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十二年春(五)
2024-06-15 04:02:53
作者: 薄須
欽天監真的成了妖孽鬼怪的盤踞之地。
皇帝離開以後,勃然大怒之下派禁軍以桐油潑灑在欽天監周圍,準備一把火把檀真燒死。可火勢還沒來得及合圍住欽天監,就被一陣東風颳得燎著了隔壁的樹頂,一股腦地燒到了東宮門口。
檀真無視窗外的雞飛狗跳,抹去指尖的符籙灰燼,躺回榻上。
自從他回到藏書閣,便再也沒有點起過燈。檀真只是在黑暗裡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心跳或呼吸的聲音,像個扭上了發條的小木偶,毫無倦意的眼睛對著漆黑的房梁。
檀真不敢點燈,他害怕燈光亮起之後,再也看不見那雙明媚的眼睛。每一縷搖晃的燭影,都讓他想起那個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燈靈。他像是心懷僥倖的死刑犯,只要鍘刀沒有落下,就可以欺騙自己還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檀真借著天窗里灑下來的月光翻閱古籍,艱難地咀嚼那些晦澀的字句。
白商陸,那個有著中原人名字的北蠻薩滿曾經稱呼過燭「長明燈靈」。事後燭自己表示毫無印象,檀真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但這句語焉不詳的話,成了檀真最後的救命稻草。
如果燭真的不死不滅,事情是否還有轉機?
檀真只能默認還有一絲希望,否則他害怕自己會在隔天衝進公主府,與安樂同歸於盡。
厲帝十一年,夏。
最後一場暴雨落下的時候,大皇子薨了。
據說他掙扎在病榻上,清醒的最後一刻,批覆了前線的戰報,寫了最後一封奏摺。
「可退守江南。」
退守江南本是大臣們在私下議論的方策,卻無人敢提出來。丟了邊關十六州,已經是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的罪過。若是再禁言丟棄帝都,退守江南,只怕會落得個千古罵名。
大皇子支撐著孱弱的病體,擔下了日後史官的刀筆。
太和殿上敲響了喪鐘,鐘聲響徹整個空曠的宮城,震得檐下的雨水發顫。牆頭掛起白色的靈幡,每個垂首走過的宮人身上都披著白紗。消息快馬加鞭地送到帝都的每個公卿家裡,四處可聞低低的哭聲。
大皇子曾是帝都高門仕女的夢中情人,溫和、聰穎、堅韌,會為直言的大臣向皇帝求情,會解下披風給予街頭的乞兒,會在春日的湖畔折柳寄情詩詞。
檀真抬頭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天,烏雲壓頂,像是隨時會摧折大徵帝都的最後一根脊樑。
濕漉漉的空氣叫人止不住地想咳嗽,檀真從桌案上取下一張紙條。
那是他為大皇子批的命格。
「慧則不壽,至善至純,亡於社稷,生不逢時。」
檀真面無表情地把紙條扔進火盆里,看著一縷金色的火焰閃滅。
大徵皇長子楚恪,薨於二十一歲,追封惠明皇太子。
他尚在蹣跚學步的兒子,被加封為皇太孫。
「你以前還見過他呢,說他看上去就是個活不長的。」檀真雙手撐著地面,望著外頭的靈幡自言自語,「這世上總是好人不長命,也不知道什麼道理。要是他再活二十年,說不定大徵還有救。」
回應他的是女鬼呲起的白牙。
女鬼以一個介乎於蚯蚓和蛆之間的彆扭姿勢匍匐在地上,嘴根裂到了耳朵後面,暴露出一口尖利雪白的牙,口水滴滴答答的。她半是畏懼半是討好地把一個匣子從肚子裡剖出來,推到檀真面前。
匣子在女鬼肚子裡醃了小半天,漚出一股酸臭腐朽的氣味來。
檀真隨手打開,露出裡面殘破的青銅長明燈來。
「做的不錯。」檀真拔出銀亮的小刀,割開掌心。
溫熱的血滴在地面上,女鬼像是聞到血食的鬣狗一樣撲了上去,瘋狂地舔舐那小小的血泊。
檀真抱著匣子進屋,把手洗得乾乾淨淨的,才取出長明燈的殘骸。他細細地用軟布擦了長明燈上沾的污漬,然後燒熱了樹脂澆在斷面上,小心翼翼地把長明燈拼回去。
沒有任何反應。
長明燈沉默地嘲笑他的妄想。
「燭,別睡了。」檀真嘶啞著聲音說。
「你說過要和我一起去看草原的。」
「我不會再讓人欺負你了。」
「你理理我好不好?」
屋子裡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隔著幾十堵宮牆傳來的喪樂。
檀真不肯放棄,抱著長明燈的殘骸裝進匣子,衝進了無邊的大雨里。他沒有腰牌,不能從明路離開皇宮,便施了個小小的障眼法,跟著一輛馬車出了宮門。
馬車上傳來兩個人低低的交談聲。
「惠明太子生前留下的奏摺,惹得陛下發了好大的火。」
「發火歸發火,該退到江南還是得退。否則北蠻子馬上就能摸到帝都的城牆了,你我都是階下囚啊!」
「陛下心裡應該也是應允的,做做樣子罷了,否則怎麼會給惠明太子這樣的哀榮?」
檀真無心再聽下去,找準時機跳了車,一頭扎進冷冰冰的雨里。他摸著叮叮噹噹的打鐵聲,找到了一家鐵匠鋪。
鐵匠見只是燈盞這樣的小玩意兒,爽快地答應了,刮去樹脂,用鐵水將斷成三截的長明燈粘了起來。
鐵水冷卻下去,長明燈還是那盞長明燈。
「如何?我的手藝,可是街坊四鄰都誇讚的。」
檀真把身上的碎銀子都塞給了他,顫抖著嘴唇說:「能否請您幫我點亮它?」
檀真從未像此刻一樣,覺得自己膽怯。
鐵匠奇怪地看他一眼,倒進去一點燈油,吹亮火摺子點燃了燈。
檀真默默地看著那點盛開在蓮花燈托上的光亮,心裡酸楚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些日子以來,他翻遍了藏書閣里的每一頁紙,卻沒有找到關於長明燈靈的隻言片語,只能派豢養的厲鬼去公主府把長明燈殘骸偷回來,用最笨的辦法試一試。
終究還是失敗了。
「多謝您。」檀真護著那點燈火,轉身走進了雨幕中。
鐵匠奇怪地看著這個年輕人離去的背影,像是有千重山嶽壓在他的脊背上,叫他此生都直不起腰來。
——
檀真掌心的傷口裂開了,鮮血浸透布條滴了一路,地面上流動的雨水間洇出暗紅色的流煙來。他只覺得冷,至於其他的感覺,都像是從他的身體裡抽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跋涉在帝都的大街小巷中,天上地下都是水,冷冷地倒映著他的影子。
檀真不知該往何處去。
是困了他十幾年的欽天監,還是掛了白燈籠的公主府。
檀真覺得自己應該殺了安樂,再殺了三皇子和皇帝,替他的師父師兄們和燭報仇。可是殺了他們之後,他又該何去何從呢?是找個窮山惡水的地方把自己埋了,還是跳進護城河裡,來年飄蕩在肥美的水草間?
「師父,師兄,」檀真感到液體從臉上凌亂地流下,「為什麼要叫我活著……活著又能怎麼樣呢?」
我應該和你們一起死的。檀真想。
身後的雨幕忽地被截斷,雨水飛濺刺向檀真的耳後。
檀真不躲不閃,直直地在原地站定了。
「魂不守舍的,幹什麼呢,小天師?」
檀真身體猛地一震,轉身看著身後的人。
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黑袍拖曳在淋漓的雨水裡,眼上蒙著兩指寬的黑布。他對著檀真歪頭一笑,唇角勾起柔美多情的弧度。
「怎麼哭得這樣可憐?燈靈沒在你身邊嗎?」
——
白商陸在炭盆上暖著一碗薑湯,聽著帘子後窸窸窣窣的動靜,頭也不回地把乾燥的衣服和帕子扔了進去。片刻後,帘子被人猛地扯開,檀真一個箭步衝出來,重重地砸在他身邊。
「我……」檀真急不可耐地開口,卻被他打斷了。
「噓,先把薑湯喝了再說話。」白商陸把溫熱的薑湯遞給他。
檀真毫不猶豫地一口悶掉了薑湯,不講究地用袖子抹嘴,「你可知道長明燈損毀之後,燈靈會去哪裡?」
白商陸目瞪口呆,「你也不怕我給你下了毒?」
「我最不怕的就是死。」檀真抓著他的胳膊,毫不猶豫地說,「你第一次在宮裡見我,就看見她了是不是?你知道她是什麼,從哪裡來,一定也知道怎麼救她!」
白商陸被他抓得骨頭都發疼,忙不迭地拍他的手,「你先鬆手,燈靈怎麼了,長明燈毀了?」
檀真艱難地點頭,把那盞青銅長明燈拿出來。他從鐵匠鋪出來便一直護著它,至今它還亮著。
「安樂公主摔碎了長明燈,燈熄滅了,燭也消失了。」檀真喉頭滾動,痛苦地說,「都是我的錯。」
白商陸伸手摸索著桌面,慢慢地碰到長明燈,順著燈盞一路摩挲上去,直到觸碰到滾燙的火苗才停下來。
檀真看著他小心謹慎的動作,忍不住問:「你到底是真的看不見還是假的看不見?」
「有的看得見,有的看不見。」白商陸乾脆利落地回答,「我和你一樣,生下來就比別人多一雙天眼,肉眼瞎了之後,只能看見那些沾著靈氣或邪氣的東西——比如你,比如長明燈靈,都是模模糊糊一個影子罷了。」
檀真默然。
「這燈不是你自己點亮的吧?」白商陸問。
檀真愣了一下,「怎麼了?」
白商陸苦笑道,「長明燈流傳千年,這盞燈最多也就是前朝的古物,怎麼可能是燈靈的真身?」
檀真怔住了,心臟狂跳起來,「你的意思是,她沒有消失?」
「當日我沒有強行帶走她,不全是因為我宅心仁厚。」白商陸嘆氣道,「燈靈不是依託某盞燈而生,她是燧人氏留下的火焰,永遠不會熄滅——或者說不是你想的那種熄滅。」
白商陸從隨身的行李里翻翻撿撿,拎出來一個小巧玲瓏的琉璃燈,像是一顆剔透可愛的琉璃球,中心托著小小的燈盞,裡面凝著白色的蠟。
「她認可你,只有你才能喚醒她。」白商陸把琉璃燈和火摺子都遞給他。
檀真吹亮火摺子,慢慢地點亮了那根燈芯。燭火升起的瞬間,檀真的眼中映出了蟄伏在光暈里酣睡的女孩。她像一尾魚似的把自己抱成一團,靜靜地躺在晚霞般的火光里。
檀真心裡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哎呀,成了。」白商陸拍著手笑起來,「哭什麼?你可是要和長明燈靈並肩前行的人,這麼軟弱可不行。這都要哭一哭,如今天下風雨飄搖,將來你可要怎麼辦?」
檀真擦掉了眼淚,鄭重地對著白商陸磕了三個響頭。
「大恩大德,永世難忘,檀真當銜草結環以報。」檀真對著白商陸深深地拜下去,「絕不食言。」
「哪有這麼嚴重,就算沒有我,難道你還能一輩子不點燈嗎?」白商陸調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張口閉口就是這麼重的諾言。」
白商陸像個兄長似的,伸手揉了揉檀真濕漉漉的頭髮,「等雨停了你就走吧,回皇宮也好,去浪跡天涯也罷。我看你啊,只要握著她的手,哪怕刀山火海也是肯去的。」
「我不會帶著她上刀山下火海。」檀真低聲道,「從今往後,就算我死無葬身之地,也要她平平安安的。」
「小孩子說話沒個忌諱,」白商陸罵他,「快呸呸呸。」
檀真剛剛承了人家天大的人情,難得乖順地呸了三聲。
——
檀真沒能離開帝都,皇帝發現他失蹤以後,就封鎖了帝都所有進出的路。
安樂公主騎著高大的紅馬,披著銀白色的輕鎧,挎著刀立於雨中,居高臨下地看著檀真。她身後是林立的禁軍,雨水澆淋在他們的盔甲上,淬出冷冷的光。
「檀真,父皇要見你。」安樂公主的語氣冷硬。
「可是我不想見他。」檀真抬起斗笠,隔著磅礴的大雨和她對視,「讓開。」
「父皇已經下令,只要你膽敢離開帝都一步,弩箭就會把你射成篩子。」安樂公主抬起下巴,威脅道,「帝都城牆上是開國皇帝親手設下的軍備,每月都上油打磨,你要不要試試?」
若檀真還是孤身一人,他說不定真的會去試一試。
可白商陸給的琉璃燈還在他懷裡,燭尚且在安睡。
於是檀真踏上了回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