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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十二年春(二)

2024-06-15 04:02:48 作者: 薄須

  監正見檀真無視賢妃,定定地看著宮殿內的某處,驚得冷汗一股股地往外冒。

  

  他本是個學文不成、學武不就的廢物點心,仗著不上不下的家世,在欽天監里謀了個差事混日子。監正並不是沒有想過精進一番業務,只可惜沒有天分,又無人指點,加上欽天監不得皇帝好臉色,只好作罷。

  他此番是把自己微末的仕途和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檀真身上。

  後宮出名跋扈的賢妃卻沒有動怒。

  「可是殿裡確實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賢妃瞅著檀真的神色,問。

  她知道那些混跡山林的聖僧高道都有些怪癖異能,有人能通陰陽二界,與亡者對話;有人更是能在彈指間叫妖邪灰飛煙滅。

  檀真起身走到那個人形面前,發現它根本沒有眼睛,更不可能看見燭。它好像只是畏懼燭身上散發出來的光和熱,所以一個勁地往角落裡縮。

  「它身上好多傷啊。」燭輕聲說。

  這不知是妖是鬼的小東西大概三尺來高,全身上下沒一塊好皮,潰爛的紅色皮肉上猶自帶著火星。它的眼睛被融化的血肉糊住了,檀真勉強辨認出那兩條細線是它的眼。

  燭也察覺了它害怕自己,於是後退了兩步,乖乖地站在檀真身後。

  隨著檀真的動作,賢妃和監正都緊張起來。

  「是燒傷。」檀真轉過去看著賢妃,「娘娘,三皇子近日可去過什麼走水的地方?」

  這是委婉的問法,整個帝都都知道三皇子狂妄暴戾,輕賤人命。這枉死火海的鬼魂多半就是上門來找三皇子索命的。

  賢妃的臉色一白,厲聲喝道,「放肆!」

  「娘娘,三皇子確實是厲鬼纏身。」檀真絲毫不後退,篤定道,「三皇子是否毫無緣由地發熱,無論如何都降不下去,時時嚷著熱、疼,閉眼就是身處火海?」

  賢妃扶著宮人的手,搖搖欲墜。

  三皇子的病情把太醫院折磨得不清,檀真就算從哪個宮人口中聽說了也不稀奇。但他夢中囈語,抱著賢妃痛哭流涕剖陳的噩夢,卻是傳不出去,也沒有人敢傳的。

  檀真心下有數,「那就是了。」

  「那妖孽在何處?」賢妃咬著牙,脖頸上繃起一條條的青筋,「竟敢謀害皇嗣,快快將他驅散,叫他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檀真突然感到很厭倦。

  即便是此刻刀鋒懸在脖頸之上,賢妃依然覺得她的兒子沒有錯。不過是一文不名的螻蟻,死了竟還敢死得不清淨,要從火場裡爬出來報復金尊玉貴的三皇子。

  監正見檀真的眼神疏離冷淡,梗著脖子警告他,「檀真!」

  檀真像剛剛回過神似的,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小天師,你回答本宮,救我皇兒性命一事你是能還是不能?」賢妃冷冷地看著他。

  我巴不得你兒子死無葬身之地。

  檀真在心裡漠然回復。

  「回娘娘,自然是能的。」檀真拱手道,「只是需要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賢妃問,「天下之大,只有這世上沒有的,沒有本宮搜羅不來的。你只管除了那妖孽便是。」

  「倒也不必,還請娘娘取三皇子的生辰八字、一盞香爐、一瓶清水和硃砂黃紙來,擺在庭中。」

  賢妃此刻對檀真已然信服,即可便叫人去準備。不多時,庭院中掃開一片雪地,擺上了香案。

  檀真掃了一眼寫著三皇子生辰八字的花箋,隨手放進香爐里燒掉。隨即他執起那瓶清水走到那擔驚受怕的小鬼面前,將水滴灑在地面上。

  小鬼是被活活燒死的,因而十分懼怕光和火。為著三皇子的病,賢妃宮裡通宵達旦,沒有一處不點著燈,它只能恐懼地躲在角落裡。但即便是這樣,它也死活不肯向檀真為它鋪出來的路走一步。

  「何必磋磨在此,枉造殺業,拖累你投胎轉世。」檀真道,「走吧,我送你往生。」

  小鬼嚎啕大哭起來,「鬼差說我陽壽未盡,不肯收我。我一個人在忘川里泡著,好冷啊!」

  檀真流露出一絲悲憫,「跟我來吧,我渡你過忘川。」

  小鬼抽抽噎噎地哭著,踩在檀真灑下的水跡上,一步步地朝庭中走去。從檀真對著空氣說話開始,就沒人敢出聲了。眾人驚恐地看著那一路水漬被蒸發,留下一縷青煙。

  檀真盤腿坐在香案前,以硃砂慢慢地描繪往生咒符籙。小鬼啜泣著跪在他身前,低垂著頭,聲音細弱得像一隻小貓。

  「人間何處不煉獄,」檀真放下硃砂,輕輕地撫摸小鬼的頭頂,「這不怪你。」

  往生符在檀真指尖消散成灰燼,落在小鬼頭上。

  「太上敕令,渡汝孤魂;」 檀真念誦道,「四方鬼魅,皆沾生恩。」

  小鬼的身形慢慢模糊、消散,最後化作一縷熾熱的風隨著風雪飄去。

  賢妃的手緊緊抓著門框,指尖在上面刮出一道道白痕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檀真的背影,低聲道,「本宮叫他打散那妖邪魂魄,他偏要超度那亡魂。倒是一副慈悲心腸。」

  監正顫抖著跪下去。

  「罷了,就當為我兒積德。」賢妃念了聲佛,道,「只要我兒好,怎樣都行。」

  殿內傳來宮女喜極而泣的喊聲:「娘娘,三皇子醒了,熱也退了!」

  賢妃一愣,甩開宮人的手,疾步向殿內跑去。屋檐下圍著檀真的人迅速散去,他站起身來,仰頭看著鵝毛般傾覆下來的雪。

  晶瑩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

  「燭,我們回去吧。」檀真輕聲說。

  燭挽著他的胳膊,用力點點頭。

  賢妃沒讓檀真走,宮人本要攔下他,可見了他方才的神通,對上他的眼睛便有些發憷。檀真擦過宮人的肩,大步走在宮牆直接的巷道里,與無數執著燈籠的宮人朝著相反的方向去。

  「我怎麼不知道,超度亡魂還要不相干的人生辰八字?」燭忽然蹦到檀真面前,虛虛地戳了一下他的鼻尖。

  檀真坦然承認道,「我只是想看看他的命數,看看這王朝最後會落入誰手。皇帝有三個兒子,大皇子體弱多病、不堪託付,二皇子是個流連煙花柳巷的酒囊飯袋,至於三皇子,呵。」

  燭倒著走在他面前,漫不經心地問:「那你看出什麼來了?」

  「善惡有報,因果輪迴。」檀真嘲諷地笑道,「薄人性命者,必誅於敵手。我今日救他一命,不過是留待他日後不得好死罷了。」

  燭沉默了一會兒,說:「檀真,你可千萬不要殺人。」

  「我知道,」檀真摸了摸她的臉頰,「放心吧。」

  有了賢妃的照拂,檀真的日子變得好過了很多。

  賢妃托欽天監為三皇子看病的事是私下辦的,打賞自然也不能明目張胆。那些金銀珠寶從監正手裡過了一圈,落到檀真手裡所剩無幾,他也不在乎,只是放著落灰。

  監正不再管制檀真,檀真卻始終沒有搬出藏書閣。

  他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仰望著星空,撥弄面前的算籌,推演這個王朝的氣數和命運。

  燭像是一陣閃爍著微光的風,搖搖晃晃地踩著漆黑的屋脊,展開雙臂,像是一隻妖隨風而去的白鳥。然而不管她走出去多遠,最後還是會繞回來趴在檀真的肩頭小憩。

  日子就這麼平靜地過,至於前朝是如何的風起雲湧,邊關又是如何喋血鏖戰,和檀真都沒有關係。

  直到厲帝七年的春天,安樂公主無意間闖進了藏書閣。

  欽天監被驕縱的小公主攪得雞飛狗跳,奇珍異玩流水般送進藏書閣。眾人膽戰心驚,不知加封駙馬的旨意和厲帝的鍘刀哪一個先落到檀真頭上。

  ——

  厲帝八年,夏,北蠻使臣來訪。

  「檀真,你見過北蠻子嗎?」燭坐在玉蘭樹枝頭,澄澈的月光碟旋而下,襯得她像是一段清輝,純淨得不似人間物,「我聽說他們一年洗一次澡,只吃帶血的羊肉,春天就殺到別人的帳篷里搶老婆!」

  皇帝在換春園宴請北蠻使臣,欽天監地處偏遠,燭只能在枝頭蹦得老高才能看到那邊熱鬧的燈火。

  檀真被她不著四六的話氣笑了,「你聽誰說的?」

  「掃地的小黃門啊,」燭捧著腮幫子,有點惆悵地說,「我還沒去過草原呢!」

  「草原有什麼好看的。」檀真倚在窗戶邊翻過一頁書,懶洋洋地說,「除了草還是草,十幾里都見不到一個人。」

  燭完全沒聽進去,在樹枝上打了個滾,更加憂愁了,「我不會要在這個宮裡陪你到老死吧?你死了我怎麼辦啊?」

  檀真沉默了,過了很久才問:「我來之前,你是怎麼過的?」

  「我就每天在這裡逛來逛去啊,反正不管是人還是鬼都看不見我,我就到處走。」燭半張臉躲在枝葉後面,神神秘秘地說,「我還去過後面的溫泉宮,看之前的皇帝和他的老婆洗澡!」

  檀真咳了半天,「行了別說了!」

  燭偏不,理直氣壯道,「為什麼不能說?我就是看見了啊!那個老皇帝渾身都是贅肉,醜死了,我看了一眼就走了。」

  檀真的臉上滾燙,瞪她一眼,伸手去桌上摸索茶杯。

  「小天師!」

  茶杯「啪」的一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小黃門氣喘吁吁地扶著門,說:「小天師,陛下宣召。」

  換春園裡衣香鬢影,緋袍紫服的達官顯貴列座兩側。淙淙流水繞了宴席一圈,從地窖里鑿出來的冰盛放在水缸里消暑。女人身上的香味和酒氣、冰塊的冷冽氣息混在一起。

  大廳中央擺著一盤殘局,黑子被白子殺得人仰馬翻、丟盔棄甲。

  北蠻此番是來談和的,大徵邊關大敗,已經沒有再戰之力。宴會到了中場,北蠻薩滿提出要和大徵一較棋力高低。眾人心中嗤笑這蠻子不自量力,卻不料在他手下輸得褲子都要掉了。

  若是以城池為賭注,幾局下來,大徵國土已有半數以上淪落敵手。

  滿堂的文臣,沒有一個敢大喘氣的。

  妖術。他們恨恨地想。

  沒有一個人能在薩滿手下走過十步棋,他像是洞悉了對面人的想法,截斷了對方的所有去路。

  檀真走進換春園的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高堂上的皇帝,而是北蠻使臣身側的那個人。

  盛夏時節,人在日頭裡走不出百步就要汗流浹背。

  北蠻使臣卻穿著皮毛做的硬鎧,戳在桌案後像是一口鐘。然而他身邊的那個人孱弱得像是一根蒲葦,只穿著蠻族的大袖,眼睛上蒙著兩指寬的白布,露出的唇線柔和。

  「這位便是我朝欽天監的天師。」皇帝虛虛抬手一指,「薩滿既有雅興,不如和他切磋一番。」

  「大徵天朝上國,天師卻是個還沒長足個頭的孩子。」北蠻使臣笑道,「說出去,倒是我們北蠻勝之不武。」

  安樂公主不輕不重地把酒盞扔在桌面上,冷冷地說:「薩滿既要與人切磋棋藝,就得找個實力相當的人,否則豈不是叫人以為北蠻都是挑軟柿子捏的鼠輩。」

  「公主是認為,這位小天師可與我族薩滿實力相當?」北蠻使臣更覺可笑。

  「相當不相當,不如一試。」檀真走到棋局前,掀起袍角坐下,抬手道,「請。」

  容貌清秀的薩滿被人攙扶著坐到棋盤邊,對著檀真略略頷首。

  「此局,不如薩滿執黑子。」檀真按著棋盤道。

  「黑子先行。」薩滿提醒他。

  「我知道。」脫口而出的瞬間,檀真竟覺得這個盲眼的人在「凝視」他。

  薩滿點頭道,「好。」

  黑子先落,白子緊隨其後。

  高堂上的皇帝與眾文臣皆捏了一把冷汗,武力上已經輸了一籌,若再在文一道上輸給北蠻,只怕大徵是要顏面掃地。安樂公主更是緊張,檀真是她引薦給皇帝的,若是出了岔子,怕是她也要受牽連。

  檀真卻沒有半點怯場,這局對弈在他眼中再清晰不過,一切都在按著他的推演進行。

  「檀真。」

  燭忽然低聲喊他的名字。

  檀真執棋的手在空中一滯,眾人心裡不由得一緊。

  「他好像在看我。」燭莫名地不安。

  檀真瞳孔一震,望向薩滿的眼神冷了幾分,白子「啪」的一聲按在黑子盤踞之處,一招攻破他的命門。

  薩滿將黑子放在棋盤角落裡,是投子認負的意思。

  「閣下算力驚人,」薩滿道,「在下甘拜下風。」

  「承讓。」檀真冷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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