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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十二年春(十四)

2024-06-15 04:03:09 作者: 薄須

  楚懷南坐在陰冷潮濕的地面上,仰頭看著窗台上濺落的微弱陽光。外面烏雲壓頂,像是一場暴雨就要來臨,倦鳥歸巢,並無一羽流連徘徊在這個晦氣的地方。

  這是大徵帝都里的詔獄,埋過不知多少硬骨頭。如今北蠻人在此建立大羲王朝,將這個陰氣森森的地方沿用了下來。夜裡風緊的時候,空曠的牢房裡聲音迴響,像是有人在哀哀地哭泣。

  

  「喝一杯嗎?」

  牢房大門被人拉開,鐵鏈嘩啦啦的響。

  楚懷南回頭,看見身著錦袍的少年。

  大羲皇太孫。

  楚懷南的目光緊接著落在他手裡的酒壺上,灑脫地笑笑,「是鴆酒?我還以為你們打算把我斬首於市口,藉此立威。」

  皇太孫歪頭打量著他,楚懷南和他想像中的大徵人一模一樣,文弱得像是蒲葦,但又不完全一樣。

  大羲籌謀多年,最忌憚的是那位昔日的安樂公主,大徵政權的所有者。至於楚懷南這個仗著惠明太子生前名和血脈坐上皇位的幼年君主,並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

  他本以為楚懷南會痛哭流涕、會跪地求饒,又或者徹底崩潰、失去理智。總之不該是像現在這樣,淡然得仿佛坐在他自己的行宮裡,坐姿端正脊背筆直。

  獄卒說,楚懷南坐在這裡看了窗外三天,但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幾隻零星的白鳥起落。

  「不是毒酒,大臣們還在商議怎麼處理你。」皇太孫坦言道,「你活著是個麻煩,但死了好像對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處。沒想到你們中原人看起來柔柔弱弱的,還挺扎手。」

  皇太孫自說自話,毫不介懷地在楚懷南對面坐下,給他倒酒。

  「我活著,會不斷地有人想辦法救我,策反我復國。我死了,誰都可以打著我和我父親的名號起兵。」楚懷南並沒有碰那杯酒,而是條分縷析道,「我猜最後,你們會讓我去一個偏僻的地方養身體,最後會有消息說我死於暴斃。」

  「你不怕?」皇太孫挑眉。

  「我看過很多人死,」楚懷南淡淡地笑著,「自然是怕的。」

  皇太孫沉吟片刻,直接問:「你這些天,在看什麼?」

  「我什麼也沒看。」楚懷南轉著手裡的酒杯,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笑容甚至有幾分燦爛,「我只是想起有個人和我說過,他被關在牢房裡的時候,看了很久的日升日落,沒有人和他說話,他只能數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數。有的時候猛地數落下了,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如果死僅僅是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也沒什麼可怕的,對嗎?」楚懷南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生死不是最值得畏懼的東西。」楚懷南輕輕地在杯盞上彈了一下,望著震顫的酒液說。

  皇太孫頗為贊同道,「說這話的人,是你父親嗎?」

  楚懷南搖搖頭,「不是。但我希望他過得平安……只是這樣的亂世,活著應該也只是一種奢望吧?」

  皇太孫定定地看著他,只覺得這個瘦弱得跟羊羔一樣的大徵幼主有一雙朦朧的眼睛,像是隔著雲霧,看不真切。

  「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擔心別人。」皇太孫哼了一聲。

  楚懷南覺得他幼稚,「你不也來找我這個階下囚喝酒嗎?咱倆閒得不相上下。」

  兩人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皇太孫卻比他高出一個頭來。皇太孫不置可否,自己拎著酒喝了起來。

  「其實皇爺爺不想殺你。」皇太孫隨口道,「他覺得你沒什麼威脅,想把你扔在某個地方自生自滅。但國師很堅決地要你死——你什麼時候得罪他的?」

  「我不認識他。」楚懷南撣去衣袖上的塵埃,說。

  ——

  大徵末代君主楚懷南將於後日正午於市口斬首,這條消息飛遍了帝都的大街小巷。

  行刑前,皇太孫親自去接楚懷南。

  楚懷南穿著自己的白袍,像是披了一身白雪。他走出詔獄大門的時候,被利劍般的烈陽晃了眼睛,忍不住伸手擋了擋,手上的鐐銬嘩啦啦的響。即便枷鎖加身,楚懷南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狼狽的樣子。

  皇太孫忍不住生出幾分敬重。

  「如果你不是大徵皇帝,」皇太孫口不擇言道,「也許我們可以是朋友。」

  「不可能的。」楚懷南卻否認道,「你是北蠻人,我是大徵人,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會是朋友。」

  楚懷南看著他,平靜地說:「我知道你們北蠻土地貧瘠,種不出糧食來。若是遇上雪災,便會餓死一寨子的人。所以你們不得不互相殘殺,搶對方的草場和牲畜,你們做夢都想跨過那座關隘南下。」

  「可我是大徵的皇帝,我姓楚。你們要活,我也要保護我的子民。如今我護不了他們,只好以身殉國。若我為了苟活於世與你把酒言歡,何以告慰為我大徵戰死的將士和我父親、我爺爺的在天之靈?」

  皇太孫啞口無言,被他氣得笑了出來,「你簡直不知好歹!」

  楚懷南不置可否,認真道,「但還是謝謝你陪我喝酒。」

  囚車一路搖搖晃晃地穿過長街,長街兩側有大徵遺民,也有北蠻人。罵聲嘈雜,大徵人罵他丟了國土,無能至極,北蠻人則嘲笑他軟弱可欺,有這樣的君主,怪不得大徵要亡國。

  然而楚懷南沉默著,不躲不閃,像是湍急河流里的一塊石頭。

  楚懷南被領著走上刑場,看見那座寒光凜冽的鍘刀時,心裡還是有點緊張。

  原來還是會害怕啊。楚懷南在心中笑道,檀真要是知道了,會說什麼呢?

  其實和他一起逃亡的時候,檀真並不太說話,偶爾說幾句,也只是為了哄騙他安靜點。

  楚懷南從安樂公主那裡知道這個名字的以後,並不相信是檀真一手促成了大徵如今的局面。大徵積弊已久,就算沒有北蠻,也遲早會死於內部的腐朽。

  但安樂公主一心要檀真死,楚懷南也無能為力。但這麼多年,安樂公主也沒能得逞,說明檀真仍然活著吧?

  楚懷南仰頭看著天邊掠過的飛鳥,在心裡默默祝福道,「希望你一生平安,永遠不要被姑姑找到。」

  高台上坐著觀禮的大羲皇帝和國師,楚懷南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他是大徵的皇帝,雖然是個無能的皇帝,卻絕不能在這種時候跪下。

  「行刑!」

  劊子手一把將他按了下去,噴出一口酒淋在刀鋒上。

  楚懷南閉上了眼睛。

  刀鋒落下,斬斷了楚懷南身上的枷鎖。眼神空白的劊子手一把將楚懷南從枕木上拽起來,鍘刀落了個空,震得行刑台微微顫動。

  高台上的皇帝和國師同時站了起來。皇帝拍著桌子怒罵,勒令弓箭手亂箭將那個反水的劊子手和楚懷南射死。國師——琥珀卻在四處張望,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

  劊子手毫無疑問是被人短暫地操控了,有可能是仍對大徵心存希望的天師出手相救,但琥珀卻下意識地認為是檀真和燭回來了。

  為了那個小皇帝。琥珀咬著牙。

  「別動。」

  微涼的聲線響起,細細的銀色絲線從後面勒住皇帝的咽喉,只要他再發出一點聲音,那根絲線就會整個切斷他的脖子。

  「師父。」琥珀興奮得微微戰慄。

  檀真是突然出現在高台上的,自始至終沒有人看見他。他用了障眼法,借著巡邏士兵的影子摸索上來。

  檀真微微側首看了他一眼,眼睛裡沒有任何溫度,「讓他們放了楚懷南。」

  嚴陣以待的太子恨得咬牙切齒,聽見琥珀喊這人師父,更是驚恐。琥珀有什麼本事他們都清楚得很,他的師父能是什麼善茬?

  皇帝微微閉眼,示意太子照做。

  「放心,我並不想取你的性命。我對大徵復國沒有任何興趣,但那個孩子罪不至死。」檀真淡聲道,「你也看見了,他在江南這許多年,什麼用都沒有。不如放過他。」

  「一切好說,既然你和國師是舊人,不如坐下來好好談。」太子沉著道,「你眾目睽睽的,我們下不來台,對你也沒有好處。」

  太子一邊說一邊用眼神暗示琥珀說話,勸服檀真。

  琥珀卻像是失了理智,急促不安地問:「師父,你不高興嗎?安樂公主要殺你,我就讓她去死。現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有人能威脅到你,你和燭姐姐想去哪就去哪,再也不用為了躲刺客在海上顛簸!」

  「我不是你師父,」檀真冷淡地說,「別那麼叫我。」

  琥珀怔怔地看著檀真。

  他早已不是出沒在三橋港賭坊里肆意妄為,又被師父拎著耳朵帶回家的少年。他頭上戴著鎏金的冠冕,穿著金線刺繡的袍子,大多數人見了他都要敬畏地跪拜。

  可他此刻站在檀真面前,還是當年那個孤注一擲的孩子。

  琥珀眼裡淚光閃爍,舔舔嘴唇找補道,「燭姐姐呢?你怎麼不帶她一起來,這些年我買了很多好玩的東西,她一定……」

  「琥珀,我教你戒驕戒躁,避諱生死。你都學了什麼?」檀真打斷他,「你非要叫我師父倒也沒錯,你能有如今,都是我教了你。我撇不乾淨。」

  琥珀沉默片刻,突然失心瘋一般笑了起來,「檀真,你這麼生氣是為了那個小皇帝嗎?我知道你養過他,你覺得他比我聰明,比我慈悲,比我好是不是?你和燭姐姐都更喜歡他是不是?」

  琥珀的嗓門越提越高,最後咆哮起來,「檀真,他們楚家要殺你!要你的命!我替你殺了他們不好嗎?你們不是要出海嗎,不是要去找龍嗎?可你們居然為了這個小皇帝跑回來!」

  「憑什麼啊?」琥珀哽咽起來,「你們都不要我,卻放棄唾手可得的安寧生活回來救他。我才是你的徒弟啊!」

  檀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出拙劣的戲碼。

  「那我偏要他死。」琥珀面目猙獰,一把奪過士兵手裡的弩箭射向刑場中央的楚懷南。

  檀真瞬間鬆開手裡的絲線,指尖向上一挑,箭矢支離破碎。皇帝猛地睜開他的束縛,轉眼被鐵桶般的士兵們包圍起來。檀真忽然抽出長劍,劍鋒掃向琥珀的脖頸。

  琥珀認命般閉上了眼睛。

  劍鋒卻離奇地走偏,刺進琥珀肩頭。他疼得流下眼淚,睜開眼注視著檀真。

  殺了我吧,你是我師父,你有這個資格。

  檀真拋開劍,結實地打了他一耳光,打得他跪倒在地上。

  高台上眾人頓時噤若寒蟬。琥珀在北蠻人里的風評並不太好,喜怒無常,嗜殺成性,連皇帝都對他退避三舍,很少責罵。但檀真這一耳光打得行雲流水、輕車熟路。

  「我沒教好你,徒弟做的孽,自然有一半要師父擔著。」檀真施施然收回手,「戰亂中亡靈千萬,一半我替你扛了,另一半你自己受著。從此以後,我們再無瓜葛,再相見,我必取你性命。」

  「師父——」

  檀真轉身走下高台,臨走前警告皇帝,「我不想和任何勢力為敵,陛下最好不要攔我。我想陛下也不願看見帝都下百萬怨魂出世。」

  檀真牽起楚懷南的手走出刑場,未曾回頭。

  一次都沒有。

  琥珀目眥欲裂,十指狠狠地抓進地面。

  ——

  「居然長這麼大了,」燭在楚懷南面前飄來飄去,時不時伸手捏一把他的臉,感慨道,「還是小時候肉嘟嘟的可愛。怎麼這麼瘦,安樂沒給你吃飯嗎?」

  楚懷南看不見她,卻搓著胳膊問道,「檀真哥哥,這裡怎麼有點冷啊?」

  檀真給他手腕上的擦傷上藥,頭也不抬道,「燭,不要鬧他了。」

  楚懷南毛骨悚然,他沒聽見琥珀發瘋,自然也不知道燭是何許人也。但他知道檀真的神通,下意識以為這屋子裡有個鬼魂和他親密無間。

  「他好像在怕我。」燭笑嘻嘻地說。

  「不用怕,燭不是鬼。」檀真上完藥,不大自然地在楚懷南頭上摸了一把,「琥珀非要殺你,是因為我們。連累你了。」

  楚懷南搖搖頭,「就算沒有他,我大概最後也是一個死。」

  檀真默然半晌,換了個問題,「今後打算去哪裡?」

  楚懷南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燭拍著手道,「那就和我們一起遊歷四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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