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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十二年春(三)

2024-06-15 04:02:50 作者: 薄須

  皇帝臉上露出幾分得意,輕飄飄地誇獎了檀真幾句,命人給檀真添個席位。

  檀真不想在這裡多留,燭一直縮在他身後攥著他的衣袖,像是警惕地豎起耳朵的小貓。薩滿卻先一步聲稱自己身體不適,離開了宴席。檀真緊繃的脊背這才放鬆下來。

  

  大徵挽回了顏面,皇帝的神色也和緩下來,於是席上又開始推杯換盞、談笑晏晏。

  檀真的位置安排在安樂公主之下,可以清晰地看見幾個皇子。

  大皇子披著鶴羽大氅,臉上透出病色的白,是不是用手帕掩住嘴角咳嗽兩聲;二皇子喝得醉醺醺的,已經摟住了舞姬柔軟的腰肢,不老實地揉捏她細軟的皮肉。

  至於三皇子則挑著一雙鷹眼,時不時冷冷地從北蠻使臣臉上剜過。

  「檀真,你喝這個甘蔗酒,很甜很溫和的,不會喝酒的人也喝不醉。」安樂公主眉飛色舞地把酒盞推給他,「這可是去年南越進貢上來的,一直用冰塊湃著存在地窖里。」

  「公主折煞臣了。」檀真不動聲色地按住酒盞,「公主的好意臣心領了,只可惜臣擔心喝酒誤事,不敢貪杯。」

  安樂公主不高興地盯著他,「你能有什麼事?」

  檀真被逼無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安樂公主抬手命宮人替他將酒杯滿上。

  「好了。」皇帝出聲制止道,「他是清修之人,怎麼能和你的哥哥們比,萬一不勝酒力殿前失儀,朕今日是賞他還是罰他?」

  安樂公主哼了一聲,重重地把酒盞放在桌上。

  檀真的面上已經浮起潮紅來,像是烈酒澆灌出來的芍藥,處處透著艷和軟。

  「檀真,」燭憂慮地捧住了他的臉,奇異地感到灼燒般的溫度從掌心蔓延開,「你的臉好燙啊。」

  檀真感到一絲不適,滾燙的血液沖刷著他的四肢百骸。這杯酒不對勁,檀真晃了晃腦袋,起身向皇帝告辭,「陛下恕臣無能,先行告退。」

  皇帝心情好,也懶得計較這人是欽天監里那些令人討厭的方士,揮手示意他自便。

  安樂公主欲言又止,被皇后惡狠狠地用眼神逼退了。

  檀真被宮人扶回藏書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甩開宮人鎖上門,倒頭滾進榻上,把自己裹身上的衣服扒得亂七八糟的。燭驚訝地看著他赤裸坦誠的身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燭,轉過去。」檀真嘶啞著聲音說。

  「檀真,你是不是生病了?」燭慌張地在屋子裡踱步。

  檀真愣愣地看著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燭活過的上千年漫長歲月里,那些短暫陪伴過她的人,竟然沒有教會她什麼叫男歡女愛,巫山雲雨。檀真又覺得可笑,又覺得心酸。

  但更強烈的是一股又一股衝擊著他理智的熱潮。

  「是那杯酒嗎,那個公主不是喜歡你嗎?」燭急得都快哭了,「她喜歡你為什麼還要害你啊?」

  「她才不是喜歡我,她只是沉迷她欲望的想像。」檀真顫抖著手颳了一下燭的鼻尖,上面凝著一滴幽藍色的淚水,「我的針放在哪裡?」

  燭抹著眼淚說:「在匣子裡。」

  檀真勉力支撐著身體,從床頭翻出來一個匣子。他熱得要命,急劇攀升的溫度灼燒著他的神智,失手將匣子打翻在地。燭下意識地要替他撿起來,慢半拍地想起來自己根本碰不到。

  檀真眼前一陣一陣地發花,他爬在地上找到了幾根銀針,也不辨認穴位,直接扎進了自己手上的血管里。那股抓心撓肝的灼熱散去了一點,檀真略微恢復冷靜,才開始在自己身上施針。

  有人在拍藏書閣的門。

  「檀真,是我,你把門打開。」安樂公主在門外喊。

  檀真充耳不聞,只是扎針的動作更重了些。

  「我討厭她。」燭輕輕地說。

  檀真抬眼看著她。

  燭蹲在他身邊,抹掉眼淚,帶著點哭腔說:「她為什麼要這麼害你啊?」

  檀真拔出銀針,虛虛地按著燭後腦柔軟的髮絲,讓她和自己額頭相貼,輕聲安慰她,「沒事的。」

  安樂公主從宴席上追過來,就是不願讓自己餵熟的果子被旁人給摘了。可檀真把門堵得死死的,她毫無辦法。就在她終於按捺不住,想要破門而入的時候,裡頭傳來檀真的聲音。

  沉靜冷淡。

  「公主請回吧,夜深了,男女有別,臣不宜開門。」

  「檀真!」安樂公主惱怒地拍了一把門,深呼吸幾次,又低聲問,「本宮開春便十六歲了,可以出宮建府,到時候向父皇討了你,你跟著本宮好不好?本宮絕不會虧待你,公主府比這寒酸的欽天監強了何止百倍。」

  「臣白衣之身,微薄賤命,不敢高攀公主。」檀真疏離地說,「公主不要胡鬧了,回宮休息吧。」

  「本宮沒有胡鬧!」安樂公主怒道,「你把門打開,本宮有話跟你說。」

  「臣與公主無話可說。」

  檀真在門後一下一下地撫摸著燭的頭髮,她趴在檀真懷裡哭得抽抽噎噎的,好似她才是那個被算計輕侮的人。

  ——

  安樂公主大怒而歸,隔天在校場上與北蠻使臣較量弓馬時不慎跌落,摔斷了腿。

  「公主讓我去侍奉湯藥?」檀真站在樓梯上,挽著袖子抄錄書本,蹙眉看向跪伏在地上的宮人。

  「是。」

  「欽天監不是湯藥局,也並未蓄養宮女黃門,還是請公主另請高明吧。」檀真復又低下頭去,不再理會宮人的話。

  燭坐在他頭頂的書架上,晃著纖細的小腿,伸長了脖子看他寫字。如今燭已經認得很多字,不用檀真一個字一個字地為她念書,只需要檀真替她翻書。

  宮人無法,只得回去復命。

  「她要害你,怎麼還敢來找你。」燭皺著鼻子說,「真不要臉。」

  檀真和她說不明白,只好「嗯」了一聲。

  「這世上情與欲最是難捨難分,有人一廂情願,也有人甘之如飴,難說得很。只可惜你身處下風,就算公主強擰你這根瓜,你也不得不從。一切只看她什麼時候耐心耗盡罷了。」

  燭嚇了一跳,檀真下意識抬起手臂把她擋在身後。

  窗口的人披著黑袍,黑布蒙眼。

  「還記得我麼,小天師?」薩滿挑起唇角,笑道。

  「欽天監雖然已經沒落,但還算是百官之一。」檀真冷冷地說,「閣下如此行徑,不怕皇帝震怒嗎?」

  「大徵在邊關一敗再敗,他就算有再大的怒火,也得忍一忍。」薩滿帶著笑意說,「畢竟我們才逼著他割讓了邊關十六州,他應該不想再丟第十七個州。」

  檀真沒說話,死死地盯著他。

  「別害怕,我不是來害你們的。」薩滿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我什麼都沒帶。」

  「你們」……他果然能看見燭。

  檀真把燭推到自己身後,讓她躲回長明燈里去。燭倔強地搖著頭,不肯丟下他一個人。

  「長明燈靈和生而天眼者,是命定之緣。」薩滿自顧自地說,「燈靈不死不滅,卻也不為尋常肉眼所見,只有天眼可勘一二。看來是我來晚了,燈靈想必不願意和我走。」

  燭緊張地看著他,抓緊了檀真的手臂。

  「那你呢,小天師,你要和我走嗎?可以帶著燈靈一起。」薩滿挑起下頜,微笑道,「這皇宮不該困住你們。」

  「離開這裡,我們就能自由嗎?」檀真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你不是真心想帶我走,只是怕控制不了燈靈吧?」

  薩滿笑出了聲。

  「既然這世上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哪裡又有什麼不一樣。莫非閣下覺得,讓我選擇躺在誰的砧板上,是對我的恩賜?」檀真話鋒一轉,斷喝道,「滾。」

  「若有緣,必將再會。」薩滿並不生氣,只是轉身揮手道,「吾名白商陸。」

  ——

  厲帝九年,上元節。

  安樂公主勒令檀真作陪,隨她到燈會上玩耍。

  檀真煩不勝煩,卻還要打起精神哄燭,「你不是喜歡熱鬧麼?燈會上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兒,還有人表演雜耍。正好出宮去看看。」

  「可是我不想你不高興。」燭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團,擠在檀真的榻腳,委屈地說。

  「我給你買個糖人好了。」檀真翻開自己的匣子,自顧自地說,「要什麼花樣的你自己去攤子上挑。」

  他的話音忽然頓住了,放碎銀子的木匣里蹦出來幾枚銅板。檀真早就不是那個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無名小卒,公主青睞他,皇帝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不至於權勢滔天,但也算是衣食無憂。

  那些挨餓受凍的日子,那個把餐食省下來塞給他的人,像是被水沖淡的墨跡似的,一點點從他的腦海中褪色了。

  此時此刻,這幾枚銅板像是敲在了他塵封的記憶上,心裡某處地方又隱隱地疼痛起來。

  燭察覺了他的不對勁,像只貓似的湊過來抱住了他,輕聲說:「那我要買兩個糖人。」

  「好。」檀真握住銅板,若無其事地笑笑說。

  大徵割讓出去十六州,為了維持帝都的繁華、充盈國庫,各州的稅負壓得百姓喘不過氣來。然而沸反盈天的苦難化作奏摺,落在大人物們的案頭上,又被輕飄飄地扔進火盆里。

  於是那些埋怨的聲音就此消弭在火焰中,醞釀著更大的風暴。

  安樂公主穿著十二重紅錦裁出來的長裙,每一條褶皺都是繡娘精心處理過的,又在長裙外罩了薄如蟬翼的輕紗,上頭繡著栩栩如生的花紋。

  她拎著裙角在檀真面前轉了一圈,像一隻高傲的天鵝,期待地問:「好看嗎?」

  檀真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追尋著好奇地在人群中這裡看一眼、那裡摸一下的燭,不帶任何感情地奉承道,「公主天生麗質,什麼樣的綢緞在您身上都只是錦上添花。」

  安樂公主心花怒放,有心和檀真再親近些,卻見他徑直走到自己身後的攤位上,買了兩個糖人。

  安樂公主臉上緋紅,等著檀真把糖人遞給她。

  檀真卻自己收下了,狐疑地看著她,「公主想去哪裡玩?」

  安樂公主臉色鐵青地轉身就走。

  燭圍著檀真上躥下跳的,央求他把糖人拿出來,「給我看看嘛,那個小老虎真的好可愛!」

  「那是麒麟。」檀真揉了一把她的後頸,輕聲道,「別鬧,回去再看,萬一等下公主把你的糖人搶走了怎麼辦?」

  燭立刻就老實了。

  安樂公主怒氣沖沖地走在前面,檀真不緊不慢地跟著她,甚至有幾分悠閒的意思。不管她做什麼,檀真總有一套一套的漂亮話搪塞她,滴水不漏。安樂公主聽多了,只覺得檀真敷衍,於是更生氣了。

  她不知道的是,檀真只是在陪著燭。

  走鋼絲的猴子搖搖晃晃的,爪子抓住鋼絲倒吊下去,捧著盤子跟看客領賞,燭站在人群里用力地鼓掌;花樓上有公子為倚欄吹笛的花魁一擲千金,紛紛揚揚的花瓣灑下來,像是一場奼紫嫣紅的雨,燭咯咯笑著去吹落在檀真睫毛上的花瓣。

  很多年後,檀真想起那一晚。

  他們站在極盡繁榮的帝都里,身側是流水般的人群,卻好似這世上只有他們兩人而已。

  人群忽然混亂起來。

  檀真隨著喧鬧的人群看向高台之上,那裡放著大徵開國皇帝的鼓。

  開國皇帝驍勇善戰,每每戰時總是沖在前鋒,背著那面鼓撕破敵軍攻勢。那面沾染了無數鮮血的鼓早就破了,如今供奉在台上的不過是一個象徵。大徵軍力、榮譽、希望和皇權的象徵。

  那人翻上雲台,身上背著數個皮袋子,袋子汩汩地往外冒著不明液體,澆了一路。他鎖死了唯一能通向雲台的門,衝到紅色繪龍的巨鼓前,痛哭出聲。

  「邊關十六州淪陷敵手,百萬黎民苦不堪言啊!」那人嘶吼著跪倒在地,「武皇帝,若你得知今日大徵衰敗至此,是否後悔讓這江山姓了楚?」

  安樂公主勃然大怒,一把掀開擋在她面前的人,指著上頭的人道,「還愣著幹什麼?把那個瘋子給本宮抓下來!」

  她的侍衛是從世家子弟里選拔出來的禁軍,打架鬥毆喝花酒是一把好手,撞門抓人就費勁了。禁軍們牟足了勁撞門時,那人高聲在雲台上呼喊著,半條街上的人都看了過來。

  「我等寒窗苦讀,欲救時局於將傾,卻遭奸賊賣官販爵,斷我等報效國家之路。」那人振臂高呼,痛心疾首,手裡高舉著一根火棉,照亮了他絕望的臉,「南越旱災,北方戰敗,內有奸佞玩弄權術,無人憐我百姓疾苦,無人力挽狂瀾,無人可救這江山!大徵就要亡了!」

  他鬆開手,火棉墜落在地上,瞬間點燃了那些一路淋漓的液體。火焰瘋長,轉眼間吞沒那個人形,也點燃了他身後的鼓。他還在哭著、喊著什麼,但人們已經聽不清了。

  整個雲台陷入了烈火中。

  安樂公主氣得咬牙切齒,一鞭子抽在禁軍身上,怒喝道,「把那個胡言亂語的瘋子給我拖出來,本宮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叫他挫骨揚灰,不得好死!」

  檀真站在雲台下,只覺得那火像是從天上燒下來的,一場裹挾著鐵水的暴雨就要落下。

  燭打了個寒戰,靠到他身邊。

  「這就是大徵最後的結局嗎?」檀真輕聲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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