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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十二年春(十)

2024-06-15 04:03:02 作者: 薄須

  安樂公主統帥江南軍隊抵禦北蠻,北蠻因為沒有水軍,加上船隻建造技術落後,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勒住戰馬。同一年秋天,北蠻大可汗在大徵帝都登基稱帝,改國號為「羲」。

  江南的官宦集團並不承認安樂公主,以世家為首的勢力堅決擁護惠明太子的幼子為帝。

  檀真從往來的行商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只覺得安樂公主那樣不可一世的性子,怕是有一場硬仗要打。出乎他意料的是,安樂公主咬牙忍了下來,卻仍然堅持著要握著兵權垂簾聽政。

  欽天監里那個陰鬱沉默的小天師回到了曠野之中,嬌蠻任性的公主也學會了示弱守拙。

  那些春日裡盛開的梨花,隨著升騰的煙塵一起化為灰燼。

  再也沒有誰是小孩子了。

  徵末羲初,夏。

  一場暴雨把白日裡的暑氣沖刷得乾乾淨淨,林子裡橫著幾具漸漸冷下去的屍體,每個人都帶著毒藥和利刃,後背刺著「徵」的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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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真費勁地從泥水裡爬起來,身上的溫度被雨水帶走。他身後的刺客微微動彈,袖口裡的機括猛地抽緊,一枚細細的箭矢射向檀真的後背。燭驚呼一聲擋在他身前,箭矢卻像穿過水一樣穿過她的身體。

  檀真聽到了動靜,卻躲閃不及,還是被擦破了胳膊。

  刺客挺著最後一口氣射出致命的箭矢,也耗乾淨了最後一點力氣,終於死透了。

  「檀真!」

  「別慌,我沒事。」檀真捂著流出鮮血的傷口,鎮靜道,「一點小傷而已。我們快走,後面一定還有人。」

  檀真放跑了刺客們的馬,受驚的馬匹在夜雨中狂奔。

  他拉上斗篷,提著琉璃燈遁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唯有眼前跳動的燈火支撐著他。一人一靈不知道走了多久,滂沱雨聲像是沒有盡頭,跟隨著他們的腳步。

  「前面有一個土地廟。」燭有點猶豫,「有好多人,要進去嗎?」

  「嗯。」

  兩人出現在土地廟時,並沒有在死水般的人群中掀起任何一點動靜。檀真樂得如此,沒有擠到乾燥溫暖的土地面深處,而是就地在門口坐下。

  燭蹲在他旁邊左左右右地端詳,確定那道傷口沒有再流血才安靜下來。

  她眼珠子一轉,瞄到了壓抑著哭聲和咀嚼聲的一個角落,低聲對檀真說:「那邊好像死人了。」

  有沒有死人,在她和檀真眼裡是很容易分辨的,靈魂和肉體的區別實在是太大。但她慣愛用這種似是而非的說辭,為的就是讓檀真搭理她。

  一股難以言喻的酥麻感覺順著那道細細的傷口,走竄在檀真的血管里。他極力地調動體內的氣息壓制叫人不安的感覺,卻不敢對燭流露分毫。檀真只好摸摸她的頭,讓她安靜一點。

  好在燭也有對他千依百順的時刻,乖乖地靠在他的胸口假寐。

  一夜無眠。

  天快亮的時候,檀真發起了熱,蒼白的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燭感受到他身上翻湧的熱潮,焦急地喊他的名字,他卻毫無反應。

  「他好像中毒了。」

  燭扭頭看著靠過來的人,那人從昨晚開始就一直隱匿在人群里注視他們。但是檀真太累了,燭也不想生事,所以就忍耐下來了。

  這時燭才看清了他的臉,那是個打著赤腳的孩子,約莫十二三歲,眼珠很黑。

  「你最好不要碰他。」燭磨著牙威脅道。

  從古至今,能看見她的人就沒有幾個善茬。檀真在她經歷過的人里,算是最溫和良善的一個。

  「我是來幫你們的。」他走到落雨的屋檐下,從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上撕下一角,浸了冰冷的雨水,敷在檀真的額頭上。

  他抱著膝蓋坐在燭的對面,認真地說:「腦子燒太熱會傻掉的。」

  燭彆扭地和他道謝。

  檀真調動體內氣息調和毒素,神智抽不開身來應付燭。等檀真的熱度慢慢退下去,醒來就看見身邊多了一個髒兮兮的孩子。燭眉飛色舞地和他比劃著名傳說中的龍。

  「你醒啦!」燭沒輕沒重地撲上來,摸了摸他的額頭,「還難受麼?」

  「不難受了。」檀真問她,「這個小孩是哪裡來的?」

  「是我自己要過來的。」小孩緊張地看著他,「我知道我和你是一樣的人。」

  檀真冷淡地看著他,「我是什麼樣的人?」

  「在這裡,只有我和你看得見她。」小孩吞咽著口水,「他們說,能看見死人的,是陰陽眼。」

  「她不是死人,你也不是陰陽眼。以後不要隨便和人說這種話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檀真說,「謝謝你幫了我們,我會給你一點吃的作為答謝,現在你該去哪裡去哪裡吧。」

  「我不走。」小孩死皮賴臉地扒住了他的胳膊,堅定地說,「這群人是從北邊逃難來的,都餓瘋了……孩子被餓死了,他們就會吃孩子的屍體。我留在這裡會死的!我幫了你,你要救我!」

  「沒有你幫,我也不會出事。」檀真說,「放手。」

  「我不放!」小孩磨著後槽牙,半是認真半是威脅地說,「你要是不帶我走,我就大聲嚷嚷你帶著個鬼魂!你身上那盞亮晶晶的燈那麼值錢,他們會一起殺了你的!」

  檀真聽見他脫口而出「琉璃燈」三個字,臉色一邊,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孩子細瘦的脖頸在他手裡像是一根筷子,輕輕用力就會被折斷。孩子震驚地看著他,不住地掙扎著。

  燭被嚇了一跳,失聲道,「檀真!」

  檀真回過神來似的,鬆開了手。

  小孩咳嗽著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躲開了。

  「檀真,你最近殺太多人了。」燭低聲說,「這樣下去不行,於你心性有損,你會誤入歧途的。」

  檀真只覺得腦門上的筋突突地跳,胸口的殺意海浪般翻騰,一時間竟然沒有力氣回答燭的問題。

  「讓他跟著我們吧。」燭做出了決定,「算是一場修行。」

  燭也不等檀真同意,轉過去看著警惕得像只小刺蝟的孩子,問道,「小孩,你願意和我們走嗎?」

  小孩漆黑的眼珠像是一點飽滿的墨,他盯著燭看了很久,才點了下頭。

  「那他以後就是你的師父了。」燭指著檀真說,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他們有時候叫我小雜種,有時候叫我小叫花。」小孩搖頭道,「但這肯定不是我的名字。」

  燭看著呼吸慢慢平穩下來的檀真,提起腳尖踢了他一下,「喂,你的徒弟,你來給他取個名字。」

  檀真心說我的徒弟都是你做主收的,取個名字反而想起來徵求我的意見了。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燭,轉頭看看那個眼神沉鬱的孩子,心裡莫名的一軟。

  他自己剛到欽天監的時候,又何嘗不是一副憎恨全天下的模樣?

  「琥珀。」

  檀真問他:「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

  安樂公主的刺殺從未停止。

  無論檀真走到哪裡,刺客的刀鋒總是如影隨形。

  有了琥珀這個不大不小的拖累,檀真反倒想著給自己留餘地了,能跑得掉就絕對不會動手。

  曾召厲鬼殺人的禁術,也再沒有用過。

  琥珀大多數時候都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檀真指東他就不會往西。

  三個人像是無根的浮萍,在亂世的風雲里飄蕩。

  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沒有什麼能牽絆住他們的步伐,天下之大,卻沒有能留得住他們的地方。

  他們走到江南,遠遠地眺望掩映在煙雨里的亭台樓閣,文人墨客在小舟上吟誦詩詞;也去過風沙侵蝕的戈壁,在熾烈的陽光下聽駱駝脖子上的鈴鐺慢悠悠的響;邊關巍峨的山脈上白雪皚皚,檀真和琥珀混在行商們中間蹭一碗辛辣的鮮香的魚湯喝,饞得燭直流口水。

  但三人還是在名為「三橋」的港口停留了幾年,只因為這裡的陽光實在是太好,好得令人能忘卻世上所有的煩惱。

  他們第一次到這裡的時候,正逢春雨祭。

  女孩們抓著大捧大捧的花瓣灑在長街上,紛紛揚揚的,像是一場紅色摻雜著橘色的雨。她們裸露著圓潤的肩頭和修長的胳膊,裙擺也是鮮艷的色彩,行動間跳蕩飛揚,像是怒放的花朵。

  高大的花車上坐著竹條和彩紙糊的祭品,勉強看得出來是個圓滾滾的娃娃,同樣被打扮得花紅柳綠的,腮幫子糊了兩團紅色,嘴角勾著喜慶的笑容。

  臨街的高樓房屋窗戶全都推開了,每個窗口前都擠滿了人,大孩子抱著小孩子,少年摟著少女,紛紛歡呼著往下看。

  有大膽的少女甚至紅著臉,從窗頭拋下帶著香味的橘子花團,正正砸在檀真懷裡。琥珀看看燭,轉過去對著檀真擠眉弄眼,從無奈的檀真手裡接過花團,原樣扔回去。

  燭絲毫沒有察覺身邊的動靜,她興奮地捏著拳頭,抬頭讓漫天的花雨落進她的眼睛裡。

  「檀真,我好喜歡這裡。」燭開心地說。

  比起沉淪在權力爭奪中的江南,掙扎在北蠻高壓統治下的北方,這裡寧靜得像是一個夢。

  檀真想都不敢想的夢。

  於是他們留了下來,這一駐足,就是三年。

  檀真在小學堂里教孩子算術,他把那些複雜的星象、推演過程最淺顯的部分剝離出來,教孩子們最基本的數字把戲。這筆微薄的薪酬足夠他租一個帶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裡沒有美到哀傷的梨花,只有一叢又一叢倔強的小花,淺紫色的花瓣重重疊疊地簇擁著金色花蕊。這是前一個租住在這裡的胡商隨手灑下的種子,檀真也沒花心思去管,任憑它在外頭風吹雨打,倒是長得很好。

  燭總是念叨著要把那些開得肆無忌憚的小花鏟掉種菜,卻也從不催促檀真動手。琥珀裝腔作勢地要去扒乾淨那幾叢花,也會被她氣鼓鼓地叫住。

  ——

  大羲洪武四年,夏。

  天氣漸漸悶熱起來,琥珀熬了一鍋綠豆沙,用井水冰鎮了端給檀真。

  檀真用硃筆勾畫著學生們交上來的作業,越往下翻,眉頭皺得越緊。燭趴在他旁邊的涼蓆上,嚷著「好無聊好無聊」,滾得裙角都翻起來,露出瑩潤的小腿線條。

  琥珀進屋打眼一看,趕緊退出去,重重地咳嗽一聲,「師父,我要進來了。」

  檀真在燭的腦門上彈了一下,道,「把裙子拉好,像什麼樣子。」

  燭並不疼,但還是老實地把裙角拉下來,哼哼唧唧地說:「檀真,你才二十三歲,怎麼像活了三千歲的老頭子一樣。」

  檀真沒搭她的話。

  下一秒,燭就扒在那碗冰冰涼涼的綠豆沙邊上,眼珠子恨不得掉下去給檀真加個餐。

  這些年,燭慢慢地對外界有了感知,能像個活人一樣感受到光和熱,冷和風。檀真不知道這是好是壞,總之燭是越來越饞了,雖然吃不到,聞也要聞個夠本。

  等她聞夠了,檀真才把碗端起來喝了一口。

  琥珀湊過來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紙張,咂舌道,「這些小孩都是什麼腦子,師父你教起來不累嗎?」

  「有教無類是為師。」檀真不咸不淡地說,「這些學生又不必科考,只是認得幾個字,識得幾個數,將來謀生不被人誆騙罷了。不必如此苛刻。」

  琥珀嘻嘻哈哈地說:「師父說的是,那要不我來替您改?」

  「你少和我來這一套。」檀真說,「綠豆沙熬得再好,該做的功課還是不能少。」

  琥珀苦著臉道,「師父,你對那些小豆丁如此寬容,對我是不是也太嚴厲了?那個功法我真的……」

  「你生來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如果不加以修煉約束,遲早有一天會害死別人,也會害死你自己。」檀真放下硃筆和紙張,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眼睛說,「你若是不喜歡我管束你,就不必再叫我師父。」

  琥珀啞口無言。

  「好了好了,檀真你不要這麼凶。」燭現在一點也不覺得無聊了,甚至有點緊張,「琥珀還小嘛,愛玩是正常的。」

  琥珀卻突然開口頂撞道,「我知道師父一直不喜歡我,跟我練不練功沒什麼關係。您想我走,那我就走得遠遠的,再也不來煩您了。」

  他姿勢端正地給檀真磕了三個頭,不顧燭的阻攔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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