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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十二年春(十三)

2024-06-15 04:03:07 作者: 薄須

  「譚兄弟,再過一會兒就要開船了。」夾板上的水手大喊,「你還是先下來吧,免得被風浪掀下去了!」

  水手覺得檀真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花了大價錢買船上的位置,還要給船長算星象天氣,填補缺少的銀兩。

  出海的人要麼打漁為生,要麼往海外的蠻夷之地倒賣香料綢緞。可檀真全身上下最值錢的應該只有那盞琉璃燈,跟個寶貝似的抱在懷裡,一刻也不曾鬆手。

  看起來就像個倒貼錢出海受罪的冤大頭。

  桅杆上的檀真提著琉璃燈,單手攀著桅杆的骨節滑下來,動作輕盈。

  「譚兄弟,我看你也不像那些有閒錢的紈絝。」水手好奇地問,「你出海到底是要幹什麼?」

  「找龍。」檀真笑著說。

  「什麼?」水手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

  

  「海的深處是龍的居所,傳說龍自開天闢地存活至今,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問題,都能在龍那裡得到完美的答案。」檀真侃侃而談,眼神明亮得像個少年人,「我此次出海,是要去找龍。」

  水手瞠目結舌,沒料到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譚兄弟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即便是街坊里光著腚到處撒歡的孩子,也不大相信這樣的故事了,這人居然還煞有介事地要去尋覓龍的蹤跡。

  水手思量半天,委婉地說:「我們只是往東瀛跑一趟,可去不了龍住的深海那麼遠。」

  這回輪到檀真發愣了,他大笑起來,拍拍水手的肩膀走遠了。

  風帆卷上桅杆,巨大的陰影覆蓋了半個甲板。堅硬的船身劈開海水,借著風的力量駛向海中。

  燭回頭眺望漸漸淡去的海岸線,岸上來來去去的人群和巋然不動的建築物慢慢沉入了藍色的海水下。

  她聽見自己的胸腔里傳來很輕的一聲響,像是小青蛙跳入古井。

  ——

  大羲洪武七年,秋。

  滿月高懸在海面上,細碎的銀色光芒隨著海的呼吸起伏。

  燭半個身子都探到欄杆外面,雙手捲成筒狀放在眼睛上,瞪大了眼睛注視月光下的礁石。檀真不怕她掉下去,只要琉璃燈在他手邊,燭就算被傳說中的龍吞到肚子裡,也能回到他身邊。

  礁石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真的沒有鮫人。」燭沮喪地嘟囔著,踢了一腳欄杆。

  「可能是還沒走到足夠深的地方,鮫人沒住在這裡。」檀真安慰她。

  「沒想到譚兄弟還相信這些。」

  爽朗粗獷的聲音從風燈找不到的陰影里傳來,船長提著一壺酒走來。檀真遠遠地對著他點了點頭。

  船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可靠中年男人,年輕的時候是跑馬幫的,一身結實的腱子肉,單手能拎起來兩個琥珀。他不笑的時候眼角總是帶著點打量人的銳利,鷹隼似的。

  「小時候愛看這些。」檀真應付道。

  「我們小時候,總是聽老人說海外有座叫蓬萊的仙山。」船長大手一揮,豪邁得仿佛蓬萊在他家後院,「蓬萊上住的都是無欲無求的仙人,沒有人挨餓受苦,也沒有天天打仗。跟個和尚廟似的。」

  燭在旁邊聽著,笑出聲來。

  船長沒聽見,繼續說:「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這樣的地方夢裡都沒有。人活著就要吃飯睡覺娶老婆,誰都想吃最好的東西,睡最軟的床,抱最漂亮的女人。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一定會有爭端。」

  檀真淡淡地說:「也許只是人配不上這樣安寧的地方罷了。」

  船長覷他兩眼,半讚賞半嘆氣道,「你這話說的,不能說不對。你這樣不像人的就挺適合去蓬萊那樣的地方,喘口氣都是乾淨的。要是世界上都是你這樣的人,就不會天天打仗了。」

  檀真笑了笑。

  「和你說正經的。」船長把那隻小酒罐往檀真懷裡一塞,「這次你在東瀛下船,別回大徵了。」

  檀真被他沒輕沒重地用瓦罐一懟,差點沒接住。那瓦罐抱在手裡沉甸甸的,隱隱有金屬碰撞的聲音。檀真沒接話,默默地抬眼和他對視。

  「你當年上船我就看出來了,是在躲什麼人吧?」船長嘿嘿笑著,「每次船靠岸,其他人回家的回家,喝花酒的喝花酒,就你窩在船艙里不出來。為了上船,全身上下的家當都砸我手裡了。」

  「也不全是。」檀真一哂,反問道,「既然知道我在躲人,你不怕那些人來找你麻煩嗎?」

  「在海上好幾次遇到風暴,都是靠你事先告知,我們才沒船毀人亡。」船長坦然道,「我們出海的最信因果,你救我那麼多次,我救你一次又怎麼樣?就算惹麻煩我也認了。」

  檀真掂量著手裡的瓦罐,大概猜出來裡面是什麼了。他當初為了上船,變賣所有家當交給船長,這裡面封存的大概就是那筆銀兩。

  三年來,他跟著這艘船往返於各條海上商路,卻從未下船。他有意不去聽岸上變成了什麼模樣,蒙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做翱翔在海上的飛鳥。只是有的東西,兜兜轉轉,還是躲不開。

  「所以,為什麼要叫我在東瀛下船?」檀真問。

  船長搖搖頭,諱莫如深道,「北蠻人打過江來了。」

  北蠻人的野心從未消失,他們的戰馬跨過高山、關隘,踏碎無數大徵將士的屍體和百姓的血淚,絕不肯屈居在北面。他們誓要奪得這天下,用烈馬的鐵蹄丈量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掌握了水戰的北蠻人是很可怕的,以安樂公主為首腦的大徵遺老構築的防線不堪一擊,迅速潰散。然而這一次,她沒有機會像拋棄帝都那次一樣逃走了。

  她的背後只有海。

  船長的妻子兒女都在三橋港,他這次靠岸便是要變賣船隻,接走他的家人避難。他難以捨棄故土,除了走馬幫、跑海路練出來的本事,並沒有其他本事,所以也不打算逃往海外。

  「仗總有打完的一天。」船長豁達地說,「再說了,三橋只是小地方,打不到我們這裡來的。我就是和她們在一起安心些。」

  「我明白。」檀真點點頭。

  船長懷疑地看著他,「你真的明白?你一個孤家寡人的……」

  檀真啞然失笑,「我真的明白。越是混亂不堪的時候,越是想握緊最重要的人的手……哪怕知道最後也會在人群里失散。可只有握著那個人的手,你才安心。」

  檀真說著,目光落在蹦躂到甲板另一頭的燭身上。

  她用月光做了個鞦韆,不用人推也能盪得很高,白色的裙擺飛揚。銀白色的月懸在她面前,千絲萬縷的銀色光線穿透她的身體。

  她像是要融化在那輪清冷的月里。

  檀真收回了目光,對船長說:「一路平安。」

  ——

  燭是在刀劍碰撞的聲音里醒來的。

  她睜開眼睛,看見外頭到處是搖晃的火光。檀真用黑布里三層外三層地把琉璃燈罩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緊張。下一瞬立刻有人踹門進來,明亮的火光刺得人眼睛疼。

  那個人在燭的目光里碎成了一塊一塊的,徒留一地粘稠的血水。

  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聲音。

  檀真對一切視而不見,抱著她貼著牆根摸了出去。

  船艙里亂成一團,沒睡死的水手奮起和這群來路不明的人火併。腳下的每塊木板都浸滿了血,一腳踩下去不是溫熱的血,就是破碎的斷肢。

  檀真的手是涼的,冷得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側身躲過一把迎面砍過來的的鋼刀,手指上泛著冷硬的光澤,徑直劃向那人脖頸間。

  鮮血噴涌,濺了檀真一身。

  他像是沒反應過來,慢半拍地蘸起地上的血在夾板上畫符。

  燭看了一眼那個符文的走向,遍體生寒,「檀真,不行!」

  檀真充耳不聞地落下最後一筆。

  海水下翻湧起尖銳的哭聲來,無數隻青白色的手扒著船身往上爬。尖尖的指甲刮在木板上,發出細細的摩擦聲——像是小刀刮著人的骨頭。

  ——

  天亮的時候,船上終於消停下去了。

  檀真面色蒼白地靠在桅杆上,看著自己掌心裡的血。昨晚並沒有人傷到他,水鬼爬上船以後,那些凶神惡煞的盜匪忙著自保,根本沒注意到這個倚著桅杆,氣息微弱得像是死了的人。

  他被反噬了。

  惡鬼幫了他,也要從他的身上取走一些東西。

  這天底下從來沒有便宜的買賣。

  燭半跪在他身前,抱著他的頭。檀真虛虛地環住她的腰,竟然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這個看得見、摸不著的燈靈身上感受到了溫度。那點溫熱慰藉著他戰慄的靈魂,和他漸漸冷下去的血液。

  燭的眼淚一滴滴打在他的手臂上,濺起瑩藍色的光輝,「你不要死,我不想一個人再做一千年的噩夢。」

  「別怕,我不會死的……」檀真嘶啞著聲音說,「我還不會死。」

  周圍還活著的水手從倒伏的屍體裡爬出來,半是畏懼半是感激地看著他。檀真救了他們,可昨晚惡鬼們簇擁著他,跪伏在他腳下,渴求他手腕上流下的血液時,他更像是惡鬼的同伴。

  「誰來看看船長啊!」有人哭號出聲,「船長不行了!」

  檀真的身體一顫,卻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摸上船的那群人是流竄在東瀛的海盜,殺人越貨是常有的事了,卻在這艘船上栽了大跟頭。船上的水手們收斂了船長的屍體,漂洋過海回到大徵需要時間,不能任由屍體腐爛,他們便把船長燒成了灰,裝在盒子裡。

  檀真終究沒在東瀛下船。

  船長受了很重的傷,躺在床上出氣多進氣少。船長臨死前握著檀真的手,求他替自己回家看看家人。

  檀真點頭允諾,伸手按在他的天靈蓋上,在他的靈魂脫離肉體的瞬間,抓住了他。

  「我帶你回家。」檀真低聲道。

  ——

  大羲洪武八年,春。

  檀真回到了三橋港,但這座小城已然面目全非。荒涼的碼頭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街上少有人影。遠遠地能看見誰家牆頭上掛起的靈幡,卻聽不見哀樂。

  三五個身材高大的北蠻人騎著馬在街頭走過,路過的人瑟瑟發抖地躲到牆角,生怕被他們看見。

  檀真下船不過百步路,已經弄明白了。

  大徵徹底地亡了。

  整個江南淪落北蠻人之手,飽經蹂躪。安樂公主拋棄了她的親侄子,那位少年君主。北蠻人把他囚禁在行宮裡,生死不知。而安樂公主本人也在逃亡的途中不知所蹤。

  檀真找到了船長描述的那個院落,院子裡沒有漿洗乾淨的衣衫,也沒有小貓似的撲蝴蝶的女孩,只有大片大片乾涸的血跡和瘋長的野草。船長的靈魂茫然痛苦地在原地打轉,跪在地面上嘶吼著落淚。

  檀真及時在他墮為厲鬼之前送他往生,看著他化為一陣金色的風。

  風裡猶自傳來淒楚的哭聲。

  「燭,」檀真低聲說,「我們去帝都吧。」

  「什麼?」燭不解地看著他。

  「去看看小皇孫,還有琥珀。」檀真有商有量道,「如果你不想去,我也可以送你去白商陸身邊。他也有天眼,他可以陪著你。」

  燭的神色冷了下來,「檀真,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檀真抬頭看著她,目光瀕臨碎裂,「我剛剛都聽見了。」

  燭沒說話。

  「北蠻的薩滿,在戰爭中立下赫赫功勞。北蠻的大可汗,如今的天下共主,不日將在帝都為其加封國師。」檀真咬牙切齒,又恨又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等殊榮。」

  「從今往後,北蠻人寫的歷史裡必有他琥珀的名字。」

  檀真捂著臉,說著竟然嘲諷地笑了起來,像個神志不清的瘋子。

  「我當年就該殺了他。」

  檀真對著燭澄澈到冷漠的眼睛,喃喃道,「或許最該死的,是我自己。」

  如果他當初肯救下惠明太子,如果他沒有從破廟裡帶走琥珀,如果他離開三橋港的時候痛下殺手——或許就不會像今天這樣。

  他總是慢一步,總是選錯。

  「這不是你的錯,你本來就救不了所有人。」燭冷靜地說,「天眼只給了你看清真相的機會,卻沒有給你改寫真相的能力。就算你願意救惠明太子又怎麼樣,你真的能救得了他嗎?沒有琥珀,也會有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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