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十二年春(六)
2024-06-15 04:02:55
作者: 薄須
「伽藍關軍士譁變,燈州淪陷,惠明太子建言退守江南一事已經不能再拖。」年邁蒼老的文臣上前一步,激動得下巴上的山羊鬍都在顫抖,「否則北蠻子一旦踏入帝都,後果不堪設想。」
「文相此言差矣,北蠻子來勢洶洶,我們退到江南又能如何?」樊將軍冷笑一聲,「當初可是你們一力主張與北蠻議和。若是北蠻子追擊到江南,我們背後可沒有第二條江可以退了。」
「我們主張議和,難道不是因為兵部在邊關吃了敗仗麼?」文相不甘示弱,咄咄逼人道,「樊將軍若能親自領兵奪回疆域,我文某甘做將軍的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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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皇帝喝止了沒有盡頭的爭吵,疲倦至極似的,「退守江南一事無須再議,都散了吧。」
皇帝安坐在龍椅上,他放眼望去,文臣武將紫紅兩色的官服像是匯聚起來的雲層,裹挾著未知的風雨,慢慢地退去了。皇帝走到龍椅側邊的屏風後,漠然地注視端坐的檀真。
檀真的坐姿很規矩,卻不是宮裡教導出來的規矩。沒有一個教養嬤嬤會教人在皇帝面前安坐如山。他的坐姿自然放鬆,指尖按在膝蓋上,脊背微微前傾,像是方便隨時附耳聽人說話。
「你都聽見了嗎?」皇帝忍耐著他的無禮,坐到他對面。
「欽天監不得干政,陛下問我這個做什麼?」檀真不咸不淡地說。
「朕本來想殺了你,可是恪兒說你當年是因無家可歸才入宮,心懷怨恨也是常事。」提到惠明太子,皇帝生出些許不忍,「他生前說,希望以他的死平息你的怨憤,換大徵的生機。」
「陛下,這世上的帳不是這麼算的。」
檀真抬起下頜,淺笑道,「就算惠明太子死一百回,也難平我師門覆滅之痛。他的命於我實在是毫無意義,況且,他的死也不是我一手造成,說得這麼苦大仇深做什麼呢?」
「你!」皇帝難忍怒火,猛地抓緊了桌面鋪陳的錦緞,帶著茶盞一陣輕響。
先帝寵妾滅妻,他這個嫡長子坐上皇位也實屬不易,在東宮那些年過得膽戰心驚,是以對別人的一顰一笑都極為敏感。他厭惡那個蠱惑先帝的女人,也深深地痛恨偏向那對母子的欽天監。
他不信欽天監的判詞,更不信命,他想要皇位,於是便狠狠地攥在手裡,無論要蹚過多深的血泊。
他再也不要仰人鼻息,再也不允許有人俯視他,哪怕是天。
可是這一刻,他不得不向欽天監這個卑賤的妖孽低頭。
這個妖孽手裡很可能握著延續他江山命脈的方法。
皇帝心裡千迴百轉,慢慢地平息了怒氣,溫聲道,「那你想要什麼?國師之位也好,潑天富貴也罷,或者要安樂向你認錯也無不可。人活著總是要圖點什麼,這四海之內,什麼朕都可以允諾你。」
檀真搖搖頭,「陛下,你還是不懂。我不願幫你,也不能幫你。大徵的滅亡已是離弦之箭,再無可挽回的餘地。縱然我有移山倒海之能,也沒辦法撼動此事分毫。」
皇帝猛地起身,冷漠地俯視檀真。
檀真以為他圖窮匕見,又要暴露那副嘴臉時,他反倒平靜了。
「送天師回欽天監,在他想清楚之前,不要放他出來。」
——
檀真無可無不可,燭現在的狀態也不適合四處奔波。
雖然白商陸告訴他,長明燈靈的生命會隨著羈絆深厚之人每一次點燃火焰被重新喚醒,但檀真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安樂公主摔碎長明燈的時候,燭什麼都沒說,眼神是真切的悲傷。
離別的悲傷。
檀真每日枯坐在藏書閣里,並不搭理門口把守的重兵。他不敢表現出對琉璃燈的珍重,便只好日日在燈旁看書,以求沒有一刻離開琉璃燈。
那簇火苗依然微弱,但至少還是亮著的。
秋意漸漸深重起來的時候,前線傳來戰報,北蠻已經將戰線推到帝都以北三百里的兗州。
朝中關於是否南遷的爭論愈發火熱,據說那位精神奕奕的文相幾乎以頭搶地,逼迫皇帝同意南遷。就連一貫固執的樊將軍也不再和文相爭執,戰線的另一頭只有一意孤行的皇帝。
皇帝倒是成了欽天監的常客。
「你替朕算算,南遷一事是吉是凶?」
皇帝踏月前來,披著明光重鎧,腰間佩著天子劍。
大徵世代相傳的天子劍,與雲台上的大鼓一樣,是開國皇帝的信物和象徵。每一任皇帝登基時,都要由宗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在文武百官前,將天子劍交到新帝手中。
只有皇帝不是,他是從父親的手中將皇位搶過來的,沒有人替他授此殊榮。
檀真很想叫他滾,但人有了軟肋往往會比較好說話。檀真擔心燭一覺醒來,這空蕩蕩的皇宮裡再沒有一個人能看見她,她會又氣又急地哭鼻子——連個哄她的人都沒有。
所以檀真好說話地擺開算籌,對著天上流轉的星辰算了起來。
皇帝也耐心地等著。
良久,檀真淡聲道,「苟延殘喘之計而已。」
皇帝反倒放聲大笑起來,笑得門口的禁軍恨不得跪下去。
「好一個苟延殘喘之計,至少不是毫無轉機。」皇帝的眼裡像是燃著火,「天命終於也眷顧朕一回。」
檀真沒接他的話,不知道這個桀驁自負的皇帝是不是失心瘋了。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露出幾分檀真熟悉的不可一世來,「小天師,冬日一過,你就可以走了。朕曾經許諾你的財富權勢都不做數了,但你還有自由。天大地大,你能走到哪裡是你的本事。」
「朕的江山,不需要鬼神來救。」
皇帝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那個挺拔的背影深深地烙在了檀真記憶深處。他獨自一人向著落木蕭蕭的宮門走去,提著從兄弟手裡奪來的天子劍,身後卻像是站著千軍萬馬。
那是檀真最後一次見他,史官稱他為「厲帝」,批判他的殘酷嚴苛,冷血無情。他以鐵腕奪取了皇位,又因多疑和殘暴葬送楚氏江山,是毋庸置疑的罪人。
也許放檀真離開,是他此生僅剩的仁慈。
只可惜這一筆,被淹沒在後世的口誅筆伐中,未能留下隻言片語。
——
厲帝十一年,秋,皇帝領兵親征,抗敵於白松江。
白松江的戰事一度膠著,自北蠻入侵以來,大徵竟頭一次獲得了喘息的空隙。
大徵朝野上下又看見了希望,南遷的事就此耽擱下來。
皇帝在出征前將國事託付給文相,並令他一手操持南遷事宜,卻將帝都兵權交給了安樂公主。文相每每在朝會上不冷不熱的,安樂公主也不落下風,兩人唇槍舌戰,你來我往,儼然又是天下太平的模樣了。
安樂公主領兵以後,也曾來過欽天監,只是檀真並不見她。
安樂公主得了皇帝的命令,也沒有強行破開那扇脆弱的門。她披著輕甲站在欽天監外,仰望枝葉逐漸凋落的梨花樹,對著天空伸出寥落的枝幹。
「檀真,梨花開的時候,我們見一面吧。」
門另一頭的檀真失手打翻了茶盞,沒有聽見她的話。
檀真手腳僵硬地看著琉璃燈盞里舒展開一段柔軟的光,蓮花般的女孩從蜷縮著沉睡的姿勢醒來,赤足踩在陰影上,每一根下垂的髮絲、衣服上的每一條褶皺都蘊含著淡淡的光輝。
檀真忍不住衝上前擁抱她,卻不敢用力,怕把她碰碎。
「燭,你終於回來了。」
他的眼淚穿過她的身體砸在地面上,帶著她的身形有一瞬間的波動,像是湖心蕩漾開的漣漪。
「你是誰啊?」燭在他的懷裡掙紮起來,輕而易舉地躲到了遠處,不住地揉著自己的肩膀,抱怨道,「你好燙。」
檀真愣住了,和那雙清澈明媚的眼睛對視。
燭不記得他了。
這樣一來就解釋得通了,為什麼燭明明不會消失,卻還是用那樣痛苦的眼神看他。燭並不知道,生死和離別對她來說只是光與暗的一線距離。每次沉睡的代價,是對前一段往事的遺忘。
對她來說,無異於新生。
「你不要害怕我。」檀真對著她攤開手,輕聲哄她,「我叫檀真,是你的……」檀真突然卡住了,他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兩人之間的關係。
這麼多年,他們相互依賴,卻從未給這段關係貼上任何一個世俗的概念。
他乾脆改了口,道,「我會保護你的,說到做到。」
燭並不害怕他,她只是畏懼檀真抱著她的時候,那股令人戰慄的熾熱溫度。
實在是太燙,太疼了。
燭警惕地盯著他,像一隻隨時準備揮出爪子的小貓,然後抓住機會一頭扎進了琉璃燈里。檀真好笑地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琉璃燈,晃得裡面的燭暈頭轉向的,不滿地瞪他。
「不鬧你了,睡吧。」檀真笑著說,「明天給你念《南地風物誌》。」
「那是什麼?」燭瓮聲瓮氣地問。
「好玩的,你會喜歡。」檀真敲了敲琉璃燈的外殼,權當敲在了她的腦門上,「睡吧。」
燭這一次醒來,似乎與之前大有不同。
從前她感受不到任何來自外界的刺激,比如陽光的溫度,風的吹拂。她的五感似乎變得不太一樣,會任性地放大晚風的刺骨寒意,也會埋怨陽光不夠溫暖。
但燭再也沒有因為檀真滾燙的眼淚和擁抱躲開他。
有時候她也會看著窗外的樹梢發愣,檀真靠近的時候,她就默默地伸手觸碰他的眼角。
像是在擦為她乾涸的淚水。
——
厲帝十一年,十二月。
戰況急轉直下,皇帝親自領兵的軍隊節節敗退。
北蠻的騎兵雖然沒有精良的裝備,但他們戰馬的矯健和耐寒遠勝精心飼養的中原戰馬,更遑論騎兵驚人的戰力。帝都里人人都親眼見過,一個健碩的北蠻將士能單手放倒兩個大徵士兵。
北蠻人終於又一次推過了白松江,戰火頃刻便燒到了帝都城牆下。等到帝都內的貴族公卿驚慌失措地準備南遷,北蠻已經兵臨城下。
染血的大徵王旗被北蠻人焚燒於陣前,皇帝的頭顱被高高挑起在戰旗上。
「三日內開門獻城,否則城內活口一個不留。」北蠻將軍縱馬繞著帝都城牆跑了一圈,隨後在陣前放話道。
一枚閃爍著冷光的羽箭猛地刺破夜空,直取他的胸口。
箭勢凌厲,北蠻將軍躲閃不及。但是距離太遠,那枚箭矢破開甲冑之後,卡死在了內層膠著的牛皮上,沒能刺進他的心臟。
他後怕地拔下羽箭,憤怒地回首望向城牆上的引弦的安樂公主。
安樂公主一箭未能取他姓名,徹底失去了第二次機會。她撐著大徵公主的氣勢,冷酷地和他對視。
「大徵公主,你很好。」北蠻將軍抬手取過弓箭,將羽箭奉還回去,正正地撕破了她身側的鼓面。
他挑釁地看著安樂公主,眼神中充滿了貪婪。
安樂公主恨得咬牙切齒,轉身下了城牆。
一干文臣武將立刻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地議論何時開門,誰來開門,以什麼名義開門。
安樂公主煩不勝煩,拔劍斬落文相發白的鬢髮,在一片鴉雀無聲中開口威脅道,「諸位此刻還能在這裡打算盤,是我父皇拼死換來的。如今他的頭顱還掛在敵人的戰旗上,諸位已經準備向著蠻狗下跪了嗎?」
她掃視一眾噤若寒蟬的臣子,冷笑道,「再讓我聽見誰胡言亂語,我讓他死在開門之前。」
安樂公主拂袖而去,直奔欽天監。
她手裡只有不到七千個禁軍,其中大半部分還是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上了戰場都是墊腳石的份,根本抵擋不住驍勇善戰的蠻族人。
安樂公主謹記著父親臨走前的吩咐,無論戰事是成是敗,終歸是要放檀真走的。
可如今除了檀真,這帝都里再無人能挽救大徵。
她奔跑在皇宮幽靜的長廊上,看見幾個神色慌張的宮人低頭跪下向她行禮。
安樂公主的目光掃過她們的臉,心臟砰砰直跳,「你們在幹什麼?」
「回、回公主,沒什麼。」宮人把頭壓得更低了。
「把手攤開。」安樂公主呵斥道。
宮人被她嚇得直哆嗦,手裡的東西不由自主地灑落一地。
珠鈿、銅錢混著碎銀子,滾落在殘雪裡。
安樂公主大怒,一鞭子抽在她背上,「帝都城門還沒破,你們就如此著急倉皇出逃?莫非是覺得我朝國脈就此斷絕不成!」
「奴婢不敢,公主恕罪啊!」
一行宮人哭天搶地地叩拜在地上,混在呼嘯的北風裡,像是號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