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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十二年春(十五)

2024-06-15 04:03:11 作者: 薄須

  大羲洪武九年,春。

  揚州。

  春日的夜晚還有些冷,黛青色的屋舍間起了霧。一豆溫暖的燈火亮起,隨著沙啞的打更聲漫過大街小巷。打更人一嗓子喊完,提著燈繼續往前走,有些猶豫。

  前面就是青雲坊,往日裡揚州城的貧民窟。當日安樂公主盤踞江南與北蠻對峙,為充足軍備,賦稅沉重,揚州城裡第一群餓死的就是青雲坊里的人。那股腐臭的味道幾月不散,梟鳥盤旋不下。

  近些日子,好些喝醉了在夜間誤入青雲坊的人,再也沒能回來。

  有人說他們是喝醉了栽倒在溝渠里淹死了,也有人說是被坊間的惡鬼生吞活剝了。

  其中就有揚州商會的小公子和醉花樓的花魁。兩人一同乘車賞月,偏巧從青雲坊邊上的小道經過,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架血色淋漓的馬車。

  商會會長氣得險些厥過去,把青雲坊攪得天翻地覆,也沒找出來那人是誰。

  更夫鼓起勇氣往前走去,乳白色的霧氣像是層層拉開的帷幕,荒涼的青雲坊就此暴露在他眼前。他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卻覺得這裡陰森恐怖,殘垣斷壁下仿佛有陰影徘徊。

  「天乾物燥,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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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夫的聲音猛地被掐斷在脖子裡,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磨牙聲,混著滴滴答答的水聲。有一隻冷冰冰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腕,尖銳的指甲刺破他的學子,戳在他的腳踝上。

  更夫的聲音打了十八個彎,腿軟得當場就要跪下去。

  他想跑,可他聽說有些鬼怪就是故意嚇人跑,讓那人發現自己跑來跑去還在原地,好將人嚇死。左右一衡量的功夫,他最後一點反抗的勇氣都被消磨乾淨了。

  另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抬了起來。那人同時狠狠一跺腳,地上傳來清脆的「咔嚓」聲,抓著他腳腕的那隻手鬆開了。

  「多多多多謝……」更夫的舌頭像被凍僵了似的,說不出句囫圇話來,哆哆嗦嗦地去看扶他的人。

  更夫只看見一張線條冷冽鋒利的側臉,素白色的皮膚像是宣紙,濃墨揮就般的眉眼躍然紙上,唇線拉出冷淡的弧度——他比傳言中那些啖人血肉的妖魔鬼怪還沒有人的氣息。

  「往前走,不管聽見什麼都別回頭。」青年披著青灰色的斗篷,手裡提著一盞琉璃燈,淡聲道,「把眼睛蒙上。」

  更夫一個字都不敢說,撕下衣擺蒙住眼睛一股腦地往前沖。

  ——

  檀真抬起腳,那隻鬼手並非從地下冒出來的,而是從一堵矮牆後伸出來的。被踩斷的手腕抽搐著,像是蟒蛇吐出來的信子似的,猛地抽了回去。檀真虛虛地抬起手,指尖銀光閃爍,細長乾枯的手臂在空中猝然一頓,僵住了。

  絲絲縷縷的銀線纏繞住了手臂,只待矮牆後的鬼怪一動,便將其絞碎。

  「是餓死鬼。」燭站在檀真背後,皺眉道,「這裡有很多。」

  被薅光的槐樹下、破敗幽深的巷子深處、雜草叢生的矮牆後傳來無數吞咽口水的聲音。那些從地面上爬起來的影子搖搖晃晃,四肢細長、肚皮因為裝了泥土和樹葉而變得鼓鼓囊囊的。

  「好餓啊……」

  「餓死了,給點吃的吧,什麼都可以。」

  「好餓好餓好餓,餓得想吃自己的手指頭。」

  然而他們卻不敢靠近這裡唯一的食物——檀真分毫。

  檀真收攏十指,那隻細長的手臂在空中分崩離析。虎視眈眈的餓死鬼們失去神智,短暫忘卻了對長明燈本能的恐懼,吐著腫大的舌頭、四肢著地衝著檀真撲了上去。

  檀真手腕一翻,露出閃爍著細碎金色光芒的箭矢,騰轉腰身翻到空中。一馬當先的餓死鬼下意識地抬起脖子去夠他,嘴角大張,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

  箭矢帶著檀真的體重,輕而易舉地從它的喉嚨刺穿它的身體,將其整個穿透在地面上。

  餓死鬼爆發出慘烈的尖叫,餘下的身體部分活魚般劇烈地掙扎著。剩下的餓死鬼前仆後繼,檀真抬手灑出大片磅礴的火雨,赤金色鐵水般的火焰黏附在它們身上,轉眼就將它們濕冷的皮膚灼燒出大片空洞來。

  檀真抬手撥動那根扎進地面的箭矢,箭矢緩緩開裂,流出熔漿般的火光,吞噬了最大的這隻餓死鬼。

  所有哀嚎聲都平息下來,青雲坊的霧也散,地面上只留下大片大片濕漉漉的水漬。

  他們死了,就像是他們從未來過。

  檀真默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帶著燭離開。

  ——

  「揚州城青雲坊,死八十三人。」楚懷南提筆在冊子上記下,有些惆悵,「這是餓死鬼害死的人……只怕餓死在青雲坊里的人更多吧?」

  檀真抱著胳膊站在窗前看雨,淅淅瀝瀝的春雨打在庭院正中央的池塘上,帶起陣陣漣漪。燭圍著池子裡的錦鯉蹦蹦跳跳的,看樣子很喜歡這些腮幫子鼓鼓的小東西。

  「檀真!」燭興奮地沖他招手,「你說這個紅燒好吃嗎?」

  檀真扶額,忍俊不禁。

  楚懷南被他的笑聲吸引,瞭然道,「燭姐姐又說什麼了嗎?」

  檀真點點頭,解下腰間的錢袋拋給他,「你去問商會會長,這些錦鯉賣不賣。」

  他初到揚州便聽說了青雲坊的怪事,於是夜訪商會會長。昨夜檀真料理完餓死鬼以後,便下了一場暴雨,那些掩埋在泥土下的屍骨統統暴露無遺。商會會長憑藉一枚玉佩認出小兒子的屍首,當場暈死過去。

  想來商會上下,如今沒有心情管這一兩條錦鯉。

  「哦,好。」楚懷南撐傘出去了。

  燭光著腳在水裡踩來踩去,可錦鯉們根本不理她。她的身影在點點滴滴的雨絲中有些波動,像是隨時會消失——這讓檀真有些不安。燭已經能清晰地感知外界溫度,昨天她還在嫌這個院子太潮濕。

  院門輕輕一響,檀真以為是楚懷南回來了,抬眼望去,卻看見一個陌生人。

  應該說,一隻陌生的獸。

  那具平平無奇的皮囊在檀真眼裡形同虛設,他拖曳在身後的九條尾巴、健壯的虎身無不昭示著他不尋常的身份。

  「燭,過來。」檀真擰眉道,他自己卻已經等不及,大步跨進雨中走向呆愣住的燭。

  「燭?」來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居然也有名字了。」

  檀真橫在燭和來人身前,神情警惕。

  「不用緊張,她應該記得我。」來客偏移雨傘,把檀真和燭都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自己卻暴露在寒涼的雨水中。

  「陸吾。」燭趴在檀真肩上,小聲說。

  「既然沒忘記我,那就和我回家好了。」陸吾淺笑道,「還是說,你更願意和這位給予了你名字的凡人同行?哦不,他已經不能算是個純粹的凡人了,生而天眼者向來自詡『逆命人』。」

  檀真冷冷地看著他。

  「陸吾」是傳說中某位替神在人間履行職責的神獸之名,但這並不能打消檀真的緊張。

  陸吾捋起燭濕漉漉的額發,虎爪輕輕地蹭了一下她的臉蛋——檀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有人能碰到燭。

  「燭,現在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吧?」陸吾笑容溫和,「你要和我回崑崙嗎?」

  ——

  自稱陸吾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占據了桌上的主位,雲淡風輕的目光在檀真和燭之間來回梭巡。燭耷拉著腦袋抱住自己的膝蓋坐在檀真腿邊,像一隻做錯了事隨時準備挨打的小貓。

  「她是長明燈靈,流落世間千年,我一直在找她。」陸吾率先開口解釋道,「只是她有些特別,總有心懷不軌的人想利用她、藏匿她,給我添了許多麻煩。」

  「檀真沒有利用我,」燭瞪著陸吾,道,「你不許這麼說他。」

  陸吾失笑道,「我有說是他在利用你嗎?」

  燭睜著圓圓的眼睛,有點生氣。檀真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她才偃旗息鼓般撇回腦袋。

  「我不想離開檀真。」燭小聲說,「沒有我,他又是一個人了。」

  陸吾好說話道,「凡人壽命不過百餘年,你想陪他走完這一生也未嘗不可,到時我再來接你便是了——不過逆命之人,可能還活不到一百歲。」

  燭徹底生氣了,一下子蹦起來,戳著陸吾的鼻子罵道,「你胡說什麼呢!知不知道什麼叫一語成讖啊!你簡直……」

  「好了,燭。」檀真拎起琉璃燈,整個將她帶離了房間,頭也不回地對陸吾道,「我和她說幾句話,您稍候。」

  ——

  「你幹什麼!」燭重重地在檀真大腿上抽了一巴掌,檀真卻只覺得像是一陣風拍過來。燭毫無察覺地瞪大眼睛和檀真對視,可琉璃燈被他提走,燭也只有跟著離開。

  她惱怒地在檀真胳膊上咬了一口,「他說你!你不生氣嗎!你是木頭嗎!你還拉我,你拉我幹什麼!」

  「我聽見了。」檀真感受不到痛,散漫道,「他能碰到你,是修煉了什麼法術嗎?能外傳嗎?」

  「我怎麼知道!」燭氣呼呼地叉腰,「我要是知道不是早就教給你了嗎!我什麼不教給你?!我要是能碰到你,早就抽你了!」

  檀真方才那點陰暗的鬱悶一掃而空,暢快地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燭更生氣了。

  「我高興,」檀真摸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像是在撫摸水裡月亮的倒影,「燭,我很高興你不會離開我。」

  「你這算恃寵而驕嗎?」燭小聲嘀咕著。

  「算。」檀真坦然地點頭,「燭,陸吾說他要帶你回家的時候我很害怕你會答應。沒有你,我不知道我還能走多遠。你讓我永遠不要離開你,那你呢,你會離開我嗎?」

  燭愣了一下,檀真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他很少這麼剖開胸膛給燭看他滾燙熾熱的內心。以至於她在檀真含笑的目光里束手束腳半晌,鬧了個大紅臉。

  她氣急敗壞地在檀真臉上戳了一下,「你煩死了!你是我見過最煩最討厭的凡人!」

  隔著濛濛細雨,陸吾站在窗前看著笑容恬靜的檀真和活蹦亂跳的燭,若有所思。

  ——

  深夜,月明星稀。

  陸吾倚著欄杆坐在長廊上,手裡拋著一枚銅板。澄澈的月光透過方孔,落在他的掌心。

  「怎麼,有什麼話想要問我嗎?」

  他目光未有絲毫偏移,但長廊盡頭卻走出一個青灰色的影子來。檀真猶豫片刻,上前對著他深深作揖。

  「這是為了什麼?」陸吾笑道,「如果是為了燭不肯跟我回崑崙的事,那大可不必。等你壽命燃盡,對我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到時候我再帶走她也是一樣的。」

  「我有很多疑慮,不知您是否能為我解答。」檀真恭謹道。

  「說來聽聽。」陸吾道。

  「燭,她是神嗎?」

  「算,也不算。」陸吾沉吟道,「若按照凡人對神的認知而言,她算是力量流失的神。你也發現了,即便是你這樣的人,也只能看見她而碰不到她,她對外界也沒有感知的能力。」

  陸吾對著檀真流露出一絲慌亂的眼睛,點破道,「她不屬於這裡,你也不過是她漫長生命中的過客而已。」

  檀真衣袖下的十指不自覺地攥緊,用力到指節痙攣。

  「可是她最近已經能感受到外界的溫度。」檀真的聲音有些啞,「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禍福相倚,對她來說是好是壞難說得很。」陸吾搖搖頭,轉而認真地看著檀真說,「你不用操心她,好好想想你自己吧。年輕人,降妖除魔是大功德,擔憂的事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

  檀真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陸吾開誠布公道,「我知道你們一路上都在平靖妖邪鬼祟,可戰亂至此,亡靈何止百萬,你又能超度幾何?若你能盡人事、聽天命還好,若不能……」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惋惜般道,「那便要付出你難以想像的代價。」

  檀真心頭一顫,下意識地追問:「什麼代價?」

  陸吾神秘地一笑,抬手指指月色空明的天幕,「天機不可泄露。」

  檀真卻覺得遍體生寒,一層細汗開閘似的冒出來,打濕了他的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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