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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十二年春(八)

2024-06-15 04:02:58 作者: 薄須

  「父親說,人貴在知足。」小皇孫端正地坐好,仰頭看著檀真說,「哥哥救了我,我就不能得寸進尺。等我到了姑姑身邊,也不會泄露哥哥的事的。」

  檀真來了點興趣,索性問:「你父親還說什麼了?」

  「我父親還說,欽天監里住的哥哥沒有錯,是我們楚氏對不起天下萬民在先。做錯了道歉是理所應當,卻不能逼著別人寬恕。」小皇孫一板一眼地說,眉眼間倒有幾分惠明太子的模樣。

  想來自己說了什麼話,皇帝應該是原樣奉告給惠明太子的。惠明太子是楚氏里難得的明白人,自然把檀真的底細查得明明白白,知道檀真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不好這些話是出自惠明太子真心,小皇孫耳濡目染,還是多智近妖的惠明太子刻意教兒子這麼說,以求山河飄零的時候,檀真能看在這一點上護著這孩子。

  檀真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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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小皇孫裹著檀真的外袍蜷縮在床鋪角落裡酣睡。檀真坐在推開的窗前,遙望月色下的村莊,遠處傳來幾聲零星的犬吠。燭從後面伸出胳膊挽住檀真的脖子,髮絲像是月光,落在他的衣衫上。

  「燭,你想去哪裡?」檀真握住她的手腕,問。

  「我想去看海。」燭想了一會兒說,眼睛亮晶晶的,「我聽說海里有一種魚,比太和殿的屋脊還要長,翻身的時候掀起海浪,比宮牆還高。還有長著十八隻手的大烏賊,一巴掌能拍碎半條船的龍骨。」

  這個「聽說」,多半是聽檀真從風物誌、異聞錄里說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檀真比她記得還清楚,於是含笑點頭。

  「行。」檀真縱容道,「我們出海去找大魚、大烏賊,還有鮫人。」

  燭興奮地攥著拳頭說:「說不定還有龍!」

  「一定有的。」檀真說。

  夜色下忽然亮起山脈般蜿蜒的火光,伴隨著逐漸激烈起來的犬吠,撞開門的聲音愈發響亮。檀真臉色一變,轉身衝進屋子裡,抄起小皇孫和琉璃燈翻出了窗。

  小皇孫睡的迷迷糊糊的,還沒睜開眼睛,院門被踹開的聲音驚天動地,嚇得他死死抓住了檀真的衣袖。他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四處張望,民居周圍亮起的火把照亮了來人的臉。

  「姑姑。」小皇孫驚喜地叫出聲。

  「檀真,別來無恙。」安樂公主從禁軍們身後緩步走出,腰間按著天子劍,目光炯炯。她清瘦了很多,顯得臉頰的線條銳利堅硬,像是開刃的劍,淬著寒光。

  檀真放開小皇孫的手,任憑他跑過去抱住了安樂公主的腿。

  「姑姑,天師哥哥救了我,你放他走吧。」小皇孫哀求道,「皇爺爺要是在的話,也會讓你放他走的。」

  安樂公主充耳不聞,直直地看著檀真問:「你私下在帝都見過那個蠻族薩滿,是不是?」

  她率軍離開帝都之後,留下的探子回報蠻族薩滿一直在帝都內。城破之後,他獨自離開,不知所蹤。蠻族人勾結三皇子潛入宮城的事,八成和這個薩滿有關。

  檀真坦然道,「是。」

  他不欲解釋,他和安樂公主之間本就沒有誤會——他們沒有任何關係,所以不存在誤解。

  「檀真啊檀真,你竟然恨我至此。」安樂公主搖頭苦笑,目光在低垂間變得堅硬如鐵,抬手道,「拿下天師,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姑姑!」

  牆頭上的火把間架起了數十把弓弩,齊刷刷地對準了檀真。兩個身強力壯的禁軍按著刀柄靠近檀真,時刻注意著他的動作和神色。先帝之後,再沒有敢小看這些術士。

  檀真輕描淡寫地抬起了手,像是在冬日裡折下一枝梅花般輕巧,隨手揮了出去。那兩個禁軍離他僅是咫尺之遙,卻拔不出刀來,只覺得一股綿柔的勁道轟在胸口,隨即自己倒飛出去。

  數十個弓弩手在同一時間扣下扳機,雨點般的弩箭對著檀真撲下來。

  一陣東風起,樹林嘩啦啦的響,颳得人睜不開眼睛。空氣中殘留著金色的符文痕跡,檀真猛地收緊五指,黃蜂尾後針般傾瀉下來的弩箭被小小的旋渦吸住,轉瞬間迸發出去。

  禁軍和安樂公主紛紛躲閃格擋,檀真掠上牆頭,踩在一名禁軍的肩甲上彈射起來,沒入了夜色之中。

  ——

  檀真要躲開禁軍並不容易,亂世多流民,他這樣隨身帶著盞琉璃燈的卻不多。他並不一門心思地往江南跑,而是在北蠻已經掌握的城鎮裡逗留,安樂公主不得已,只好作罷。

  而北蠻人治下的城鎮,也並不太平。

  檀真站在一處破敗的茅草屋裡,陽光坦蕩蕩地從空剩房梁的屋頂照進來。

  灶台上發霉的稀粥里混著一汪乾涸的血,後背裂開兩寸深、兩尺長傷口的少年趴在灶台上,手裡還拎著一把鋤頭。他灰白色的瞳孔對著鍋里的稀粥,身後是橫陳的三個孩子的屍體。

  三個孩子瘦得皮包骨,胸膛或腹部凹陷下去一大塊,破破爛爛的衣服上殘留著馬蹄印。

  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蜷縮著四個魂魄。

  少年把三個小雞仔似的孩子護在臂彎里,孩子們餓得吮手指頭,畏懼地看著檀真。

  倒不是怕他,而是怕他身邊的燭。雖然他們看不見燭,卻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滌盪污穢的純淨氣息,以為是檀真散發出來的。

  檀真看了瑟瑟發抖的鬼魂們一會兒,拎起少年手裡的鋤頭,在外頭挖起坑來。

  「為什麼要挖這麼深啊?」燭蹲在坑旁邊問。

  檀真抹了把頭上的汗,說:「不埋得深一點,野狗會把屍體刨出來吃掉的,死也死不得安寧。」

  燭不說話了,轉過頭去看著緊緊挨在一起的鬼魂們。

  「他們是一家人嗎?」

  「看起來是。」檀真說。

  「他們做什麼壞事了嗎?」

  「應該沒有。」

  「那為什麼會這樣?」燭不解地皺著眉。

  罕見的,檀真沒有像在藏書閣里的時候一樣,迅速又肯定地給出答案。檀真只是沉默地揮起鋤頭掘墳。燭忽然明白過來,這世界不是只有小小的一個藏書閣,而世上檀真回答不上來的問題太多。

  她只好自己想,某些深埋在土壤里的記憶隱隱有冒頭的趨勢,像是企圖頂開石塊,迎著陽光盛大生長的種子。

  「是……時也,命也嗎?」燭恍惚地說。

  檀真一震,驚異地看著她。他很少給燭念那些嚴肅板正的書,畢竟不指望著她科考,只是給她做個消遣罷了。這句話沒出現在他念過的任何一本戲文或者風物誌中。

  這是他對先帝說的話。

  燭無辜地和他對視,這句話是憑空出現在她腦海里的,像是有人信手在宣紙上寫下一行字。

  「不可以這麼說。」檀真眼神複雜地低下頭去,「如果他們聽見了,會很難過。」

  「哦,」燭乖乖認錯,「對不起。」

  檀真挖好了坑,把四具屍體拖進去埋好,調頭回到鬼魂一家人面前。

  「我送你們往生,如何?」檀真有商有量地問。

  少年遲疑地點頭。

  檀真伸出手指在空氣中勾勾畫畫,往生符落成的一剎那,淡淡的光輝籠罩住了四隻茫然的鬼魂。

  「走好。」檀真垂眸道。

  屋子裡那股沉悶潮濕的霉氣散去了,帶著那些怨憤和痛苦一起蒸發在太陽之下。

  檀真離開茅草屋,繼續往鎮子裡走。

  集市上零星有幾家店鋪開著門,行腳商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煮最苦最寒涼的茶消暑。檀真一身漆黑的斗篷走在街上,煞是惹眼,一路上有不少人偷偷打量他。

  檀真在人最多的茶攤上坐下,點了一壺便宜的茶,並幾個粗糙的茶餅。

  「要我說啊,這些北蠻子最會糟蹋東西。」歇腳的挑貨郎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道,「前幾天從帝都傳出來的,他們想放火燒了農田,來年長出草來放馬!這不是要人命嗎?」

  「你當他們拿我們中原人的命當命啊?」看上去稍微寬裕些的行腳商苦笑,搖頭道,「沒看見那些北蠻貴族,抓小孩和少年上獵場當獵物,比誰的箭術精妙呢!」

  「真不怕遭報應!」挑貨郎兇狠地罵。

  行腳商神神秘秘地說:「說到報應,知道先帝爺為什麼在戰場上忽然就死了嗎?」

  一群人好奇地湊了上去,壓低聲音問:「不是說北蠻人夜襲嗎?怎麼,其中莫非有什麼說法?」

  「早些年,先帝爺恨毒了那些玩弄鬼神之說的道士和尚,民間不是為此燒了許多寺廟和道觀麼?」行腳商半是痛恨半是獵奇地說,「聽說有一個孩子,天生就能看見不乾淨的東西,當年僥倖沒死,進了欽天監那個清冷衙門。」

  檀真聽到這裡,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一蜷。

  「那孩子無父無母,是個老道養大的,一夜之間失了倚仗,心裡自然也恨。他在欽天監里悄悄做法,斷了大徵的國脈,是以這些年,大徵旱的旱死,澇的澇死。」行腳商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先帝在白松江邊上,就是著了他的道,突然暴斃!不然北蠻子何至於這麼快就打過來?」

  燭聽得一清二楚,當即炸毛,蹦到了他們的桌子上大喊大叫,「才不是這樣的!你們不許胡說!死了這許多人,你們不去怪逃跑的,不去怪自相殘殺的,關檀真什麼事?」

  檀真默默地看著她發火,那群人卻無知無覺,熱火朝天地議論著那個「妖道」。

  行腳商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三言兩語就把「妖道」的模樣描繪得栩栩如生——這妖道是個長相雌雄莫辨的瘦竹竿,常年窩在屋子裡,逼出一臉慘白的死人相,指甲尖細修長。

  妖道本人檀真坐在這裡,聽了也只有點頭的份。

  檀真心裡沒什麼感覺,那頭的燭卻委屈地抹起了眼淚。

  「怎麼了?」檀真招手叫她回來,徒勞地替她擦眼淚。

  透明的液體穿過檀真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濺開細碎的光暈。

  「他們怎麼能隨便誣衊別人呢?」燭哭著說,「明明不是這樣的。」

  檀真喉頭微微滾動,抱著一絲希望問:「那是怎樣的?」

  燭的睫毛上凝著大顆大顆的淚水,她望著檀真的眼睛,腦子裡一片空白。

  「明明是他們……」燭下意識地喃喃道,「是他們欺負你,怎麼能因為哭的人不是你,就把壞事都怪到你頭上?難道誰過得不好,誰就是對的嗎?」

  檀真握著她的指尖,絲絲縷縷的喜悅浮上心頭,「你在哪裡看見他們欺負我?」

  燭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抱著頭蹲了下去。檀真趕緊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卻怎麼都碰不到她。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檀真急迫地說,「頭疼不疼?」

  「在夢裡,」燭抱著頭,痛苦地回答他的問題,「很長很可怕的夢。夢裡,你一個人坐在小房子裡數白鳥的羽毛。在那個夢裡,你一直在心裡叫我的名字,可是連你也看不見我。」

  檀真徹徹底底地僵在原地。

  他以為燭消失的那些日子裡,燭一直在他的身邊。

  街面上突然傳來馬蹄鐵拍地的聲音,檀真裹著琉璃燈迅速閃開,後背緊貼著牆壁。

  一匹烈馬踢斷了茶攤的柱子,第一個踩碎的就是檀真先前坐的桌子。驚慌失措的行商們來不及跑開,就被馬背上的人用繩索套住了脖子。方才高談闊論的挑貨郎掙扎著,被蠻族人拖到了街上。

  「不要看。」檀真遮住了燭的眼睛,冷著聲音道。

  蠻族人示眾般拖著他在原地轉了兩圈,隨後縱馬從街頭跑到街尾。

  先前和賣貨郎聚在一起的人想跑,卻被三兩個圍上來的蠻族人堵住了。烈馬跑了回來,馬上的蠻族人把脖子斷了半截的賣貨郎扔在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噤若寒蟬的商人們。

  「我們蠻族人確實很會糟踐東西,包括中原人的命。」他的目光利刃般從商人們臉上剜過去,拖曳在地上的繩索還沾著血。

  他用蹩腳的中原官話說:「你們要不要一個一個地來試試?」

  「好了,哈扎達。」

  茶攤最裡面坐著的一個人輕描淡寫道,「稍微教訓一下就可以了。」

  驚弓之鳥般的客人們立刻遠離了那張桌子,檀真看清了坐在那張桌子上的人。

  那人像中原人一樣戴著發冠,穿著寬袍,除了看上去眉眼深邃些,身體健壯些,和周圍的客人並沒有什麼分別。

  他轉過來看著檀真,舉起了杯子,「大徵的天師大人,不過來和我喝一杯嗎?」

  檀真冷冷地看著他。

  「當年宴席上一面之緣,天師以一己之力戰勝薩滿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何等意氣風發,真是令人難忘。」他笑著說,「我當時險些以為,上天依然眷顧大徵。」

  「你記錯了。」檀真淡淡地說,「我並沒有意氣風發,只是我當時不那麼做就會死而已。」

  「那是我誤解了。」他好說話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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