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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十二年春(四)

2024-06-15 04:02:51 作者: 薄須

  厲帝十年,冬。

  「我聽小黃門說,宮裡的用度又要削減,用來湊皇帝生辰的宴席。」

  長長的捲軸從桌案上鋪開,從硯台邊一路滾到地上。地面上又橫陳著幾幅攤開的捲軸,墨跡未乾,具是水墨淋漓的山水畫。燭四仰八叉地躺在捲軸堆里滾來滾去,隨口說。

  「你怎麼天天聽人牆角?」檀真從捲軸上提起筆,揶揄她。

  

  「是他們說話太大聲了!怎麼能怪我耳朵好呢?」燭不滿地大聲嚷嚷,「聽說北蠻子又打過來了,外面死了好多人。皇帝怎麼還有心思過生辰啊?」

  「都是裝給下面的人看的,叫人以為他心有成算。」檀真吹了吹筆尖上的墨水,道,「他們這樣的人,總要挺著一口氣,哪怕人人知道他是外強中乾,他也要挺著那口氣。」

  燭搖頭晃腦的,不知道聽懂沒有,總歸沒有再問。

  這年,北蠻連破四個州府,燒殺搶掠,鐵蹄之下皆為啼哭,田間的泥土翻過來,全是白骨。

  檀真十七歲。

  夜深時,檀真爬上藏書閣的屋頂,攏緊領口免得冷風鑽進來。燭有樣學樣地攏緊衣襟,靠在他身邊。兩個人擠在一起,像是兩團皺巴巴的雪糰子。

  檀真面對著南方,抬手指向最亮的那顆星星,「你看見那顆星星了嗎?」

  「嗯。」燭點點頭。

  「那裡是闕丘以南,那顆星星叫天狼星,代表戰亂。」

  「不是每天都在打仗嗎?」燭打了個哈欠,睏倦地說,「從我見到你的那天開始,邊疆就在打個沒完啦!」

  「你再看北邊,」檀真指向北方的夜空,「那個地方叫紫薇垣,北極五星之中,太一代表帝星。前朝欽天監諫言先帝,說今上命犯帝星,是亂臣賊子的徵兆。先帝狠不下心來殺了兒子,卻又不能安心,於是把他幽禁起來。」

  燭頭一次聽到個中曲折,有點新鮮地等他的下文。

  「但今上狠下了心,殺了他的父親,順勢上位。」檀真雲淡風輕道,「還是應了欽天監的話。」

  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所以他那麼討厭欽天監,就是因為他們說中了?」

  「誰知道呢?」檀真聳聳肩,無所謂道。

  「檀真,」燭戳戳他的胳膊,猶豫道,「那五顆星星,好像要滅了。」

  「不是熄滅,是墜落。」檀真神色晦暗不明,「沒有永遠能掛在天上的星星,就像沒有能永遠存續的王朝。」

  燭仿佛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沉默了下去。

  「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檀真喃喃道。

  但誰也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

  檀真默默地握住了燭的手,像是握著一段光影。

  ——

  嚴冬快要結束時,安樂公主帶著禁軍和刀劍闖進欽天監,把檀真拖了出來。檀真衣衫凌亂地被禁軍按在雪地里,半張臉都埋在地上,艱難地看著安樂公主的裙裾在他眼前掃過。

  「公主此舉是何意?」檀真的餘光里,看見虎狼般的禁軍在藏書閣里翻箱倒櫃。

  「檀真,你現在最好別和本宮說話。」安樂公主用纏了金絲的鞭子柄挑起他的下巴,眯起的眼角收束成一線緋紅,眼神危險,「本宮怕自己忍不住殺了你。」

  「公主,找到了。」禁軍抓著一盞青銅長明燈,燈火幽幽地燃燒著。

  檀真的瞳孔微微一縮,他看見燭臉色蒼白地站在自己面前,蹲下來捂住他的眼睛。

  「檀真,不要看。」

  「這盞燈里有什麼?」安樂公主的指尖拂過長明燈,看著檀真問。

  「一件古物罷了,」檀真穩住神色,平靜地說,「除了老舊些,沒什麼特別的。還請公主高抬貴手。」

  「是嗎?」

  安樂公主冷笑一聲,狠狠地將長明燈擲在了地上。細長脆弱的燈頸和地面一撞,立刻折斷了,蓮花形的燈托四分五裂,燈油潑灑出來。殘餘的火苗漂浮在燈油上,被安樂公主一腳踩滅。

  她的動作太快太突然,檀真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畢竟堂堂公主殿下,沒有理由突然對著一盞燈發作。

  他心底還抱著一絲僥倖。

  檀真頃刻間暴起,像是肌肉賁凸的豹子,安樂公主精心挑選的禁軍險些被他掀翻。但他終究是被按在地面上,眼睜睜地看著燭的身影隨著火苗的熄滅消散。

  那隻捂著他眼睛的手消失了。

  檀真感到心底有什麼東西裂開了,痛不欲生。

  「膽敢在皇室重地豢養妖孽,檀真,你該當何罪!」安樂公主扭過他的下頜,逼迫他看著自己,眼底燃燒著嫉妒。

  檀真的目光緩緩從破碎的長明燈上挪開,飄過來聚焦到她的臉上。

  他輕笑一聲,帶著仇恨和嘲諷說:「那你殺了我啊。」

  「你以為本宮捨不得嗎?」

  安樂公主深深地感到自己被人玩弄了,憤怒和妒忌來回折磨著她的心臟。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大徵尊榮無上的嫡公主,檀真怎麼敢拿一個不清不白的妖孽侮辱她?

  「大徵亡於十六世。」檀真忽然說。

  聽見的人都愣了,隨即像是被雪灌進脖子裡似的,一股寒意直衝天靈蓋。

  安樂公主神色驟變,掐著他的脖子喝問,「你不想活了嗎?」

  大徵自建國到如今,已經是第十六代帝王。

  檀真無視掐著他咽喉的手,狂悖地笑道,「大徵亡於十六世,長子死社稷,次子死兵馬,三子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人人皆可踐踏。」

  「你敢詛咒皇子?」安樂公主將他摜在地上,一鞭子抽在他的臉上,傷口從下頜拉到眼角。

  檀真的側臉緩緩流下血來,他視若無睹,淡淡地說:「這不是詛咒,是讖言。知道什麼叫讖言嗎,公主殿下?就是不可違逆的將來之事,無論你殺了我還是殺了隨便誰,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安樂公主氣瘋了,「把他給本宮押下去!」

  不知是因為安樂公主闖欽天監出師無名,還是因為她存著私心,總歸檀真沒有被押到詔獄裡去,而是被鎖進了公主府的地牢。

  鐐銬和地牢根本就鎖不住檀真,可他也沒有逃。

  他只是坐在從天窗灑進來的月光下,默默凝視窗台上停駐的白鳥。

  檀真被安樂公主關了一個多月。

  他像是一尊玉石雕琢出來的人偶,不言不語,也不挪動分毫,甚至連胸膛的起伏都很微弱。給他送飯的人幾次以為他已經死了,坐在那裡的只是一具漸漸腐朽的軀殼。

  安樂公主對此毫無辦法,檀真那天的話點燃了她的怒火,可她並未將其當真,回過神來只是悵然——他那麼謹言慎行的一個人,居然為了燈里的妖孽冒死出言犯上。

  ——

  厲帝十一年,春。

  檀真從公主府里被放了出來,救他的不是別人,正是皇帝。

  安樂公主領旨的時候心裡詫異莫名,但還是依言打開了地牢大門。

  鐵門發出尖銳的響聲,溫暖的陽光照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光的盡頭是盤腿坐在天窗下的檀真。

  他仰頭凝望窗外燦爛的春光,睫毛根根分明,側臉像是一塊瑩潤的玉石。

  安樂公主忍不住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那裡只有一隻梳理翎羽的麻雀。

  「檀真,父皇讓我放你出去。」安樂公主道。

  檀真沒有動。

  安樂公主自覺已經足夠寬宏大量、低聲下氣,以檀真的妄言,便是殺他一百次都不夠。

  可檀真居然還敢給她臉色看。

  「檀真!」安樂公主加重了語氣。

  檀真忽然笑出了聲,像是忍俊不禁。他捂著臉,笑到聲音嘶啞,笑聲里隱隱透著悲愴。

  他瘋了。安樂公主想。

  「原來是這樣。」檀真笑著笑著流下眼淚來,自言自語,「原來這麼多年,你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雖然你站在人群中央,可誰都看不見你,碰不到你,聽不見你說話。你也碰不到他們,感受不到陽光的溫度,擁抱不了愛的人。他們穿過你,就像穿過一陣風。

  這樣的日子真是孤寂得叫人恨不得去死。

  然而你現在真的死了。

  燭。

  你現在又是什麼感覺呢?

  ——

  檀真回到欽天監的第一個晚上,皇帝秘密造訪了這裡。

  彼時,檀真正坐在庭中觀察天象。

  這是檀真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觀察這位君主,他穿著武將的裝束,孤身一人站在檀真面前。檀真沒有行禮,連眼神都吝惜分給他半點,只低頭將地面上的算籌拾起。

  「算出什麼來了?」皇帝問。

  「陛下真的想知道嗎?」檀真波瀾不驚道,「結果可不是陛下想聽的。」

  「如今敢這麼和朕說話的人,墳頭草已經三尺高了。」皇帝警告他。

  「我不怕死。」檀真抬頭看著他,「死還能比我現在這樣活著更痛苦嗎?」

  「你在欽天監里豢養妖邪,就是殺你十次百次都不夠,你居然還敢有怨言。」皇帝冷笑道,「安樂真是把你寵壞了。」

  檀真嗤笑道,「你們不愧是親生父女。」

  「放肆。」皇帝呵斥他。

  「無須遮掩,您為什麼而來我很清楚,您自己心裡也一樣清楚。」檀真站起身來,直視他的眼睛,「讖言應驗了,是嗎?」

  皇帝的嘴角微微抽動。

  檀真露出一個真情實感的笑容,心裡說不出的暢快。

  前線戰火連綿,大皇子連夜伏案處理公務,撥運糧草、安撫軍心、派遣得力將士支援,終於不堪重負,於昨日病倒。

  大皇子的病根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從生下來就由最好的太醫用最好的藥材吊著,才活到如今這麼大。這一病宛如大廈將傾,把太醫院百年基業砸得粉碎。

  今日咯血,明日發熱,後日昏迷不醒。

  他在鬼門關上做最後的掙扎,醫者卻不能為他做更多。

  「死於社稷,也算是體面的死法了。」檀真淡淡地點評。

  皇帝忍下怒氣,誘惑道,「你治好他,要什麼朕都給,家財萬貫、權勢滔天,只有這天下有,你要什麼朕都給。」

  「這話賢妃也說過,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檀真嘲弄地看著他,「陛下莫不是還覺得,這天下是你的囊中之物,只要你點頭,縱然移山倒海,沒有你做不到的?」

  檀真上前一步,倒將皇帝逼得退了半尺。

  檀真早就不是那個一隻手就能提起來的小豆丁,要被送進宮只會撲到師父懷裡哭。他身形挺拔,站著的時候脊背永遠筆直,像是石縫裡拔出來的修長竹節。

  皇帝早聽過這小天師邪性,生來就能見常人不可見之物,今日前來也是仗著一腔血勇,卻仍在檀真寒冰般的眼神下竟然感到一絲涼意。

  「這煌煌帝都,雲集天下財富、名利、權勢之盛,就連北方草原上的狼王都覬覦龍椅上的明珠。皇帝一聲令下,即便南越旱災,還是得進貢甘蔗蜜酒。陛下知道釀酒要用糧食嗎?」

  檀真一步步逼近皇帝,隨手推倒桌上的百寶匣——那是安樂公主從前送來的,他今晚本是要拿出來扔掉。

  百寶匣里的珠玉如月下海礁上的泡沫般飛濺,瑩瑩的光輝支離破碎。透明的琥珀獅子身首分離,爪牙零星。圓潤的珍珠迸濺出來,滾了一地,隔在兩人之間,像是一條純白的溪流。

  「你什麼都有,可是不巧,我什麼都不想要。」檀真直直地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救大皇子的——他命該如此,就像我被你們踩死的師父、師兄和……一樣」

  「實在是時也,命也。」

  檀真擲地有聲,等待著死亡的利刃落下。

  「你這個妖孽!」皇帝拍著石桌,震怒道,「來人,把他給朕關到詔獄裡去!有什麼刑罰統統用上,直到他服軟為止!不必在意四肢完整,只留口舌耳目即可。」

  門外等候已久的禁軍沖了進來,檀真不躲不閃,只是往藏書閣里走。禁軍就要碰到他的肩膀時,一隻冰涼纖細的手握住了禁軍的手腕,手腕的主人發出一縷嬌媚的笑聲。

  禁軍屁滾尿流地倒了回去,叫聲悽厲。

  穿著破碎紅衣的女人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只是她破碎的裙擺下並沒有腳。亂草般的長髮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她抬起一雙沒有眼白的眸子,對著幾人一笑。

  禁軍們慌亂地拔刀擋在皇帝身前,兩股戰戰。

  檀真側身俯視台階下的禁軍和皇帝,眼底有淡淡的金色光輝流轉。

  「看見了嗎?這才是妖孽。」檀真淡淡道,「這世上不會有一個妖孽,因為恪守『不能殺人』的規則而死在人手裡。」

  「滾吧。」他頭也不回地關上了藏書閣的門。

  檀真在黑暗裡默默地聽著自己呼吸的聲音,期待著藏書閣某處會忽然亮起,然後那個月光般的女孩嘻嘻哈哈地從後面撲上來摟住他的脖子。可是藏書閣只是冷酷地黑暗著。

  窗外的梨花飄到桌案上,幾滴水漬隨風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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