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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十二年春(七)

2024-06-15 04:02:56 作者: 薄須

  「今日不是除夕嗎,」燭托著下巴趴在窗戶邊上,失望地把目光收回來,「怎麼和你說的不一樣?一點也不熱鬧,我剛剛還聽見有人在哭呢。」

  「我一直在你旁邊,怎麼沒聽見哭聲?」檀真只當她又在胡說八道,摸摸她的頭說,「因為今時不同往日了,所以宮裡不熱鬧。換作往年除夕,連我這樣的人都能沾點恩澤。」

  燭默默地咀嚼著他那句「我這樣的人」,小心翼翼地問他,「很多人欺負你嗎,你在這裡過的不好嗎?」

  檀真並沒有直接回答她,「遇到你之後,我過得很好。」

  一陣冷風吹來,燭打了個寒戰,抱緊了自己。檀真皺著眉關上窗戶,覺得有些不安。

  

  「好重的血腥味。」燭蹲下來抱著自己,喃喃地說。

  檀真心疼地撫摸她的臉頰,拿捏著分寸抱住她,希冀自己的體溫能溫暖她分毫。他隱約察覺燭的感官並不在於燈盞,也不在於她縹緲的身體,卻說不上來她的冷熱來自何處。

  「不怕不怕,」檀真摸著她後腦勺的髮絲,低聲道,「不會有事的。」

  「檀真,」燭咬著下唇,眼裡淚光盈盈的,「快跑!」

  檀真一愣,不知道應該先擦掉她眼裡的淚水,還是先聽從她的話。

  門外忽而傳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欽天監在宮城之內,毗鄰後宮,是絕對不允許跑馬的。檀真知道如今北蠻兵臨城下,他做好了隨時流浪天涯的準備,卻不料這一刻來得這樣快——怎麼會一點動靜都沒有?

  來不及多想,檀真把藏書閣里薅得亂七八糟的,隨後扯過架子上的披風罩住自己和懷裡的琉璃燈,掀開了書架下的一塊地板。地板下是一條幽深的隧道,濕冷的風從裡面吹來,像是野獸咽喉間的喘息。

  「好黑。」燭輕聲說。

  「很快就好。」檀真安撫她,低頭帶著她鑽了下去,將翻板拉上。

  ——

  「妹妹,你發這麼大的火做什麼?」

  宮燈簇擁著曲折的宮道,遠處深邃的陰影里走出來一個人。他生了一雙銳利的鷹眼,低下眉梢時總讓人覺得膽寒。即便他身上現在穿著明黃色的龍袍,也不能沖淡他的殺氣半分。

  「你要造反了,楚征。」安樂公主冷冷地看著他。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這是為了大徵著想。」三皇帝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撩過她,輕慢地說,「莫非你想看到二皇兄那個廢物登基嗎?」

  「別告訴我,你已經殺了他。」安樂公主冷眼看著他龍袍下擺洇開的一層血色。

  「虎符給我。」三皇子對著她伸出了手。

  「北蠻子都打到家門口了,你要在這個時候和我奪權嗎?」

  三皇子竟然笑了起來,笑容稱不上喜悅,甚至有幾分癲狂,「我都不知道父皇在想什麼,居然在這種時候把兵權交給你。難道他還想立你做女太子不成?」

  「父皇的眼睛還沒閉上,你已經兄弟鬩牆,對二皇兄痛下殺手。」安樂公主磨著後槽牙,「他要是還活著,一定先宰了你。」

  「他自己也不是個兄弟情深的主。」三皇子冷淡地說,「而且現在是我活著,他死了。」

  安樂公主心裡一驚,地上跪著的宮人突然暴起,手下一線寒光直取她的咽喉。安樂猛地拔劍,劍在鞘中卡了一半,堪堪格住那把匕首。她一腳踹在宮人柔軟的腹部,那宮人當即翻身滾在地上,吐出幾口污血來。

  三皇子氣勢洶洶地仗劍殺了上來。

  安樂耳邊掠過幾線低低的風聲,針一樣扎進她的耳朵里。她一邊躲過三皇子的劍光,一邊揮劍掃下背後刺來的羽箭。

  禁軍都在她的手裡,且素來與三皇子毫無交集。

  安樂公主心裡發涼,回首間,看見了宮牆上放下弓箭的北蠻人。

  「楚征!」安樂公主聲嘶力竭,「你竟敢通敵叛國!」

  「大可汗答應我不會屠城,還有什麼比保住城內百姓性命更重要的事嗎?只有我楚氏血脈仍在,終有一日會江山再起。」三皇子毫不在意地說。

  「你在意城內百姓?別說笑了,皇兄。」安樂公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道,「你是怕我重兵在手,登基稱帝吧?畢竟父皇最後選的人是我,不是你。」

  三皇子臉上的表情微微開裂,嘴角的肌肉抽搐著。安樂公主手腕一抖,劍身如蛇一般絞上三皇子的小臂,挑開他的皮肉,拋出一串血花。三皇子哀嚎一聲,轉瞬間,雪亮的劍鋒已經逼到他的頸邊。

  「你說得對,我們楚家的人,天生就流著自相殘殺的血。」

  安樂公主低聲說完,揮劍割開了他的脖子。她看著兄長的屍首倒下,眼中沒有半點溫度。

  宮牆上的伏兵正欲二次動作,皇宮望火樓上的弩箭已經把他射成了篩子。早在她接手帝都的兵權的第一天,她就掌握了城內所有望火樓的視野,把帝都大街小巷的動靜盡收眼底。

  一列禁軍從宮門處趕來,帶著她的紅馬。

  「公主,城門那邊已經收到消息。」禁軍首領牽著馬韁跪在地上,呈上天子劍,「北蠻子看我們反應,已經知道事情敗露,開始準備攻城了。陛下臨走前將江山託付給公主,還望殿下早做決斷。」

  既然是潛伏入城,城內的北蠻人想必不會太多,但城外的北蠻子顯然不會善罷甘休。

  安樂公主拂過那把沾了她父親鮮血的天子劍,突然將其壓到馬鞍上,翻身上馬。

  「先去欽天監,把天師帶走。」安樂公主沉下聲音道,「抓活的,如果不行,就算讓他死,也不能讓他落到被北蠻子手裡——他恨我,一定會幫著北蠻子對付我們。」

  「三皇子呢?」禁軍首領看一眼橫陳在地上的屍身,三皇子的眼睛還沒合上。

  「隨他去吧。」安樂公主頭也不回地說。

  ——

  安樂公主踢開那扇無數次將她拒之門外的木板,掃視空蕩蕩的藏書閣。窗戶是關上的,但桌上、榻上凌亂地扔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其中最為矚目的是一個支離破碎的百寶匣。

  安樂公主強迫自己把目光從百寶匣上移開,在屋內又翻到了另一個東西。

  同樣破碎的青銅長明燈。

  他竟然連這個也沒帶走。安樂公主恍惚地想。

  「殿下?」

  安樂公主望著漆黑的房梁間,說:「北蠻子來了,我們去江南,帝都遲早是要捨棄的——通知望火樓,把宮門打開,該逃命的都逃命去吧。」

  北蠻人還未攻破城門,每個人心裡都還有一絲微弱的僥倖,打開城門此舉無異於火上澆油,宣告皇室已經放棄這座城池。

  禁軍首領震驚地看著她,「那天師呢?」

  「讓我們的人混在開門的人里,一旦看見他,立刻拿下。」安樂公主拋下這句話,步履生風地離開欽天監。

  隔著一層地板,檀真抱著琉璃燈坐在濕漉漉的台階上,安樂公主的話一個字不落的砸進他的耳朵里。燭沒有任何一點關於她的記憶,只是趴在檀真的膝蓋上撥弄他的頭髮。

  檀真忽然想起一件很久遠的事。

  那時候安樂公主剛剛認識他,成日裡纏著他說話,逗弄得他吐出隻言片語便能開心上半天。她變著花樣地和檀真產生交集,甚至連央求他講課這樣荒唐的理由都編出來了。

  檀真拗不過她,只好淺薄地和她說了六爻。

  燭坐在旁邊聽得直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突然間狠狠地磕在了桌角上,把自己撞得頭暈眼花。

  檀真露出一點笑容,安樂公主卻以為是那天的茶點取悅了他。此後他每次來講課,桌上必然都是那幾樣茶點,連茶水的溫度都相差無幾。

  講完六爻,檀真便託辭不肯來了。

  安樂公主以為是做的茶點不好,杖責了負責膳食的好幾個人。那些無辜被波及的宮人被抬走的時候,進氣不如出氣多,已然是將死之人了。

  把這件事告訴檀真的小黃門繪聲繪色地描述那些宮人是何等悽慘,衣衫上的血肉是何等刺目,以及此事透露出公主對檀真是何等珍視,言語間都是欽羨和諂媚。

  檀真卻只是覺得噁心。

  如今那個目下無塵的小公主,終於也知道旁人是要活命的了,願意在北蠻火燒宮城之前放他們走。

  ——

  黎明的時候,城破了。

  檀真從地窖里爬出來,聽見一聲尖利的哭泣。

  藏書閣的大門被兩個糾纏著的人形砸得稀碎,肌肉賁凸的北蠻人一隻手拎著羔羊似的宮人,撕開了她的大半衣衫,俯首在她的胸脯上。她雪白的肩背暴露出來,細細地顫抖著。

  北蠻人立刻就發現了檀真的存在,輕蔑地看著這個清瘦的中原少年,在宮人的脖頸上留下一個帶血的牙印。

  宮人的簪子和檀真的指尖是同時抬起的。

  銀簪從後面刺穿北蠻人喉嚨的同時,從紅衣女鬼的爪子也穿透了他的胸膛。女鬼舔著手上滾燙的血液,眼裡流露出幾分嗜血的瘋狂來。

  檀真踢開那具壓著宮人的屍體,沒有說話。

  北蠻人在最後關頭,用隨身的匕首狠狠地捅進了宮人的腹部,把她釘死在了地板上。宮人纖細的腰肢不再讓人生出旖旎的心思,她像是被剝光了皮毛的羔羊,橫陳在這屠宰場上。

  她的嘴裡吐出大灘大灘的血塊,含糊不清地說:「小天師……」

  檀真扭過頭去,不想聽下去。

  「天師大人,」宮人的眼淚流了下來,哀求道,「皇太孫在井裡吊著的水桶中。您救救他……就算是當做救一個不相干的孩子,積攢功德吧!我求您了,這是惠明太子唯一的血脈了!」

  檀真猛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裹挾著風雪氣息的空氣刺得他肺部微微發疼。

  「好。」檀真低聲道,「我會救他的,你放心。」

  「多謝您……」

  宮人的目光漸漸渙散,頭一偏,死了。

  檀真從院子裡的水井裡提出來一隻木桶,裡面坐著一個白雪糰子似的孩子。他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是含著嘴裡的飴糖,看見檀真便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張開手臂要他抱。

  檀真這輩子從未帶過孩子,有些笨拙地將他抱起,用一條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哥哥,我們要玩捉迷藏嗎?」皇太孫奶聲奶氣地問他。

  「是,所以你不能摘下來,也不要出聲。」

  檀真抱著他,腰上掛著琉璃燈,跨過欽天監外衣衫襤褸的屍體。雪地里躺著的有小黃門,有宮女,也有禁軍,他們灰色的眼珠子對著落下茫茫大雪的天空,仿佛翻著白肚皮的魚群。

  大徵厲帝十二年,正月,帝都淪陷。

  後世擁護大徵為正統的史官多半不願意提及這一場戰役。皇室子弟在國家危難之際沒有攜手抗敵,而是互相廝殺,最後的勝出者也沒有奮起抵抗入侵者,而是在城門大開之後倉皇出逃。

  但史官們對比多方史料後發現,這場仗即便是打了也打不贏。

  他們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藉口,於是委婉地聲稱,此戰的暫時退卻保留了大徵的最後一絲有生力量,替這盞殘燈多續了十多年的油。

  事實是,北蠻人入侵中原後並未能稱王稱霸。

  ——

  厲帝十二年,夏。

  檀真把手裡的麥餅掰碎了泡到稀粥里,推到對面的人面前。小孩子睜著黑亮的眼睛看了半天,笨拙地攥著勺子去舀稀粥吃。

  他們逃出帝都已經三月有餘,卻遠遠未抵達江南。聽聞安樂公主帶著禁軍往江南去了,北蠻人也沒有追捕——他們壓根就不把這個公主和這些殘軍放在眼裡。

  小皇孫倒是聽話乖巧,不哭不鬧,給什麼吃什麼,還很爭氣地沒有生病。

  檀真靠在牆上沉思半天,起身捏捏他肉乎乎的臉蛋。

  「哥哥,你幹什麼呀?」小皇孫瞪他。

  「我送你去你姑姑身邊。」檀真說,「我不能再帶著你了。」

  「可以是可以,不過為什麼啊?」小皇孫矜持地問,「我招你討厭了嗎?」

  「對啊對啊,為什麼啊?」燭同樣捧著下巴,坐在檀真對面,眨巴著眼睛問。

  「我自己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顧不上你。」檀真不咸不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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