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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十二年春(九)

2024-06-15 04:03:00 作者: 薄須

  檀真被北蠻人「請」到一棟宅子裡,再一次見到了白商陸。

  這棟宅子興許是某個附庸風雅的商人的,亭台樓閣無一不精緻。淙淙流水繞過堆砌的鵝卵石,蜿蜒過蒼翠挺拔的小竹,帶來絲絲縷縷的涼意。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香氣,像是摻雜了脂粉香的花香。

  檀真抬手撩起壓低的竹枝,看著坐在亭子裡的人。

  白商陸穿著寬鬆的天水青袍子,眼上覆著兩指寬的白綾,坐在搖椅里,一隻手撐著腦袋熟睡。他的呼吸勻淨如嬰兒,雖然瘦了很多,但看上去狀態很鬆弛。

  檀真一踏進亭子,白商陸就被驚醒了。

  他用了很長的時間辨認面前的人,皺著眉問:「你怎麼在這裡?」

  檀真也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在這裡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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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商陸無奈地笑起來,「我沒事算你的行蹤幹什麼?連我自己都……」他說到這裡猛地打住,抬起手邊的茶水澆滅了香爐,那股縹緲纏綿的香氣立刻消失了。

  「後面有人在看你們。」燭湊到檀真耳邊說。

  白商陸揚聲道,「天師年紀小,聞不得這些東西。我和他說兩句話,你們就把人放了吧。大徵已經亡了,此番劫難是我和大可汗的事,找不相干的人來做什麼?」

  竹林里傳來低低的「沙沙」聲,很快又安靜下來。

  「北蠻善騎射,暗衛倒是不如大徵精通,讓你們見笑了。」白商陸抬抬下巴,示意檀真自己坐。

  「你現在看上去不太好。」檀真委婉地說。

  「終日打鷹,卻反被鷹啄了眼。」白商陸伸展了一下指節,苦笑道,「這令人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薰香還是我帶到草原去的,反倒被大可汗學會了,用在我身上。」

  檀真短暫地回想片刻,有了猜測。

  白商陸在帝都幫忙找回燭的那一次,也許他不是在安插暗衛,而是已經脫離了北蠻人,所以才孤身一人。

  「需要我幫忙嗎?」檀真輕聲問。

  檀真直覺白商陸的修為遠超他的想像,被困在這裡可能只是虛與委蛇罷了,但還是問了一句。

  「沒關係。」白商陸擺擺手,寬宏大量地說,「大可汗唯恐我離開之後投誠到安樂公主那邊去,所以將我軟禁在此,也是人之常情罷了。按北蠻人的習性,沒有將我拖在馬後活活拖死,已經是開恩了。」

  檀真悟了,「你看見了。」

  「沒辦法,我這樣的瞎子,總要通過點別的東西觀察外面的世界。」白商陸攤開掌心,隨意道,「既然來了,要不要和我說說話?」

  他在對檀真說話,「視線」卻對著趴在檀真膝蓋上打瞌睡的燭。

  ——

  我自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家裡人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是在我七歲,母親分娩弟弟的那天。

  我看見進進出出的人端著滾燙的熱水進去,又把染紅的血水潑出來。父親在產房外等到天黑又天亮,屋子裡響起嬰兒嘹亮的哭聲,但其他人都沒說話。

  父親從寂靜中感受到某種悲傷和憐憫,猛地推開門沖了進去。

  我看見母親躺在被染紅了半張的床褥上,白皙柔軟的手指無力地耷拉下來。父親撲上去抱著她淚如雨下,我卻看見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走到床前,把手按在母親的額頭上,輕輕地一抽。

  他把我母親的「靈魂」抽了出來。

  產房裡有兩個母親,一個躺在父親的懷裡漸漸失去溫度,另一個被黑衣男子抓在手裡,渾渾噩噩地被帶走了。

  我追著黑衣男子跑出去,絆倒在門檻上,撕心裂肺地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喊了一聲「母親」。

  母親渾身一震,像是大夢初醒似的,轉身對我說:「商陸,告訴爹爹,別再兌濃茶喝了。」

  我眼淚汪汪地求她別走,哭得喘不上氣,上前來抱起我的侍女聽見我在喊什麼,當場愣住。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眼裡我只是突然追著一陣風跑出家門,對著無人的空地痛哭流涕。父親一開始懷疑我中邪了,直到我把母親的話轉告給他,他才遣退了請來的道長。

  那天之後,父親再三警告我謹言慎行。

  雖然當時的朝廷並不如先帝一般對奇人異士苛刻,但和尚、道士這樣的人還是不受待見。

  我家世代行醫,家風極嚴,從不容忍傷天害理之徒,也不苛待良心無愧之人。

  父親嚴嚴實實地把我能見非人之物的事瞞了下來,依然督促我讀醫書,教我炮製草藥,帶我上門為人看診。

  然而我卻不能無視那些在軀殼下痛苦呻吟的靈魂。

  纏綿病榻、無力回天的病人在故去時往往帶著極深的怨念,靈魂會在死去的地方停駐不前。他們對著流淚的家人訴說不舍,家人卻看不見聽不見。而枉死之人對著肇事者嘶吼時,我也只能充當唯一的聽眾,不能言明分毫。

  亡靈們洪流般無處傾瀉的痛苦,統統加諸在我身上。

  我自問天資尋常,家世平平,沒有戲文中主人公排山倒海的本事,也沒有磐石不移的心性。我只是個肉體凡胎,得了不該屬於我的機緣,即便看見眾生苦楚,也無能為力。

  我只好遠離病痛和死亡,終日醉心於家中的藏書。

  轉機發生在先帝登基的前一年冬天。

  一位在我家服侍過的老人找上門來,求我替他新死的女兒伸冤。

  他說他的女兒在主家被虐打至死,屍首用草蓆一裹扔在亂葬崗里,家裡人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主家沒給任何說法,也沒有結工錢,一家老小都快活活餓死了。

  我聽得彆扭,總覺得哪裡不太對,但還是答應下來了。

  我在一處無人的房間裡招出了他女兒的魂魄。

  那是個很年輕的女孩,臉上有點雀斑,低著頭不敢看人。新死的鬼魂會保留著死前的模樣,她的袖子上浸著血,露出的脖頸和指尖青白。

  我問她,可有什麼冤屈?

  她愣了一下,說沒有。

  我才怔住片刻,門外的人就急不可耐地闖了進來。方才還很平靜地和我說「沒有冤屈」的女孩,突然抱著頭尖叫一聲,躲到了房間的角落裡。老頭子在屋子裡搜尋著女兒鬼魂的蹤跡,無果之後便擼袖子罵開了。

  他擼袖子的動作很熟練。

  我把他趕了出去,問那個女孩怎麼回事。

  她流著眼淚告訴我,她的月錢都要寄回家裡,今年她爹嫌她寄回去的錢少,抓著過年回家的機會打了她一頓。她哆哆嗦嗦地走在結冰的路上,摔得一身血,一時想不開便投了湖。

  主家替她料理了後事,埋了她。

  我默然半晌,遣走了她,開門吩咐人把那老者轟出去。

  先帝登基的那個春天,諸多道士、和尚被下獄。

  我未曾想過,我會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那隊官兵衝進我家裡綁走我的時候,我看見那個曾經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讓我替他女兒討回公道的老者,從官兵手裡接過一吊錢。

  我父親四處奔走,上下打點關係,才保住了我的命。

  但我的眼睛瞎了。

  父親顫抖著手把那碗湯藥遞給我,告訴我,喝下去我就能回家了。

  那年,我十七歲。

  父親傾盡家財把我從牢獄裡救出來,卻在第二個春天自盡在母親親手栽種的菩提樹下。

  他的手翻過醫書,捏過銀針,救過不計其數的人,從未害過任何一條性命,唯一的一碗毒藥卻端給了他的兒子。

  ——

  「所以,你去了北蠻。」

  檀真聽完之後,默然良久,語氣清淺地說。他沒有對白商陸的行為做任何評價,也沒有辦法評價。如果沒有燭這麼多年的相伴,他何嘗不是另一個憤懣怨恨的白商陸?

  「可是現在大徵已經滅亡了,你的願望實現了。」燭疑惑地問,「按大徵的話來說,你是從龍之臣,為什麼要離開北蠻?」

  「因為死了太多人了。」

  白商陸側首對著竹林深處脈脈的流水,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看某個不存於人世間的人。

  「現在才來後悔,會不會太晚了?」檀真輕描淡寫地說,「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做最大的那個惡人,就不必殘留良知,否則痛苦的只有你自己,別人也不見得會諒解你。」

  白商陸笑出聲來,「你就這麼對你的救命恩人?沒有我,小燈靈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甦醒。」

  「我不是在挖苦你,我是在幫你。」檀真認真地說,「做個純粹的壞人,比做一個回頭的壞人容易得多。」

  白商陸沉默了很久,聲音有些啞,「我當年翻山越嶺,跨越千山萬水去草原,路上幾次差點死在行商山賊手裡,到了草原,還沒見到大可汗,又差點成了狼群的腹中餐。」

  他對著檀真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我從十七歲以後,就不知道什麼叫知難而退了。」

  「你這樣下去會死的。」

  燭忽然說。

  燭站在白商陸面前,低頭俯視著他,像是一幕摻雜著星光的風雪。她低垂著長長的睫毛,隨風起伏的髮絲間飄蕩著細細的光暈,目光溫柔又悲憫,像是在看一個一意孤行的孩子。

  白商陸仰頭,用那雙早已不能視物的眼睛對著她。他的天眼還能感知存在於常人之外的事物,在他眼裡,燭是個泛著純白光暈的人影,裙擺和髮絲都纖長,仿佛身處烈日中央。

  「佛家說,善惡有報,因果輪迴。」白商陸神情坦然,嘶啞著聲音說,「我未曾皈依,不曾受戒,佛祖想必也不收我等屠夫之輩。但如果這是我的結局,我接受。」

  燭抬手撫摸著他的額頭,輕聲說:「閉嘴。」

  白商陸輕笑一聲,「長明燈靈,僅存世間的神物,也有私心嗎?或者說,一個非人之物,也有心嗎?」

  「我叫你閉嘴。」

  檀真擰起眉,「你們在說什麼?」

  白商陸扭開頭,像是不能直視她身上的光芒,淡淡地說:「檀真,你走吧。不過要小心,安樂公主是不會放過你的。有人蠱惑她從你手裡奪走燈靈,打開冥界大門,喚百萬陰兵為復興大徵征戰。」

  檀真一震,「你說什麼,冥界大門?」

  檀真自然聽過燈是照亮陰間去路的說法,卻從未將這個說法往燭身上想。燭又嬌氣又愛哭,動輒撒嬌耍賴不肯安分地呆在屋子裡看書,聽了一耳朵牆角就要興奮地回來和他分享,實在和「陰兵」「冥界」這樣的東西聯繫不起來。

  「提燈者可來往陰陽,而長明燈取燧人氏創世之火,不死不滅。」白商陸冷淡道,「你師父真該好好教教你的。身負天眼卻什麼都不知道,到頭來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燭掉頭回來拉檀真的手,淡聲道,「我們走。」

  檀真沒有動。

  燭惱恨地跺了一腳,瞪著他,「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自己走!」

  檀真拿她沒有辦法,怕她強行脫離琉璃燈受傷,只好跟著她起身。白商陸默默地「注視」著兩個人離開,安詳得像是已經死去。

  「我放過他,可你又真的能救得了他嗎?」白商陸低聲道。

  ——

  檀真和燭在一起的時候,多半是他在前面走,燭跟在他身後,或者她倒退著走在他身前。反正她什麼也碰不到,沒有東西能絆倒她。

  很少有這樣的時刻,燭氣呼呼地大步走在前面,檀真跌跌撞撞地在後面追。

  燭輕易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檀真卻被擠得衣領都歪掉了。

  「你慢死了!」燭轉身瞪他一眼,叉著腰,腮幫子鼓起來像松鼠一樣。

  「是是是,」檀真無奈地笑起來,「那我給你買糖人賠罪好不好?還要白色的老虎嗎?」

  燭脫口而出:「你不是說那是麒麟嗎?」

  檀真笑著看她,很想衝上去抱抱她。

  但燭的骨血是風和光,他不能抱得太緊,否則就會穿過她的肋骨和心臟。她還要抱怨他的眼淚和擁抱太過滾燙。

  「是剛剛想起來的嗎?」檀真輕聲問。

  燭輕聲道,「嗯。」

  她小聲解釋道,「想起來第一次見你,明明被欺負得那麼慘了,還是死犟著不哭出聲。想起來那個公主變著花樣地往你身上撲,你還要扶著她,讓她小心別崴腳。」

  「還有……」

  還有很久之前的事,第一個發現她的人,第一個拋棄她的人,第一次甦醒之後什麼都不記得,像個孩子一樣被利用,險些打開冥界的大門。

  「我沒點亮燈的時候,」檀真打斷了她,喉頭顫抖著,像是心痛得難以自已,「你在做噩夢嗎?」

  燭愣了一下,慢慢點頭。

  「對不起。」檀真上前抱住了她,嚴絲合縫地把她嵌在自己的懷裡,「下次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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