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十二年春(十七)
2024-06-15 04:03:15
作者: 薄須
陸吾背後扣著審訊室的門,面前坐著神神叨叨的琥珀。天花板上打下來一束冷白的光線,像是剖白了正中的人每一絲表情變化。陸吾觀察過很多人類,琥珀不是他們之中最瘋的一個,卻是最令人討厭的一個。
「我記得你。」琥珀搖晃著手銬,笑嘻嘻地說,「你是救不回燭姐姐的廢物。」
「你想救她,我怎麼沒看出來呢?」陸吾鬆了松領帶,漫不經心地說。
「我當時想救她。」琥珀輕飄飄地說,「不過她不願意和我走,寧願和檀真一起死。那他們就一起死好了,反正他們總是在一起,從來看不見我。」
陸吾拉開一張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認真地端詳了他半天,總算確定了他這身養生大師似的派頭是在模仿誰。
「你學檀真學得很不好。」陸吾誠懇地給他提出建議,「他不需要白衣來凸顯自己的出塵,因為他確實除了燭什麼都不在乎,從骨子透出來一股不像人的氣質。」
要不是他在人間找到了燭,檀真還不一定去補白商陸的缺。只能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琥珀陰惻惻地盯著他。
「你知道你這種通過搞破壞來吸引家長注意力的行為,在現代被稱作叛逆期青少年的幾大症狀之一嗎?」陸吾的手指上上下下掃了他一通,惋惜似的,「你們這些人,活那麼長,也不知道研讀一下學問,緊跟時代的步伐,就知道打打殺殺。」
「你想說什麼?」琥珀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什麼都不想說。」
陸吾打了個響指,審訊室的門被人推開。全身籠罩在黑色中的執行科幹員推著小車走進來,上頭放著整整一盤淺綠色的藥劑,和若干未拆封的注射器。
「特調局可不是什麼公開透明的機構,我們沒有那麼多能上檯面的東西。」陸吾曲起指尖在玻璃瓶上彈了一下,笑道,「你就好好領略一下現代科技的魅力吧。」
——
檀真把鎮定劑推到裴雪聽的身體裡,她慢慢地安靜下來,柔軟乖順地垂下睫毛睡著了。檀真呆呆地抱著她,像是被人抽走了靈魂,唯有軀殼還殘留擁抱她的本能。
我要怎麼辦?檀真想,殺了琥珀嗎?
三千年過去,琥珀的鬼瞳之術修煉到何種地步,已經不是他控制範圍內的事了。最壞的情況是,琥珀是唯一能解開這個咒術的人。
人的記憶是很複雜的東西,是塑造一個人靈魂的一部分。這也是檀真一直以來隱瞞裴雪聽過去的原因之一。強行把另一部分記憶灌進她的腦海里,會為她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裴雪聽會陷入難以自拔的混亂,而天眼的存在會讓她本能地追尋真相,時間一長,她會徹底瘋掉。
門被人推開了。
「我給琥珀上刑了。」陸吾站在他身後說,「最好的結果是他撐不住,先招供。最壞的結果是我先殺了他。」
檀真「嗯」了一聲。
陸吾的心情很複雜。
良久,陸吾拍了拍檀真的肩,說:「是打了鎮定劑嗎?帶她去休息吧。」
「陸吾,我進青銅墓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檀真輕聲問,「燭為什麼會變成人,我的天眼為什麼在她身上?」
陸吾答非所問道:「事關崑崙山、神明和天道的一切事宜,都被稱作天機。天機不可泄露,你是知道的。」
檀真默然。
他隱隱有猜測,自己入青銅棺而沒有身形俱滅應該是燭的作為。但他實在想不出來燭是怎麼做到的,又為此付出了什麼。陸吾說過燭是力量流失的神,是世間無人供奉的神明。
是他的神在他生命即將消逝的最後一刻,垂憐了他嗎?
陸吾走到他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腔,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很費勁,像是從牙關里蹦出來的,「你這裡是曾經另一個神的心,一顆永遠不會停止跳動的心。」
檀真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他。
長明之燈,不死不滅,燧人氏火,永垂不朽。
窗外忽然狂風大作,暴雨毫無徵兆地潑灑下來,峰巒疊嶂般的濃雲間電閃雷鳴。陸吾說完這句話,整個人脫力般扶著牆壁坐下來,對著窗外的閃電豎了個中指。
「嚇唬誰呢,我們特調局別的沒有,避雷針可是按時維修更換。」陸吾啐了一口道。
「她把她的心給了我,」檀真喃喃道,「拿走了我的天眼。」
燈靈沒有肉身,更遑論心臟,但她不死不滅依託的正是長明燈的火焰。她把那簇火焰放進檀真的胸腔,走下神龕進入輪迴。
陸吾盯著他懷裡熟睡的裴雪聽,沉吟片刻道,「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給了她另一顆心。」
——
燭在人間顛沛流離良久,模仿學習人的快樂和喜悅,卻始終沒有學會悲傷。長明燈靈感受不到痛苦,每次燈火被人吹滅,她就會陷入沉睡,再次醒來便什麼都不記得。
於她而言,生命無足輕重。
「陸吾,」燭指著自己空蕩蕩的心口,低聲問,「這裡是什麼?我這裡好疼。」
陸吾重重地嘆了口氣。
「燭,當你感到痛苦的時候,就說明你擁有了心。」陸吾偏頭看著她,「我該恭喜你嗎?你現在和人一樣脆弱了。」
——
裴雪聽上了全套的醫療設備監控,身體裡任何數據波動都會被整理成信息流傳輸到電腦上。琥珀咬牙不肯招供,特調局別無他法,只好減少她清醒的時間。
檀真去看她的大部分時間裡,她要麼閉著眼睛睡覺,要麼用空空如也的眼睛對著天花板。
「一般進行腦電波監控之前,病人需要停用安眠鎮靜類藥物,以免影響數據。」醫生指著屏幕上一團上躥下跳的線條,愁眉苦臉道,「她打了好幾針鎮定劑了吧?腦電波還活躍成這樣!這不合理!」
「如果她現在醒來的話,會怎麼樣?」檀真試探著問。
醫生嚴肅道,「不樂觀。按她現在腦電波的活躍程度來看,病人大概率會診斷出精神分裂症。」
檀真不再說話,低頭看向手機。
特調局科長群里熱火朝天,關於裴雪聽的事給出了五花八門的建議。
執行科聲稱再給他們二十四小時,一定把琥珀的嘴給撬開。就算琥珀是鐵打的,執行科也能把他打碎了一塊塊拼起來,把供詞從他嘴裡刨出來。
此舉遭到樓下信息科強烈反對,因為審訊室的血從天花板里滲出來了,正好滴在信息科科長的泡麵里。信息科科長連夜加班,見之大怒,執行科但凡換個科長,他已經上去討回公道了。
檔案科表示大家都別急,執行科和信息科先別打了,要打去陸吾辦公室打,這樣打又打不死人……我們正在積極尋找關於鬼瞳的古籍記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關鍵仍然在琥珀身上。
自從差點殺了琥珀那次以後,檀真就沒再見過他。陸吾並沒有明令禁止檀真見他,但執行科的刑罰花樣百出,檀真縱然想見也插不進去空。
檀真點開執行科科長——梟的微信聊天框,給他發了一條微信。
——
琥珀低頭盯著自己裸露的小臂,烏青的皮膚上是大片連起來的針孔。
執行科給他上了吐真劑、吞鐵丸,但都沒有用。最後大名鼎鼎的執行科科長本人親自來了,差點給他打神經毒素,好險被下屬攔住了。各種藥物在琥珀的血管里橫衝直撞,像是要把他撕裂。
琥珀神思恍惚,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和裴雪聽一起沉溺在了三千年前的回憶里。
他覺得自己一時間浸泡在審訊室慘白淒楚的燈光里,面前擺著叮噹作響的藥劑;一時間又仿佛身處蟬鳴不止的夏天,院子裡矢車菊隨風起伏,檀真坐在背後的屋子裡批小孩子的作業,燭在月光下盪鞦韆,裙擺長長。
極少的時候,琥珀會覺得冷。
從前他是不怕冷的,逃亡的路上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冷遠不是最可怕的。那時琥珀很想活著,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但總是咬牙切齒地看著所有想要他死的人。
後來他遇到了檀真和燭。
檀真不是個會帶孩子的人,燭自己也很孩子氣。但檀真會把自己的外袍剝下來給他擋雨,抱著他在暴雨中尋覓遮雨的地方。琥珀死死地摟著琉璃燈,燈火慰藉著他心口的皮膚。
那些記憶太久遠,久得琥珀已經遺忘了那些短暫存在過的溫度。
——
「琥珀。」
琥珀乍一聽見這個聲音,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這聲音總是這般不咸不淡地喚他的名字,好像沒什麼情緒似的,要他認真做功課,要他去打一壺甘蔗酒,要他別再去賭錢。
琥珀抬起被血浸透的睫毛,看著站在燈光下的檀真。
檀真穿著白襯衫和菸灰色西褲,整個人色素淺淡得像是一捧雪。琥珀怔怔地想,陸吾有句話說的沒錯,檀真看上去確實很不像個人。
「又來殺我了?」琥珀輕聲問。
「我不是來殺你的,」檀真用濕巾擦去他睫毛上的血,俯視他的眼睛,「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你為什麼那麼恨我。」
兩人的眼睛之間毫無遮攔,琥珀如果想,能立刻把檀真拖進他的咒術里。但琥珀沒有任何動作,甚至有些緊張。
「你覺得我和燭拋棄了你,所以想報復我們,是不是?」檀真的語氣很平淡,「我記得我離開三橋的時候說過,你可以找我報仇,可以殺了我。但報仇也要找對對象,我曾是你的師父,最後再教你一次好了。」
琥珀猛地睜大了眼睛,「你要幹什麼?檀真!」
「以身相替符,你不會沒聽過吧?」檀真道,「人都要為自己做錯的事付出代價,我這一生要麼做錯,要麼錯過——這一次,應該不會再錯了。」
檀真轉身離開。
「你瘋了檀真!你會死的!」琥珀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手腳卻被死死地束縛住,動彈不得,關節處被發亮發燙的咒文割得血肉模糊,「她是神,她不會有事,死的人只有你一個!」
「檀真……師父!」
琥珀痛哭出聲。
「我做錯了,師父。」琥珀抽泣著說,「我只是氣不過。你們要自由,所以頭也不回地出海,卻能為了那個小皇帝闖進帝都……為什麼我總是最不重要的那一個。」
檀真停住腳步,回頭看著他。
琥珀垂首流著眼淚,哭得像個孩子。
「誰要殺你們,我就殺他。安樂公主派人打探你們的下落,取你們的性命,我就幫北蠻人攻破她的城池,把她碎屍萬段。楚氏苛待你們,囚禁你們,我就讓楚氏不得好死、香火斷絕。」琥珀仰頭看著檀真,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我只是想……如果再也沒有人能威脅到你們,你們是不是就可以回來?」
「這樣也不可以嗎,這樣也是我做錯了嗎?可我不知道,你不在,燭姐姐也不在,沒有人教我,沒有人和我說這樣不可以。」
「我不想做國師,我也不想幫他們殺人。」
「我只是……想和你們在一起。」
帝都法場一別,琥珀便四處打探檀真和燭的下落。但檀真有意避著他,琥珀幾次跟丟,最後在雲中青銅墓找到的只有燭。可燭身邊有了另一個人,亦不肯和他走。
檀真死了,燭也不要他。
琥珀一時不知人間何處可去。
「不要哭了。」檀真嘆了口氣,輕撫他的頭頂,「記得我教你的嗎?如遇苦難災厄臨己身,不想不念不聽。」
琥珀斂了哭聲,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掉。
「我少時逢天下不平,喪盡親友,孤苦伶仃被送進宮,滿心仇怨,只想著這爛天爛地早晚被一把火燒了才好。」檀真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不救惠明太子,看著楚氏子弟自相殘殺,放任天師協助北蠻南下……死了很多人。」
琥珀渾身一顫,不安地看著他。
「當年你罵得沒有錯。」檀真平靜道,「這世上因果何止千萬,我撇不乾淨。我沒有教好你,是我的錯;你恨我,我也沒有怨言。燭是無辜的,我自然也有我的辦法償還她。」
琥珀用力搖頭,淚痕狼狽。
「那個指使你的人或許沒有告訴你,燭早已經不是長明燈靈,也不再是神。她身負天眼,是個肉體凡胎,她這次真的會死。」
琥珀面露慌亂,不似作偽,檀真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檀真問:「你到現在,還是不願意告訴我怎麼解開嗎?」
「師父,」琥珀苦笑道,「我既然以為她是神,怎麼會用尋常的手段呢?」
檀真身體一僵,緩慢點頭道,「我知道了。」
「師父!」琥珀叫住了他,目光殷切,「你能再摸一下我的頭嗎?求你了。」
檀真將手放在他的發頂,不言不語。
「我小時候,他們都不喜歡我,害怕我,說我有一雙鬼的眼睛。」琥珀輕聲道,「後來他們都死了,我也沒有地方去。如果不是遇到你們,我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什麼叫『活著』。」
「師父,你教我斂殺心,明善惡,世事洞明,不沾因果。」
我本煉獄惡鬼,憎這人世,恨這眾生。
卻於雨夜逢仙人。
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
「我學得不好,害死了很多人,害了燭姐姐,對不起。」
「我們師徒曾在一張桌子上對賭,我輸給了你一雙眼睛,你還記得嗎?」
琥珀一直低著頭,檀真對著他的發旋出神,聞言突然驚醒,兩指截向他頸側的脈道。但已經來不及了,琥珀強行調動體內靈力刺進了自己的眼睛,兩股溫熱的血傾瀉而下。
修鬼瞳者和修天眼者不一樣,前者的眼睛是切實的命門所在。
「琥珀!」
審訊室外守著的人一擁而入,看見七竅流血的琥珀,連忙打開了禁錮。檀真一把抄起琥珀往外沖,入手只覺得太輕了——這個他養大的孩子,恨了他三千年的孩子,輕得像一片落葉。
「叫救護車!」
琥珀的身體迅速地脫水、乾枯,像是烤爐里失去水分的蘑菇,只剩一層枯槁的皮包裹骨骼。檀真在另一個人身上見過這種死法——白商陸就是這麼死的,最後形神俱滅,不得超生。
「師父,我知道錯了……」
琥珀的聲音輕如蚊吶。
「你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