怕地摸著自己的心口。

  琥珀驚疑不定地回頭,果然看見了站在酒館門口的檀真。向來嘻嘻哈哈的燭站在他身邊,面色不虞。琥珀的心臟失速,僵在原地半天,看著他們走遠,才突然回過神來追出去。

  「師父!是他們先出言不遜,他們說你……」

  檀真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他們說我不得好死,所以你就要殺人?你是不是覺得,只要打著替我出頭的名號,殺多少人我都不會怪你?」

  琥珀啞口無言,被他眼睛裡冷冽的光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又沒有警告過你,戒驕戒躁戒怒?你到底是記不住,還是覺得多此一舉?」檀真失望地看著他,「你受鬼瞳影響,心性本就不穩,這不是你的錯。但你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還理直氣壯地找藉口。」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琥珀惱恨地盯著他,脫口而出。

  檀真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他。

  「大徵現在變成這樣,不都是因為你嗎?」琥珀的心口燒著一團烈火,必須得吐出來,否則就要把他自己燒死,「在家裡餓死的、被北蠻人跑馬踩死的、一家三代打仗死的——這麼多人,你殺的人又比我少了嗎?你真的問心無愧嗎?」

  琥珀終於想明白了方才那股難以抑制的情緒是什麼。檀真終於不是那個神龕上高高在上的「完人」,他何止不完美,甚至背負著全天下最深重的一筆血債。

  他怎麼還敢居高臨下地訓斥自己?琥珀心裡說不出的暢快。

  「閉嘴!」燭怒火中燒地呵斥道。

  「讓他說。」檀真淡淡地說,「讓他說完。」

  燭站在檀真面前,輕薄透明得像是裹挾著星光的風。然而琥珀對上她的眼睛,卻比和檀真對視更具壓力。檀真的眼睛是冷的,燭的眼睛是空的,裡面根本沒有任何人。

  那是來自另一個高度的漠視。

  琥珀打了個寒戰,回味著自己說的話,慢慢清醒過來。

  檀真見他不說話,乾脆自己替他說了下去,「我們遇見你的時候,你一個人在逃難。所以你的家人是死在戰亂里了嗎?」

  他不用琥珀的回答,從他驚慌的沉默了已經獲得了答案。

  檀真瞭然道,「原來如此。」

  「師父,我不是……」

  「認賊作父,是大不孝。」檀真冷淡地打斷他的話,「你不必再這麼叫我了。」

  琥珀呆愣地看著他。

  「當年沒有我,你也未必活不下去。我之於你,並沒有多深的恩情。」檀真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善解人意道,「所以你如果想來尋仇,不必問心有愧。我給你殺我的機會。」

  「師父,我錯了,我不該口不擇言。」琥珀急切道,「我和你們出海,我再也不會亂說話了!」

  「不必了。」

  這次說話的是燭。

  「天大地大,你想去哪裡去哪裡。」燭牽起檀真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但再也不要讓我見到你,否則我就殺了你。」

  「燭姐姐……」琥珀喃喃道。

  ——

  琥珀在三橋港的街頭徘徊到天明才回去,屋子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燭喜歡的裝滿了五彩珠子的百寶匣、檀真批閱學生作業時用的硃砂,統統了無痕跡。這裡乾淨得像是從未有人居住過,只有院子裡含著晨露的矢車菊,在風中起落。

  琥珀失魂落魄地坐在門邊,心想,自己這次是真的被拋下了。

  他在門口從白天坐到晚上,期間房東來過一次,告訴他檀真臨走前給房子續了一年的租,又問他檀真到底要去哪,書塾里的孩子沒人教算術,已經鬧翻了天。

  琥珀厭煩地堵住耳朵,沉沉地睡了過去。

  ——

  檀真坐在高高的桅杆上,眺望遠處緩緩從湛藍色海平面下升起的太陽。熔金般的海浪起伏著,幾行海鷗的剪影掠過,留下零星的啼鳴聲。燭踮起腳尖,踩著桅杆蹦蹦跳跳。風浪絲毫不能影響她的平衡。

  她忽地凌空站在檀真面前,半跪下來摸著他的臉。

  「你還在想琥珀說的話嗎?」燭輕聲問,「昨晚上你睡覺的時候,都還在皺眉。」

  「我夢見我師父啦,」檀真微笑著說,「還有白商陸。」

  燭皺著眉,不說話。

  「我只是突然想起來,白商陸說,如果他的結局是死,他會接受。」檀真說,「我師父給我的最後一個囑託,是叫我好好活著。他們好像都要死,為什麼偏偏叫我活著。

  檀真微微閉著眼睛,「其實琥珀說的沒有錯。如果當年我救了惠明太子,也許現在一切都不一樣。」

  「沒有這樣的如果,」燭嚴肅地說,「大徵的氣數已經盡了。」

  「如果沒有你,我可能當真能做到問心無愧,做個純粹的壞人吧?」檀真握著她撫摸自己臉頰的手,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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