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十二年春(十六)
2024-06-15 04:03:13
作者: 薄須
陸吾聲稱崑崙中人不能干涉人間之事,所以同行的一路上,檀真殫精竭慮,和各種茹毛飲血的厲鬼妖邪纏鬥,他都只是作壁上觀。如果不是燭在一邊瞪著他,想來他還要剝上一盤瓜子看戲。
大羲洪武十年,秋。
「人間的傳說里,每逢災害戰亂、天下不平,神仙不都會普度眾生嗎?」楚懷南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一邊給檀真包紮傷口,一邊不動聲色地譴責道,「若非如此,凡間為神仙立祠修觀、供奉香火做什麼?」
陸吾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道,「按你的說辭,修辭立觀、供奉香火都是為了神仙好。可是你們怎麼知道神仙需要,而不是你們一廂情願?再者,就算是這樣,大徵立國百來年,何曾敬奉神明?」
大徵末代君主楚懷南結結實實地噎住了。
「供奉我們,我們就要庇護凡人;捨棄我們,我們也要不離不棄、不計前嫌、心甘情願地給你們當牛做馬。」陸吾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你是這個意思嗎?」
楚懷南鬧了個大紅臉,手忙腳亂地否認。
「好了,你不要鬧他了。」燭用力跺腳,著急地說,「檀真還在流血啊!」
楚懷南連連點頭,老實地往檀真的傷口上灑止血粉。檀真裸著上半身,露出線條流暢、顏色寡淡的肩背,猙獰的傷口從後頸一直撕扯到腰際,血肉模糊。
他嘴裡咬著一塊方巾,藥粉撒到傷口上的時候,他頰邊的肌肉猛地抽緊,像是繃到極致的弓弦。
燭看得直皺眉。
「很疼嗎?」
燭半跪在他面前,捧著他流下一滴冷汗的下巴。她生來就不知道什麼叫痛苦,更是從未領會過疼痛的滋味,但不知怎的,看著檀真疼,她像是也感受到了這世上最慘烈的觸覺。
檀真很想安撫她,卻實在是疼得沒有力氣。
燭便知道他是真的很疼了。
傷口包紮好之後,檀真半趴在行囊上沉沉睡去。火光映著他素白如冰雪的側臉,像是金色的夕陽灑在雪山上。燭坐在他身邊,輕輕地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楚懷南也裹著自己的外袍睡著了,呼吸勻淨悠長。
「他好像有點燙。」燭另一隻手摸了摸檀真的額頭,有點不確定地看向陸吾,「陸吾,你來摸摸看。」
陸吾從善如流地摸了一把檀真的額頭,確實燙得不正常。但陸吾率先看向了更不正常的燭,「燭,你知道為什麼你能感受到正常的冷暖了嗎?」
燭呆呆地看著他,有點猶豫,「我不知道,以前從來沒有過。」
「燭,你是長明燈靈,」陸吾耐心地解釋道,「你是燧人氏在天地間點亮的第一簇火焰,不死不滅。你感受不到害怕、疼痛、悲傷、冷暖、饑飽,這不是剝奪,是對你的保護。」
「保護?」
「你和我不一樣,你不能一直留在崑崙山。」陸吾道,「每次長明燈熄滅,你就會沉睡,下一次你在哪裡醒來,我也不知道。在我找不到你的日子裡,『無知』能夠讓你免於留戀和悲傷。」
陸吾的目光落在檀真身上,檀真似乎在睡夢中覺得有些冷,把自己抱成了一團,但他的手還抓著燭——或者說,抓著他最後入睡前記住的那片光和空氣的位置。
「但現在,好像你已經學會『不舍』了。」陸吾說。
燭低頭看著檀真不安的睡顏,心亂如麻。
陸吾掩去了後半句話沒說。
你好像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學會「痛苦」。
——
入冬的時候,檀真在邊陲小城搗毀了一夥捕捉幼年妖物煉製丹藥的人。
這批人以愚昧的居民為主,指使者是群天師。天師們控制了城主,把城主變成他們的走狗,又許以重金,教給百姓們簡單辨別和捕捉妖物的方法,把整個小城變成了他們的煉丹爐。
檀真拎著死都不肯閉上眼睛的人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城主府的血泊里。
這些血有人的,也有妖的。
人是聽了天師「他不敢殺人,害怕背負業債」的說辭,當真不怕死地撲上檀真的劍鋒;妖是被天師們操控的低等妖物,它們連進煉丹爐的資格都沒有,失去了神智任人擺布。
城主府深處的牢房裡禁錮著還沒投入煉丹爐的妖物,和一批路過此地被牽連的無辜天師。
檀真提著人頭,走到那扇獸面猙獰的鐵門前,手指毫不猶豫地剜出人頭的眼睛,懟到獸面眼前。這不大聰明的獸面眼珠子一轉,嘩啦啦地吐出鎖鏈,鬆了門鎖。
檀真嫌棄地丟下人頭,大步走進了牢房。
牢房裡熱熱鬧鬧的,幼小的妖物們嘰嘰喳喳的,混雜著各種各樣惡毒的詛咒話語,無一例外都在攻擊外頭死透了的天師們。小妖們數量龐大,顯得被同類暗算的天師勢單力薄,一句話都不敢說,生怕把自己的族譜搭進去。
「有人來了。」
牢房正中央,被細細的金鍊子拴住腳腕的紅鳥矜傲地抬起下巴,「哪裡來的小走狗,長得還不錯。」
「你學的人話有限啊。」檀真冷淡地說,抬起從屍首上順來的利劍,斬斷了畢方鳥腳上的鏈子。
紅鳥一愣,檀真抬手噼里啪啦地斬斷了牢房裡所有的鎖。那把寒光閃爍、削鐵如泥的寶劍變得坑坑窪窪的,像胡同口老大爺磨牙的竹籤。檀真來到最後一間牢房前,渾身僵硬。
那人裹在被滾滿塵土血污的白袍里,虛弱得像是一盞隨時會熄滅的燭火。他蒙眼的白綾被人粗暴地扯開了,露出一雙瀰漫著灰色雲翳的眼瞳來,像是含煙帶霧的天空。
「好久不見,檀真。」
白商陸。
——
白商陸不知道是怎麼從北蠻人手裡跑出來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會跑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還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氣。檀真把他半拖半抱回落腳的地方,楚懷南找了草藥熬給他喝。
可這人不知是經歷了什麼,進氣多出氣少,一條命像是懸在蛛絲上。他夜裡高燒不退,在夢中低低地喊父親,孱弱得沒有半分翻雲覆雨的北蠻薩滿模樣。
檀真想,一定不是因為城裡那些惡毒有餘、聰明不足的蠢貨。
燭也顯得很焦灼。
她看著很好脾氣,但著實是個沒心沒肺的靈,和白商陸並沒有那麼深的交情。這兩人上一次相見,燭甚至暴躁地威脅白商陸對檀真隱瞞某件事。檀真當時並沒有在意,但看她坐立不安的模樣,檀真猜測這件事還沒有過去。
第三天,白商陸醒了。
他精神很好的樣子,靠在窗前眺望娓娓飄落的楓葉,灰色的眼睛裡映出耀眼的紅。
「是楓葉唱歌的聲音啊。」白商陸輕聲說。
「你清減了很多,」檀真委婉地問,「出什麼事了嗎?」
白商陸低低地咳嗽起來,隨即胸膛不受控制地劇烈起伏,吐出大口大口的污血。檀真一驚,上前扶著他,拍他的後背替他捋順氣息。白商陸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指骨硌得檀真發疼。
「檀真,我沒有別人可以託付了。」白商陸的聲音沙啞,「我的時間不夠了。」
「託付什麼?」檀真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鼓譟著叫他不要繼續問下去。
「你也發現了吧?」白商陸的呼吸灼熱,像是從風箱裡吐出來的、夾帶火星的空氣,「惡靈橫行、諸邪並起,死的人比以往更容易變成厲鬼,妖物越來越失控。」
檀真閉了閉眼,他從逃出大徵皇宮開始就發現了。
「是因為打仗嗎?」
「也許是吧。」白商陸笑笑,「亡者太多,也會造成天地間陰陽失衡。」
「你在做什麼,變成這個樣子,也是因為……」
「河洛大陣,需要四位功德、修為都足夠深的天師,作為釘子,鍥進西北、西南、東北和東南四個方向。」白商陸的語氣很平靜,「我本來是去通知第三位天師的,但逆天之事實在是耗傷氣數,我到不了那個地方了。」
「第四位天師,是你嗎?」
「自然是我。」白商陸勉強笑道,「西北雲中的青銅棺,已經替我打好了。我只需要躺進去,就能結束我無能為力的一生,再也沒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了。」
檀真沒有再說話。
「檀真,替我送一回信吧。」白商陸呼吸微弱,「納西古寨的蘭舍夫人,是我的舊友,一個美麗又慈悲的大祭司。她知道我要做什麼,會同意的。」
「然後呢?」
「我若活著,便我入青銅棺。」白商陸的目光溫柔又哀傷,「若我死了,檀真,你願意替我去嗎?」
「我不去的話,會怎麼樣?」檀真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無非是這樣令人絕望的時光長一些,再長一些罷了。」白商陸無神的眼睛裡像是燃著兩團篝火,「這是我的罪業,不是你的。我只有你可以託付,但你也可以拒絕。」
——
燭很久沒和檀真說話了。
白商陸在交代完河洛大陣的事以後,當天晚上就咽氣了。他死的時候像一棵乾巴巴的蘑菇,瞬間枯萎下去。檀真還是決定替白商陸去納西古寨送信,卻絕口不提是否要入青銅棺的事。
苗疆山高路遠,檀真告別了楚懷南和陸吾,獨自帶著琉璃燈踏上去往納西古寨的路。一路上檀真眼裡依然是群魔亂舞,人殺人,妖殺人,鬼殺人,人也殺妖,大家都想活下去,卻好像只能通過讓別的都不能活,才能達到這一目的。
在納西古寨里,蘭舍夫人如白商陸所說,輕而易舉地就答應了入青銅棺的事。
「此去萬劫不復,你當真不後悔嗎?」
檀真偏頭看向窗外燦爛如雲霞的桃花,想起青城觀里盛放如雪的梨花、三橋港里開到爛漫的矢車菊。那些死去的人仿佛都在黑暗裡凝視著他,目光沉重得像是一千年都流淌不盡的河流。
「不悔。」
從西南苗疆往西北雲中走,期間跨越萬水千山,無數星月流轉。燭像是消失了,一直躲在琉璃燈里不出來,不僅不說話,好像連給檀真看一眼都吝嗇。檀真跟著商隊走過水霧瀰漫的草地,翻越日光熾熱的沙地,終於抵達了白商陸所說的青銅墓。
陸吾和楚懷南都在那裡等他,楚懷南不似分別時那邊哭得肝腸寸斷。分別的日子裡,他似乎冷靜成熟了很多,已經完全接受了檀真要收拾這滿目瘡痍的山河這件事。
「燭,真的不再看我一眼嗎?」檀真輕聲道,「我會想你的。」
「檀真,」燭帶著哭腔說,「我好疼啊,你不要去好不好?」
「燭,對不起啊。」檀真抬手擦她的眼淚,那滴晶瑩剔透的眼淚卻像是一滴濺落的月光,徑直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你憐憫天下人苦楚,又何曾有人憐你?」燭淚如雨下,哽咽著說,「檀真,不值得。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犯下的錯誤償還,這不是你的罪業。」
「這是。」檀真冷靜溫柔地說,「燭,你不記得了嗎?惠明太子,琥珀,這些都是我做錯的事。世上之事環環相扣,你曾說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可這不是逃避的藉口,坐下這些事的人確實是我。」
檀真轉而看向袖手旁觀的陸吾,道,「你說的有一點不錯,人要為逆天改命付出巨大的代價,這個代價我支付得起......你帶燭回家吧。也許還會有下一個把你從噩夢裡喚醒的人,希望下一次,你不要再那麼難過了。」
「檀真!」
燭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試圖抓住檀真的指尖。她知道這一次觸碰也會如同過往千萬次那般錯過,心裡已經再無指望。可短短的一瞬,她竟然觸碰到了實體,感受到了檀真溫熱的體溫。檀真卻沒有察覺,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青銅門。
「我討厭你,我恨你!」燭哭喊道,「我再也不會原諒你了!」
楚懷南對此毫無察覺,他跟著檀真走進青銅墓。
檀真因為燭的哭聲而僵硬的腳步愈發遲緩,他回頭紅著眼睛看向楚懷南,「你來幹什麼?」
「我來替你守墓。」楚懷南道,「我是大徵的皇帝,必須為此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