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百鬼夜行(八)
2024-06-15 04:02:44
作者: 薄須
「你曾在天道論壇上發帖求助關於『大徵年代的禍國天師』相關信息,我是其中知曉得最多的一個。」湖泊歪頭笑笑,竟然有幾分容光燦然的意味,「要不是帖子被刪除了,恐怕我們能重逢得更早一些。」
裴雪聽上下打量著他。
琥珀留著很長的頭髮,一直披散到腰間,身上繫著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袍。白袍這種裝束穿在常人身上,往往是路燈上糊的「氣功大師」傳單那種效果,搭配白髮白鬍子宣傳效果更佳。
但琥珀穿出了一種仙風道骨的灑脫自然,絲毫不讓人覺得他在十幾度的初春打赤腳有什麼毛病。
「重逢。」裴雪聽咀嚼了一番這個詞,「我們認識嗎?」
琥珀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像是在惋惜什麼,「檀真還是這麼獨斷專行,自負地覺得所有事都在他一個人的掌握之中,是他一個人的責任。三千年了,他一點長進都沒有。」
「摩天輪旋轉一周的時間大概是十五分鐘,你確定要吞吞吐吐地和我打啞謎嗎?」裴雪聽冷冷地問。
陸吾和檀真此刻想必已經在摩天輪底下站著,只等摩天輪一落地,就把人抓出來暴打一頓。到時候敘舊也好,真相也罷,統統沒有裴雪聽的事。這兩個人又要裝聾作啞,默契地諱莫如深。
「你總要讓我斟酌一下從哪裡說起。」琥珀輕輕地「啊」了一聲,「不如就從我們的相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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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徵末年,夏。
土地廟的屋頂破了一塊,雨水滴滴答答地從那裡打進來,在凹陷處積了一窪清水。戰亂年間,人自己都沒有活路,自然更不信奉鬼神。土地廟裡擁擠著避雨的人群,各種氣味雜陳。
琥珀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距離水窪最近的潮濕地面上。暴雨把水窪打得凌亂,和著土地廟裡窸窸窣窣的聲音,倒也寂寥得相得益彰。
他漠然地聽著破廟角落裡傳出一聲壓抑的哭聲,然後看見小孩的魂魄無知無覺地從軀殼裡飄了出來。是個剛剛梳起髮髻的小男孩,茫然地睜著眼睛注視抱著自己痛哭的父母。
琥珀露出一個滿懷惡意的笑來。
人群里吞咽口水的聲音明晰起來。
在這亂世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最缺的正是糧食。
就在這時,雷霆轟鳴,蒼白的光點亮了半個土地廟。躁動隱隱平復下去一些,琥珀眯起眼睛,看見土地廟外被大雨澆灌的半棵枯樹——另外一半剛剛被雷劈燃了。
一個扶著斗笠的少年站在土地廟門口,手裡提著一盞球形的琉璃燈。這麼大的雨,這麼烈的風,稍微荏弱些的草木都要被拔地而起,那盞燈卻始終明亮著。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在人群的邊緣坐了下來。
他披著青灰色的斗篷,像是一團融於黑夜的影子,只有那盞燈昭示著他尚在人間。
但在琥珀的眼裡,一個身形半透明的女孩圍繞著他蹦蹦跳跳的。
她一會兒撲到少年的肩頭,裝模作樣地替他遮擋風雨,全然無視穿透她身體的雨水;一會兒拎著裙擺在水泊里跳來跳去,儘管激不起半點漣漪。女孩的發梢帶著滿月的清輝,飛舞在少年身側。
「檀真,那邊好像死人了。」女孩小聲附在少年耳邊道。
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在琥珀之外的人眼裡,少年只是孤身一人。他們更加聽不見女孩和少年的耳語。
「安靜些,燭。」少年虛虛地在她的後頸捏了一把,「這裡人多眼雜,不安全。等雨停了我們就走。」
於是女孩乖乖地依偎在他肩頭,模仿他淺睡時勻淨的呼吸。
女孩顯然忍受不了寂寞,不一會兒就湊到少年面前,金魚似的鼓著腮幫子吹他的睫毛,但她吹得腮幫子都酸了,也沒有一點風起。她也不氣餒,伸出透明柔軟的指尖在少年臉上畫鬼臉,把自己逗得笑起來,前仰後合的。
琥珀像是在看一場折子戲,戲台下只有他一個人,台上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
「你聽起來像個有偷窺癖的變態。」裴雪聽不客氣地點評道。
琥珀笑了一聲,「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有什麼好驚訝的?」裴雪聽的眼底清亮如雪,「正常見過不到三面的男人,對著你噓寒問暖、千依百順、黏黏糊糊,要麼他是個感情廉價的人渣,要麼背後另有隱情。」
「我這個人什麼都沒有,自問沒有叫人一見傾心、死心塌地的本事。檀真更不是輕浮浪蕩的人。」裴雪聽果決道,「真相還能是什麼?」
琥珀被她話里的果斷篤定震住片刻,隨即捂著臉大笑出聲,笑得整個人都在顫抖。他的笑聲尖銳又悲痛,透著隱隱的癲狂,像是走火入魔、難以自拔的戲子。
「三千年了,你還是這麼相信他。好像世上人海茫茫,只有他會對你說真話。」琥珀的聲音輕而細。
摩天輪已經過了最高點,正在緩緩落向地面。
裴雪聽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燭,他毫不猶豫拋下你的時候,你仍然這麼想嗎?」琥珀抬起頭來,眼裡竟然留下淚水來,透明的液體在他眼中流轉的銀灰色光芒照耀下,像是一滴流動的水銀。
裴雪聽下意識地往後靠,後背抵在艙壁上。她什麼武器都沒帶,以摩天輪艙室里的狹窄程度,真動起手來,手槍的後坐力敵我不分,天子劍的長度根本無法在這裡拔出來。
她手上金色的鎖鏈成環飛轉,從彈出的指尖掠出去,猛地扣住了琥珀的咽喉。金色的枷鎖在觸碰到琥珀的瞬間破碎開,他五指曲起,鷹爪般奪向裴雪聽的顱頂。
裴雪聽一腳踹在他的胸口,仗著腿長把他頂在了對面。琥珀被這一下震得胸腔發麻,一兩秒的時間裡喘不上氣來。裴雪聽的腳尖勾著他的脖子,帶著他的頭砸穿了艙室玻璃!
碎玻璃嘩啦啦地砸向地面。
「別說的好像你很了解他一樣。」裴雪聽從兜里翻出打火機和香菸點了一支,就著裊裊升起的輕煙斜睨了腦袋卡在摩天輪外的琥珀一眼,「論壇發帖子的時候我看你也沒寫出個傳記來。」
「燭,你可真是把他的壞脾氣學了十成十。」琥珀咳嗽著說。
「再這麼叫我,我把你脖子擰斷。」裴雪聽暴躁地說。
「好吧,我換個你想知道的。」琥珀的頭插在窗戶里,艱難地維持著「撅著腚」的姿勢,語氣依然輕飄飄的,「知道今天的暴動是怎麼起的嗎?」
裴雪聽皺起了眉,抽菸的動作也頓了一下。
「我從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也能讓其他人看見他們不想看見的真實。」琥珀目光往下,落在遠處的檀真身上,嘴角微微勾起一個笑容,「今天這裡的所有人,都獲得了這樣的恩賜,你也不例外。」
「你清醒點,我們法制社會沒有皇帝。」裴雪聽把他的雙手銬起來,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回去好好交代你們割人腦子的事吧,法外狂徒。」
離他們的艙室落地還有四五米,地上的檀真攀著旋轉的摩天輪軀幹躥了上去。他一手抓著纜索踩在艙室外壁上,另一隻手拔出了長刀。
「雪聽,閉上眼睛!」
「你來晚了,檀真。」琥珀發出一聲嗤笑。
厲風割面,微微滲出幽藍色的刀鋒懸在琥珀的後頸上,只需要推進一寸就能斬下他的頭顱。然而檀真不敢動了,他的手腕像是一塊石頭,僵直在了空中。
「什麼?」裴雪聽問出話的瞬間,只覺得眼前模糊了剎那。
掩映在樹蔭里的小閣樓、紅色宮牆下低頭走過的宮人、風中搖曳的雪色梨花,一幕幕褪色泛舊的風景像是無聲的文藝電影,從她眼前掠過。
「聽聽!」檀真聲嘶力竭。
「燭。」少年清淡的嗓音。
後一個聲音輕而易舉地將前者蓋了過去。
——
嘉年華的所有相關視頻都上傳失敗,針對涉事人員的心理輔導和心理暗示有條不紊地進行。
同步跟進的,還有對幾起牽涉其中的命案調查。
中餐館裡死亡的店員和監控中心被殺害的負責人都是普通人,突然遭此厄難,負責案件查辦的幹員誰都不願意去通知家屬。一群妖蹲在牆角石頭剪刀布十幾把,最後也沒有分出勝負。
宋小明整理著卷宗,目光停頓在那個S級的文件袋上。
那是琥珀的個人資料。
「我警告你不要亂來啊,那火漆可不是擺設,」司南瞥他一眼,「所有加密文件都在局長的掌控中,誰碰了他心裡門兒清。」
「我沒想亂動。」宋小明悶聲悶氣的,像跟打蔫兒的茄子,皺巴巴的,「我只是沒想到,裴科也會出事。」
司南這回沉默了一會兒,拍著他的肩膀說:「她也是人啊,不僅會受傷會出事,還會死呢!」
宋小明張大了嘴看著他,「你怎麼這麼說話,萬一、萬一……」
「萬一什麼啊萬一?」司南前後矛盾地說,「沒有萬一,老大這回一定會平平安安、化險為夷的——她可是局長的寶貝疙瘩,局長不會不管她的。再說了,不是還有檀真嗎?」
——
琥珀被蒙著眼睛關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屋子裡,周圍沒有一絲聲響。他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心跳計數時間,在這個數字達到驚人的地步時,那扇鐵門開了。
「好久不見啊,檀真。」琥珀心情愉快地說,「喜歡我送給你們的見面禮嗎?」
微冷的刀鋒挑開了琥珀眼睛上的遮擋,多日不見光,琥珀的眼睛在燈光照射進來的瞬間流下了眼淚。但他沒有閉眼,而是竭力睜大眼睛欣賞檀真的表情。
如他所願,檀真的臉像是一塊磐石,沒有任何表情。
「看見你這樣我真是太高興了。」琥珀真情實感地笑了起來,眉飛色舞道,「燭現在怎麼樣?我記得你們以前總是黏在一起,但是碰不到彼此,現在可以盡情地擁抱對方了……」
琥珀住嘴了。
並非他說盡興了,而是檀真的刀鋒陷進了他咽喉的皮膚里。只要他再說一個字,喉頭上下起伏,那一線滲著寒氣的刀鋒就會如熱刀割蠟般切開他的喉管。
「把秘術解開。」檀真冷硬地說。
「你……」
檀真在他發出第一個音節的時候,就下意識地把刀鋒鬆了松。但琥珀的脖頸上還是留下了一道細長的傷口,微微滲出血來。
琥珀的眼神意味深長起來,「你這副投鼠忌器、瞻前顧後的樣子,還真是不像你啊,檀真。」
「她要是出什麼事,我會讓你後悔在這個世界上活過。」檀真咬牙切齒地逼近他,手指攥住他的喉嚨,逼得下面的頸椎一陣爆響,「你要做什麼沖我來,她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從來沒有!」
琥珀的呼吸困難,發出的聲音都是破碎的,「我以為你們是一起的——畢竟你們總是站在一起,不是嗎?」
「琥珀!」
「大天師,」琥珀嘲諷道,「你不是無所不能嗎?」
琥珀的面色慢慢變紅變紫,眼球凸出,這是窒息的特徵。審訊室外的人終於發現了異常,呼天喊地地湧進來拉開檀真。琥珀的後背在椅子上一彈,癱軟在自己的膝蓋上嘔吐起來。
幹員們手忙腳亂地把檀真和琥珀隔開,一片嘈雜中有個人影站在了琥珀面前。
琥珀感受到了一絲威脅,抬頭看著他。
「檀真,你去陪著雪聽吧。」陸吾擺擺手道,「把審訊室的錄像設備都關掉,門鎖好。」
陸吾脫了他那身蹩腳的西裝,松垮的衣衫被起伏的肌肉頂出矯健的曲線來。
門合上了,審訊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
這間房間是恆溫恆濕的,四面牆壁都用石棉材料包裹了起來,所有能碰到的家具都用海面裹起了尖角。明亮的燈光從頭頂上灑下來,攝像頭實時把畫面傳輸給檀真和陸吾。
裴雪聽披散著長發麵對牆壁坐下,她穿著一身單薄的長裙,圓圓的腳趾纏在一起。她的手指不住地石棉牆上扣著,把指甲都扣翻了一點,嘴裡念念有詞。
檀真走進來,從背後抓住了她的手,強迫她安靜下來。
裴雪聽的眼神是混沌的,像是隔了一層霧氣。
「手不疼嗎?」檀真按著她,用碘伏給她洗掉了指甲里滲出來的血。
裴雪聽在他的懷裡反倒安靜下來,像一隻昏昏欲睡的小貓。檀真把下巴放在她的發頂,揉弄著她手指上的小窩。
「檀真,」裴雪聽忽然攥著他的指尖,黏黏糊糊地說,「你不要再看那個公主了好不好?她對你好兇啊!」
檀真的身子微微一震。
裴雪聽又像是很困擾似的,用力甩了甩頭,沒頭沒腦地說:「不對,檀真,我為什麼在這裡?」
「那個蜜餞看上去就很好吃啊,檀真。」裴雪聽忽然惆悵地說,「你就吃一口嘛!」
檀真猛地收緊了懷抱。
燭的記憶和裴雪聽的意識在這具血肉之軀里爭鬥不休,她一時間是那個飄蕩在宮牆裡的長明燈靈,一時間是白天趕地鐵打卡、晚上降妖除魔的行動科科長。
身負天眼者,永遠不被謊言和假象困囿,也正因如此,當他們深陷妖瞳的回溯之局時,就更加不能脫身。
「我、我是誰啊?」
裴雪聽弱弱地問,伸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檀真,我是誰啊?」
檀真顫抖著手解鎖桌上的小保險箱,取出裡面的鎮定劑,「我們睡一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