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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十二年春(一)

2024-06-15 04:02:46 作者: 薄須

  大徵厲帝二年,冬。

  三師兄很快走了。

  他像是檀真在寒冷掙扎中臆想出來的溫暖,只有桌上明亮的燈盞證明他來過。檀真披著三師兄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的單衣,蜷縮成一團,靜靜地那個坐在桌上的女孩對峙。

  女孩個子小小的,坐在桌案上腳尖不著地,一下一下地踢著裙裾。她生了一雙很圓的眼睛,像是叢林裡的鹿,眸光瑩潤溫和。

  「別這麼怕我嘛。」女孩有些垂頭喪氣,「我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惡鬼,你看我長得像是會吃人的樣子麼?」

  檀真沒說話,他在思考。

  三師兄是青城觀幾個弟子裡最肯鑽研的一個,早早就通了陰陽眼,沒理由看不見她。

  但他就是沒看見,甚至沒和檀真提一嘴。

  女孩靈光一閃,忽然說:「你被人欺負了對不對?我幫你報仇,你以後都要陪我說話!」

  檀真沙啞著聲音問:「作惡的鬼魂會墮為厲鬼,沒有好下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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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不是鬼。」女孩不高興了,扒著眼皮對他比了個鬼臉,「你不願意搭理我就算了,我也不要和你說話了!」

  她一轉身,沒入了燈盞的火光里,消失無蹤。

  檀真就著燭火,竟然一夜沒有做噩夢。

  欽天監監正把檀真關了三天,三天沒有人給他送水送飯,要不是三師兄偷偷從窗縫裡給他塞水和干饅頭,他早就餓死了。

  等到第三天,監正把他從藏書閣里提出來,看見他消瘦憔悴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

  檀真跪在監正腳邊,恭順地低著頭。他一貫把規矩學得很好,從不需要人說第二遍。即便監正想罰他,也難挑到錯處,這次可算是抓住了機會。

  「這幾天可反省好了?」監正壓著聲音問。

  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從檀真耳邊拂過:「他長得真像個泡發了的饅頭。」

  檀真微微擰眉,果不其然,看見一片白色的裙角飄落在他身側。女孩旁若無人地在監正腳面上狠狠跺了一腳,表情凶凶的。監正什麼感覺都沒有,依然看著檀真。

  「回監正,檀真知道自己做錯了。」

  監正滿意地點點頭,他很欣賞檀真的聰明伶俐,但檀真的眼睛總是讓他不安心——那雙安靜的眼睛裡像是藏著刀劍,隨時會刺出來刮人一身血。何況欽天監不需要聰明的人,無論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

  「海棠反季開,是帝王之威的象徵,還是有妖邪禍亂,我們說了不算,陛下說了才算。」監正用算籌在他的頭頂上敲了敲,「收起外面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

  「是。」檀真依舊恭謹。

  「你到藏書閣去管理那些書吧,以後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監正擺手道。

  檀真退了出去,被迎頭打來的冷風抽得腦門上的筋直跳。

  下雪了。

  綿密的雪從灰色的天穹墜落,覆蓋了整座巍峨的皇城。四門三殿十二宮的紅牆黛瓦下掛著冰凌,宮人們經過欽天監時,均是低著頭,步履匆匆的,生怕沾染一點晦氣。

  檀真用瓦罐裝了熱水,把凍得沒有知覺的手按在上面,燙得皮膚發紅了,才恢復了一點知覺。

  「怎麼過得這麼可憐啊?」女孩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眼裡很憂愁的樣子,「人家欺負你都不知道還手的?」

  「你怎麼還不走?」檀真看她一眼,「欽天監里雖然沒有正經天師,但家底都還在,有很多辟邪的法器,你這麼亂走亂躥,小心沒命。」

  「我不是妖孽。」女孩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氣鼓鼓的。

  「那你是什麼?」檀真隨口問。

  「我是那盞燈里的燈靈啊。」女孩伸手去捏他的臉,手指卻直接穿透了他的皮膚。她有些失望地看著自己的手,嘟噥道,「原來還是碰不到。」

  檀真心裡微微一動,明白了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裡呆了很多年嗎?」

  「也去過別的地方啦。」女孩不服輸地說,「不過確實困在這裡很多年就是了。我不能離開那盞燈太遠。」

  「除了我,沒有人能看見你。」檀真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個小燈靈為什麼不依不饒地追著他。

  女孩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重重地扭過頭去,「在你之前,也有人能看見我!」她又小聲地說,「只是他們都死了。」

  檀真忽然和她同病相憐起來。

  監正命令檀真搬進藏書閣,其實是變相的軟禁。他不喜歡這個孩子於陰陽秘術的天賦,這愈發彰顯他的平庸。他懼怕檀真的成長,又在心裡惡毒地詛咒他有朝一日開罪皇族,下獄慘死。

  檀真沒有絲毫反抗,帶著自己微薄的細軟走進藏書閣。

  於他而言,這裡處處是牢籠,並沒有區別。

  燈靈成了他的老師,檀真自作主張地叫她「燭」。

  在藏書閣里的日子,世界上像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既然有天眼,不如我教你修煉好了。」燭一拍手就決定了,「我見過很多大天師,知道很多東西。有我在,你一定能成為威震一方的大天師,甚至國師。」

  「到時候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燭這樣說,所以檀真便沒有拒絕。

  反正藏書閣的日子那樣孤寂漫長,與其把一生都磋磨在天光雲影的流動里,不如和這個活潑的燈靈相互慰藉。

  燭教導檀真調息吐納,指點他勾畫符籙,點撥他施法布陣。燭見不得他受欺負,偶爾有人上門來冷嘲熱諷,她就站在檀真面前對他們拳打腳踢。那些人全無察覺,連被風拂過的感覺都沒有。

  檀真看著燭張牙舞爪的樣子,很是想笑。

  偶爾檀真也看一些閒書,燭最喜歡從書架底下翻出來的風物誌。她不通文字,甚至連書頁也翻不開,但總是賴在檀真身邊聽得津津有味。

  「真的有拳頭大的珍珠嗎?」燭瞪大了眼睛,不太敢相信。

  「應該是有的吧。」檀真想了想,說,「我聽說珍寶閣里有一顆東海進貢的珍珠,足有人的半個腦袋那麼大。」

  「那鮫人也太辛苦了。」燭喃喃道,「這麼大的珍珠,要怎麼哭才好啊?」

  「也許是蚌養出來的。」檀真說,「世人哪裡在紙張異聞之外見過鮫人啊?以如今的形勢,就算真有人捕獲鮫人,也會被殺掉的。」

  燭沉默了一會兒,眼睛都氣紅了,憤憤地說:「人真是壞東西!」

  檀真沒在意她把自己也罵進去了,輕輕地拂過她的頭髮說:「你說得對。」

  ——

  三師兄似乎在某個很髒很累的地方當差,逢年過節得了閒暇,就偷偷摸摸地來看他,身上帶著遮掩不住的臭味。檀真被禁足在藏書閣,片刻不得稍離,三師兄就貓著腰躲在窗戶下面和他說話。

  「師父……師父的屍骨被暴曬三日,沒有人收。」三師兄的聲音尖細孱弱,帶著一點泫然欲泣的顫抖,「大師兄徹底沒了音信,二師兄也不知所蹤。檀真,你要好好的,知道嗎?師兄只有你了。」

  檀真低低答應了一聲,燭卻忽然俯身抱著他,試圖掰開他的手指。檀真默默然鬆開手指,掌心已經被他自己掐出一片血跡。

  窗外一陣衣衫振動的聲響,三師兄走了。

  檀真看著他佝僂單薄的背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宮牆下的陰影里,心裡悲愴。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三師兄。

  厲帝四年,秋。

  檀真聽閒談的宮人說,三皇子喝多了耍酒瘋,縱馬踢翻了拉恭桶的車架。馬匹當場踢碎了兩人的胸腹,當天就用草蓆裹著拉到城外亂葬崗扔掉了。三皇子的生母賢妃惱怒那些宦官辦事不力,處死了另兩個宦官。

  檀真心裡抱著的最後一絲僥倖,被三師兄缺席的中秋徹底打碎了。

  那年中秋的月很滿,滿得像是假的。

  宮牆外頭挑起了圓圓的月燈,宮人們繡著合歡花的裙裾掃過地面,王公貴族推杯換盞。

  沒有人在乎那個年輕宦官的去世,他省吃儉用攢下來塞給檀真的銅板,還躺在檀真的桌面上。

  檀真在這世上終於是孤身一人了。

  「檀真,你在想什麼?」燭抱著胳膊縮在他身邊,想替他擦眼淚,淚水卻透過她的指尖,直直地打在了地上。

  「我在想,為何他們還不去死。」檀真的聲音很輕,語氣也並不狠厲,像是真情實感地困惑。

  燭害怕地用胳膊攏住他的身體,偽裝出一個擁抱來。只要她稍稍用力,她的胳膊就會穿過檀真的血肉和骨骼。檀真也輕輕地把手搭在她的身體上,低低地哭泣出聲來。

  他們相互依偎著,像是搖搖欲墜的巢穴中兩隻驚惶的雛鳥。

  大徵素來忌諱鬼神之術,而厲帝年幼時遭巫蠱之術算計,險些丟了性命,就愈發不喜歡那些裝神弄鬼的修道者。厲帝登基後的佛寺、道觀中人,輕則罰沒為奴、流放充軍,重則處死示眾。

  檀真身負天眼,在欽天監的眼皮子底下,更是如履薄冰。

  厲帝五年冬,三皇子病重。

  太醫院被賢妃娘娘攪得天翻地覆,價值千金的藥材流水般往賢妃宮裡送。

  檀真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正站在窗前剪下玉蘭花探進藏書閣的枝葉。有人猛地推開門闖進來,把趴在桌上打瞌睡的燭嚇得差點跳起來。檀真不滿地看著來人,心底響起一聲冷笑。

  監正站在門邊打量著檀真,心裡雖然焦急萬分,卻不願意在他面前露了怯。檀真被關在這裡快兩年,人清瘦了不少,顯得那雙眼睛越發深邃幽靜,透著涼。

  「監正大人。」檀真行禮道。

  「不必如此,你知道我是為什麼來的嗎?」監正問。

  「大人說笑了,我在這小樓里不知春秋幾何,又怎麼會知道大人的來意呢?」檀真滴水不漏道,「大人是有什麼吩咐嗎?」

  「你出身青城觀,可學到你師父占卜問卦的本事?」監正難掩急切道。

  「略知一二。」檀真依舊不肯全盤托出。

  監正在藏書閣里來回踱步,最後一咬牙,轉身將門關得死死的。他把手裡拎的箱子扔到檀真跟前,呼吸急促道,「檀真,你我二人的性命,可都系在這位小貴人身上了。」

  箱子裡是占卜所用的五帝錢、龜殼、算籌應有盡有,還有觀星的天海鏡、小巧的渾天儀等。

  「大人這是做什麼?」檀真後退一步,燭也反應過來了,縮到他身後。

  「三皇子病重,藥石無醫,太醫院束手無策。」監正壓低了聲音道,「賢妃娘娘愛子心切,特命我等為三皇子占卜吉凶。」

  「只是占卜吉凶嗎?」檀真淡淡地問。

  監正哽住,說了實話,「若是……若是再拖幾日,便叫我等去看看是否不是疾病纏身,而是妖邪作祟。」

  檀真在心底輕笑一聲。

  監正如此鬼鬼祟祟,想必賢妃也是鋌而走險,私下裡託付欽天監。厲帝厭惡裝神弄鬼之事,就算欽天監將三皇子救回來了,想必三皇子今後在他跟前也討不了好。

  「檀真!」監正見他低頭不語,頓時急了,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帶我見見那位貴人吧。」檀真撥弄了一下五帝錢,神色看不出端倪,「人命關天。」

  欽天監的命或許不值錢,但三皇子的命就不一樣了。

  監正猶豫再三,將檀真的雙眼蒙住,帶出了藏書閣。

  寒風貫入幽深筆直的宮道,仿佛山谷野獸的呼嘯。

  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的響,燭蹦蹦跳跳地走在檀真前面,一個人把整條宮道的冷寂攪得細碎。她一會兒讓檀真猜她在哪個方向,一會兒惡狠狠地罵監正讓檀真幹活,自己領賞。

  檀真卻知道,燭只是想讓他等會兒不要那麼激動。

  賢妃的宮裡沒有一處是黑暗的。

  空氣中的暖香摻雜了藥的清苦氣味,髮髻高聳的宮人無聲地行走,來來去去端的是太醫的茶水或煎好的湯藥。檀真被監正領著,秘密地繞過重重疊疊垂下的帷幕,跪在珠簾後的女人面前。

  「這就是那位小天師嗎?」賢妃靠在美人榻上,鬢髮散亂,姣好的臉上滿是淚痕。

  「正是。」監正深深地跪伏。

  「年紀這樣小,比皇兒還要小上許多。」賢妃低聲道,「孩子,睜開眼睛吧。」

  檀真依言摘下蒙眼的布,直視珠簾後的豐腴美麗的女人。

  「大膽!」侍候賢妃的宮人怒喝道,「沒規矩的東西,竟敢窺視娘娘。」

  賢妃抬起手,示意宮人閉嘴。她拎起裙角走下榻來,站到檀真面前。

  「這雙眼睛生得好刁鑽。」賢妃俯視他,「這樣的眼神,我只幼時在一位圓寂的高僧眼中見過。我看人不會錯,你是個眼神冷定的,榮華富貴入不了你的眼。」

  「小小年紀有此定力,很了不起。」賢妃伸手抬起檀真的下巴,尖尖的指甲劃破了檀真下頜的皮膚,「但只要你救了本宮的兒子,你要什麼本宮都給。若不能,本宮就殺了你。」

  檀真沒說話,只是轉頭看向屋子的角落。

  燭也在看那個方向。

  那是個形容猙獰、分不清男女的人形,焦炭似的蜷縮在離燈盞最遠的地方。

  它抱著頭在發抖,只因為燭向它走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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