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十二年春(十一)
2024-06-15 04:03:03
作者: 薄須
三橋港的夜晚喧鬧悶熱,下船找樂子的水手三五成群,穿梭在花街五顏六色的旌旗下。靠岸的貨船卸下新鮮的活魚和海蝦,箱子裡的冰勉強驅散了地面殘留的暑氣。
琥珀坐在一群賭鬼中間,面前的桌子上堆著黏了一層汗的銅板,偶爾也有幾顆碎銀子混在裡面,亮晶晶的,照亮了桌邊人的眼睛。
三橋港並不禁賭,因為魚龍混雜,大徵和大羲的很多規則在這裡並不適用。
這是間很簡陋的賭坊。
棚子是用竹竿和油布在碼頭上支起來的。白天搬貨的夥計在這裡吃飯,計較一兩個銅板的得失,晚上就有人把全部的家當砸在桌上,噼里啪啦的聲音里就能決定他第二天是在花街喝酒,還是浮在海面上。
四面來風,但人群擁擠,琥珀有點厭惡這樣渾濁的空氣。
他一皺眉,周圍還沒被錢迷暈眼的人就自覺地散開了一點。
琥珀是賭坊里的無冕之王,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只要出現在賭桌上就不會輸。也沒有人摸得清他的蹤跡,他在三橋最大的賭坊里贏過價值連城的珠玉,在街頭的小賭局裡刨過幾枚銅板,像是一個對金錢完全沒有欲望的人。
「這麼玩多沒意思,所有人都跟著你下注,賠率太低,沒有贏頭。」
這聲音像是春雨點點滴滴打在青石板上,帶著沁人心脾的涼。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穿著青灰色袍子的男子站在夜色下,皮膚素白瑩潤,像是一粒飽滿的玉珠,熠熠生輝。他說話輕描淡寫的,沒什麼迫人的氣勢,卻讓人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聽他把話說完。
男子手裡提著一盞琉璃燈,精巧得不像是用來照明的工具,而是擺在柜子上賞玩的奇珍異寶。
有眼尖的發現,琥珀看見那個男子出現後就端正了坐姿,規矩地把放在凳子上的腳放了下來。
「不如這樣,我們來賭個大的。」男子在桌上的盅上點了一點,慢條斯理道,「猜大小,猜錯的人把眼睛留下。」
桌上一時譁然。
不是沒有人在賭桌上賭過手腳,賭妻子兒女的也大有人在。但眼前這個溫溫和和像杯茶的男人,張嘴就要挑戰這張桌子上往來不敗的琥珀,賭的還是眼睛。
「不敢嗎?」男人看了一眼琥珀滾動的喉結,眼睛裡沒有嘲諷也沒有笑意,像是空空如也。
琥珀一下子就被激怒了。
「好啊。」他皮笑肉不笑地說。
「那就你來搖骰子吧。」男人隨便指了一個桌邊的人。
琥珀心裡隱隱的不安。
自從他被檀真從破廟裡帶走以後,慢慢地對自己身上的異象有了認識。他生來就能看見鬼怪,很多看著他眼睛的人會不由自主地陷入某種瘋狂,皆因他是鬼瞳。
琥珀並不能自如地控制這種能力。
而檀真發現越是修為高深的人越是容易中他的招,所以勒令他每日對著鏡子練習,直到能夠正常地和人對視為止。琥珀憤憤不平,他被迫在那些恐怖或甜蜜的幻境裡沉淪,身心俱疲,連帶著惱恨起油鹽不進的檀真來。
看破一個賭局的輸贏,對琥珀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他卻有點緊張,掌心裡微微發汗。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依然沒什麼表情,平靜得像是對著一團空氣。
被男人選中的人開始搖骰子,手法生疏,而且並沒有什麼花哨的技巧。紅木盅在空中使勁地搖晃了幾下,骰子一陣亂響,最後狼狽地扣在桌上,差點打翻。
「開始吧,」男人伸出手往上抬了抬,示意琥珀,「你先來。」
琥珀盯著那個薄薄的紅木盅,有點驚慌地發現,他什麼都看不出來。最簡單草率的方法就是窺破木盅內部,骰子大小一目了然。麻煩些的則是通過算術或者聽力,推算骰子大概的點數範圍。
往常在他眼裡一絲不掛的紅木盅,此刻卻嚴嚴實實地扣著骰子。
「不說話,難道是想讓我一成?」男人道,「那我就不客氣了,三個六,大。」
紅木盅揭開,三枚骰子均是六朝上,大得不能再大。
「再來。」琥珀盯著男人,說。
男人點點頭表示同意,示意搖骰子的人繼續。
第二次紅木盅落下,琥珀嘗試屏息凝神,豎起耳朵傾聽骰子在紅木盅里碰撞的聲響。骰子的每一面發出的聲響有細微的不同,最後落地的瞬間,那點微不足道的聲音被一陣凌亂的風聲攪碎了。
琥珀不可置信地看著對面的男人。
「看我幹什麼,」男人若無其事道,「難道又要讓我先猜嗎?」
琥珀硬著頭皮猜了「大」。
男人從善如流地選了「小」。
紅木盅打開,裡面可憐地躺著一二三。
「還賭嗎?」男人掀起眼皮看他。
「不賭了。」琥珀老老實實地說。
「學藝不精,還愛顯擺。人家今天要是和你賭命,你是不是就準備死在這兒?」
「我錯了。」琥珀站起來,垂頭喪氣地說。
「滾回家去。」
男人提起琉璃燈,頭也不回地說。琥珀單手撐在桌子上,三兩步衝上去,落後男人半步跟著他。
徒留下一桌子等著看熱鬧的賭徒面面相覷。
三橋賭桌上的神話,不敗的傳說,就跟個被拎著耳朵回家吃飯的小屁孩一樣,顛顛地跟著提燈的男人跑回了家。
——
琥珀被檀真結結實實地抽了一頓手心,抽得一層皮肉腫起來一指高。
「我教你這些,是為了讓你去賭桌上逞威風的嗎?」檀真一邊抽他,一邊冷著臉訓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仗著比別人多一雙眼睛就欺負普通人,早晚有一天報應到你自己身上來。」
琥珀痛得渾身發抖,卻不敢躲。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隔三差五溜出去幹什麼?」檀真把戒尺往桌上一按,皮笑肉不笑道,「琥珀,你可別仗著自己有幾分聰明,就以為旁人都是傻子,隨意愚弄別人。」
「我就是玩玩而已。」琥珀小聲辯解,「我又沒有真的把那些贏的錢拿回來。」
「身負鬼瞳者,最忌諱爭強好勝。」檀真坐在椅子上,俯視跪得周正的湖泊,「人的欲望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旦開始,就沒有停下的一日。你今日沉迷賭桌上的勝負,明日就會貪戀俯視眾生的權柄。」
琥珀在心裡小聲嘀咕,哪裡有那麼嚴重?
檀真看著他,只想嘆氣。
按檀真自己冷淡的性子,本來是不會管琥珀的。亂世里死的人那麼多,多琥珀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檀真自問不是什麼善心充沛的好人,他只想顧好自己和燭。
但燭一句話,就把琥珀拴在他身邊好幾年,磕磕絆絆地穩住了他的心性,戒了他的殺性。
檀真總覺得自己虧欠琥珀些什麼,管教他也就格外上心。
「罷了,你回去休息吧。」檀真擺擺手道。
琥珀「哦」了一聲,握著自己滾燙疼痛的手心出去了。
月明星稀,隔著牆頭傳來三兩個人喝酒划拳的聲音。
琥珀蹲在院子裡的矢車菊叢里,借著月光輕輕地給自己吹掌心。檀真下手一點勁也沒留,琥珀的掌心殷紅充血,碰一下就疼得要命。琥珀自小顛沛流離,什麼苦都吃過,現在被人打了手心就委屈得想流眼淚。
大概這就是得寸進尺吧。琥珀默默地給自己擦眼淚,想。
「檀真給你在水井裡冰了帕子。」一個聲音幽幽地說。
琥珀倒吸一口涼氣,拍著胸口說:「燭姐姐,就算我不怕鬼,你也不能這麼嚇唬我吧?」
「什麼鬼能有我一半貌美如花啊?」燭輕飄飄地踏過盛開的紫色矢車菊,手指搭在傾瀉的月光上,勾出一個鞦韆坐了上去。
琥珀用沒挨打的那隻手把水井裡的捅拉了上來,裡面泡著兩條帕子。帕子吸飽了冰涼的井水,按在手心裡,琥珀打了個寒戰。那股又疼又燙的感覺逐漸褪去,琥珀吸了吸鼻子。
「別和你師父生氣啦!」燭在月下盪得老高,裙擺飛揚,「他就是這樣的脾氣。」
「我哪敢和他生氣啊。」琥珀瓮聲瓮氣地說,「我還欠他一雙眼睛呢!」
燭快活地笑出了聲。
琥珀忽然反應過來,「當時你該不會在紅木盅里替他看點數吧?」
「想什麼呢?」燭皺起鼻尖,不滿道,「你懷疑他就算了,居然還懷疑我?」
琥珀生起一點愧疚之心,燭對他向來寬容溫和,甚至到了縱容的地步。
燭神神秘秘地說:「就看了一次。」
琥珀炸毛。
「你師父修煉向來應付,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燭擺擺手,揶揄道,「你連他的障眼法都破不了,還想離家出走、行走江湖?恐怕沒走出二里地就讓人一鍋燉了。」
琥珀用冰帕子按著自己的手心,冷得齜牙咧嘴,「你可別誆我,我師父什麼本事我還不知道麼?」他猶豫了一下,湊過去問,「我師父有這樣的本領,那當年追殺你們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不該問的別問,小心你另一隻手也保不住。」
琥珀立刻閉嘴。
——
三橋港賭桌上的傳奇換了人,前任不明姓名的小少年銷聲匿跡,再也沒出現。有傳聞說他一朝失手,被斬於馬下,丟了雙眼睛後落寞地遠走他鄉。而那個終結他傳說的人,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高手。
賭鬼們中間開始流傳一個說法,要是你在賭局上連勝不敗,就要小心。會有青袍提燈的男人踏著月光走來,輕而易舉地打碎你的輝煌戰績,讓你輸得褲子都不剩,隔天就從碼頭上跳下去。
琥珀惟妙惟肖地學著酒館裡聽來的話,學完自己呲著大牙,笑得像打鳴的鴨子。燭也跟著他笑,欠揍地擺出嚴肅神秘的模樣,描繪那位提燈青衣客下注時的風采。
檀真嫌棄地看了兩個人一眼,轉頭給學生們多布置了十道算術題。
琥珀滿不在乎地一甩手裡的酒壺,轉身出門打甘蔗酒。
中秋要到了。
燭最喜歡酒釀圓子,雖然吃不到,但每次聞聞都會開心半天。檀真試過幾次,唯有花枝巷裡的酒家釀的甘蔗酒,用來煮圓子味道最佳。
琥珀連蹦帶跳地跑到花枝巷,一進去就撞見了幾個穿灰袍的人。他留了個心眼,看見他們飄起的衣袍底下,有看不懂的紋路。琥珀心裡不安地一跳,此時再退出去已經顯得刻意,他只能往裡走。
「打四兩甘蔗酒。」琥珀掏出銅板放在櫃檯上。
「好嘞。」老闆清脆地應了一聲。
琥珀的指節不安地在櫃檯面上敲著,推算這些人的來歷。
「你的算術用的是官家通行的『子平』法,誤差最小,速度最快。」背後盯著他的灰袍人忽然出聲,「你師承欽天監……小孩,見過一個隨身帶燈的天師嗎?」
「你在說什麼,」琥珀渾不在意地笑道,「大徵的天師不是死絕了嗎?我只是手停不住而已,不懂什麼算術。」
灰袍人充耳不聞,只是拔出了袖子裡銀亮的劍鋒。
琥珀用舌尖在口腔里數了一遍牙,在對方離他只有三四步的時候,耐心告罄,猛地抬頭對上了兩人的眼睛。他的眼睛裡的銀灰色像是月光下翻湧的海浪,轉瞬間將人淹沒。
「哎呀,這是怎麼了?」老闆嚇了一跳,惴惴不安地抱著酒壺。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什麼惡疾吧?怪可憐的。」琥珀臉上的憂心忡忡以假亂真,掃了一眼地上人事不省的兩個人,「老闆還是叫官差來吧,我看他們還有刀劍呢!」
那兩人面朝地倒下,袖子裡的劍鋒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溫熱的血不斷流出來。在老闆看不見的地方,他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流下血淚來。
琥珀一隻手勾過酒壺,悠然自得地出了酒家大門。一脫離外人的目光,他立刻狂奔起來,一口氣跑到了家門口,沒輕沒重地撞開了大門。
燭坐在檐下晃晃悠悠的,像是在犯困,腦袋隨時要靠到檀真肩頭,被他嚇得直接蹦了起來。
「怎麼了?」檀真在燭的手背上拍了一下,問琥珀。
「師父,」琥珀顫抖著嘴唇,不安地說,「我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