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神明少女(一)
2024-06-15 04:03:17
作者: 薄須
「你們這個破工作,我看你明年交人壽保險都交不上。」
裴雨頌罵罵咧咧地剝出一隻圓滾滾的橘子,和盤子削好皮切好塊的水果湊成個果盤,上面還貼心地插了牙籤。
「你怎麼這麼閒啊,」裴雪聽鎮定劑打得太多,腦子還有點不清醒,迷迷瞪瞪地問,「你公司是要倒閉了嗎?」
「今天周末。」裴雨頌慈愛地看著她,「你該不會是要傻了吧?這算工傷嗎?」
裴雪聽摸摸自己的額頭,無言以對。
在她昏迷的時候,屬於「燭」的記憶海潮般灌進她的腦海里,她像是一個看客,旁觀了檀真一生的顛沛流離和痛苦煎熬,又不由自主地沉淪其中。裴雪聽有生以來第一次「看不清」自己是誰,險些心性崩塌。
但忽然間,那股引誘著她走向崩潰的力量消失了。
裴雪聽咬著橘瓣,若有所思地看向病房門口。
「檀真呢?我有話要問他。」
——
檀真被蒙著雙眼帶下車,腳下走過曲折的道路,閘機發出輕微的「滴」聲,周遭的氣流便變得緩慢冷凝。檀真判斷自己應該是進入了某個大型的建築,排風口細微的響聲宛若昆蟲振翅。
陸吾摘下他的眼罩,幽深如巨獸腸道的走廊暴露在他眼前,黃豆般的燈光蜿蜒著去向最深處,盡頭是照不透的黑暗。長廊兩側蝕刻著大片大片複雜的咒文,筆畫凌厲。
「開門之前你還有後悔的機會。」陸吾說,「我大概知道安樂公主對你和燭做過什麼,但現在已經不是大徵了,殺人要償命——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已經不是人了。你懂我什麼意思嗎?」
「我不會殺了她的。」檀真平靜地說,「放心吧。」
陸吾點點頭,帶著他走向走廊盡頭的大門,一頓冗雜的操作之後,打開了機械鎖。他後退半步,為裡面的人和檀真讓開了道路。檀真走進密室里,陸吾把大門死死地扣合住。
檀真凝視著那顆燈光下每根睫毛、長發都纖毫畢現的美麗頭顱,沒什麼表情地說:「好久不見。」
「你終於還是來見我了。」安樂公主咯咯的笑了起來,「你的表情很不好,遇到什麼你也辦不到的事了嗎?如果你願意跪下來求我,我還是能考慮一下要不要幫你的。」
「確實不太好,我的徒弟死了。」檀真雙手插兜,很冷似的微微收起雙肩,仰頭看著飛雪般的素白燈光,「我想你應該認識他,大羲國師,那個幫助北蠻人引兵破開江南大門的人。」
安樂公主的臉色倏地一變,面部肌肉抽搐著,「他居然是你的弟子……你們滿門的亂臣賊子,其罪當誅!」
「我以為你們的關係應該會很好呢。」檀真歪頭端詳著她憤怒的表情,「畢竟你們都在為黃昏議會做事,不是嗎?」
安樂公主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看來你並不知道這件事。」檀真瞭然地點點頭,「也是,以你瘋的程度來看,是絕對不會和任何毀滅大徵的假想犯共事的。我現在越來越好奇,你背後的人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安樂公主死死地咬著唇,還在揣度檀真話里的真假。
檀真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厲帝死後,北蠻圍城,他告訴你長明燈靈可開冥界大門,引陰兵破局。所以我逃亡多年,你一直窮追不捨。但是公主殿下,你們大徵杜絕鬼神之說百餘年,你怎麼會信了他的話?」
「因為你。」
安樂公主的聲音輕不可聞,檀真卻猛地僵住了。
「在你身上,我們得見鬼神偉力。我不得不信,也不能不信。」安樂公主的眼神悲傷又倔強,「檀真,你盡可以笑我痴心妄想——我是大徵的公主,這是我的命!」
檀真安靜地和她對視,像是一泓沉靜的湖泊,無風無瀾。
「我很討厭你父親,」檀真忽然說,「不過他一生都沒有信過命。」
安樂公主啞然,凌亂的眼淚打濕了長發和睫毛。她的哭聲嘶啞,像是要一口氣流完三千年來積攢的淚水。哭聲在密室里迴蕩,仿佛困囿其中不得解脫的風。
「我沒有見過那個人的臉。」安樂公主哭夠了,沙啞著聲音說,「不過他應該是個男人。」
「應該?」
「他的聲音有點陰柔,我懷疑過他是宦官。」安樂公主說,「不過北蠻人沒有養宦官的習慣,皇宮裡的宦官大部分是從小養的,吃穿住行都在宮裡,應該也沒有這種本事。」
檀真心裡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一閃而過,但他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北蠻人攻破江南以後,我在亂軍中受了重傷,本來以為自己要死了。」安樂公主苦笑著,「他救了我,起初是把我換到別人的身體裡,反正亂世里什麼都缺,最不缺屍體。後來他乾脆自己給我做身體,用陶瓷或者玉石。」
「他讓你做什麼?」
「殺人。」
檀真的眉峰輕輕一挑,「聽起來對你不難。」
「確實不難。」
安樂公主還想說什麼,口腔里的舌頭忽然一彈,五官都不受控制似的絞了起來,眼珠子轉得像是要脫離眼眶飛出來。檀真一驚,背後沉重的大門立刻彈開,陸吾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別過去。」陸吾沉聲道,「最新更新的情報,黃昏議會的高層都被種了某種東西,首腦能直接控制他們的身體。」
檀真當然知道,他在納西古寨的後山曾經藉此警告那個人不要再對青銅棺動心思。但他有一種很微妙的直覺,這一次安樂公主不會得到善終。
安樂公主的五官漸漸平復下來,恢復了原本秀美嫵媚的樣子。但她看向檀真的眼神卻讓人不寒而慄,像是寒冬臘月,一盆冷水對著脊椎澆下來。
「檀真,好久不見。」
「你是誰?」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安樂公主」的聲音變得平靜低緩,介乎於雄性的雄渾和女性的柔美之間,「我們相見的那一天,就以整個世界的新序幕作為重逢的禮炮吧。」
「在此之前,我再送你最後一個禮物。」
那道聲音落下的瞬間,安樂公主也垂下了眼睫。房間裡為她布下的陣法、符籙不再閃爍微光,一同熄滅了下去。那句話像是燃盡了她的生命,終結了這個舊時代孤魂的流浪。
「她死了。」檀真輕聲說。
「我以為你很想她死。」陸吾奇怪地看他一眼。
「可能是物傷其類吧,」檀真說,「這個世界上和我有關聯的人又少了一個。」
「又」,陸吾想起了來不及送上救護車就灰飛煙滅的琥珀,咽了咽口水沒說話。他和琥珀還有過一段舊怨,非常討厭這個瘋瘋癲癲的小子和那雙陰毒的鬼瞳,一度想宰了他。
陸吾知道檀真也不是很喜歡這個便宜徒弟,但琥珀死了,檀真好像也不是很開心。
人真是複雜。
陸吾在心裡搖搖頭,轉而問:「醫院那邊說雪聽醒了,你怎麼不去看看她?」
檀真沒說話,低頭看了一眼微信。上車之前裴雪聽發的消息還靜靜地躺在聊天框裡。
「我今晚出院。」
——
從特調局到監禁安樂公主的密室有很長的一段距離,檀真被蒙著眼睛帶來,也被蒙著眼睛帶走。
檀真半靠在車窗上,覺得很累。
黃昏議會麾下無數能人,連銀藏這樣的行動科前科長都能籠絡,要一個除了發瘋復國什麼都不在乎的安樂公主做什麼呢?裴雪聽抓住她的時候,甚至連汗都沒出。
那個人也許只是想羞辱奴役她罷了,所以才一直讓她活著。
我一定認識這個人。檀真想。
但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那些和他有關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還有誰活著呢?
檀真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做了一個紛亂嘈雜的夢。
夢裡他提著琉璃燈在烈火燃燒的大街上奔跑,四處都是在殺人的北蠻士兵。天上下著紅色的雨,給琉璃燈的燈光也蒙了一層紅色。
他一會兒看見那個被吊死在城牆上的人長著琥珀的臉,一會兒又看見白商陸被長槍刺穿胸膛釘在殘垣斷壁上,一會兒看見楚懷南坦然站在刑場中央說「我是大徵的皇帝,當以身殉國」。
檀真慌亂地去握燭的手,卻摸了個空,一轉身看著裴雪聽躺在血泊里。
他是被驚醒的,醒的時候車頂被雨點敲得噼里啪啦的響。
「醒了?還有一個紅綠燈就到了。」陸吾皺眉道,「你怎麼出那麼多汗?」
檀真臉色蒼白地搖搖頭,沒說話。
街道兩側的路燈飛快掠過,地面上流淌的雨水倒映著五顏六色的燈光。路上沒什麼行人,商場裡熱門歌曲的聲音遠遠地飄出來,襯出另一種寂寥。
陸吾直接把檀真送回了裴雪聽的小公寓。門衛死活不讓這輛沒登記的車進去,檀真就在兩人爭論的時候直接推開車門走下去了。
這麼大的雨,一沾就濕。檀真卻像沒有知覺似的,一路走到單元樓下面,忽然站住了。
裴雪聽穿著雨靴站在大雨里,肩上松松垮垮地披著外套,散落下來的長髮被淋濕了尾端。她撐著一把很有童趣的黃色耗子雨傘,像個接幼兒園小朋友放學的家長。
檀真喉結滾動,本能地想問「你不是今晚才出院嗎?」
但裴雪聽站在路燈下,傘檐掛下來的雨水像是無數透明的琉璃珠子那樣濺落。她眼睫漆黑、皮膚素白,背後的路燈光勾勒出她每一根起落的髮絲,美得像是神龕上的神女。
裴雪聽抬起另一隻胳膊,是個詢問的姿勢——「要抱嗎?」
檀真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她,汲取她身上透出來的每一點體溫。他嗅到了裴雪聽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知道這是家裡新換的沐浴露氣味,令人安心。裴雪聽也微微踮起腳尖回抱他,安撫似的拍著他的後背。
「陸吾和我說帶你去看犯人了。」裴雪聽知道他去見安樂公主,斟酌著用詞,「加班加哭了啊?明天我們就去勞務局舉報他不給加班費!」
「琥珀讓我和你說對不起。」檀真埋首在她溫熱的頸窩裡,低聲說。
「又沒什麼大事,他怎麼不親自來和我說,怕我揍他啊?」裴雪聽舉重若輕道。
「他死了。」
琥珀自廢鬼瞳,斷絕了命數。檀真抱著他衝出審訊室,卻已經來不及。琥珀在檀真的懷裡飛速地脫水、萎縮,從一個人高馬大的小伙子轉眼變成了四肢蜷曲在一起的嬰兒——如果有這樣形容枯槁的嬰兒的話。
檀真一點力氣都沒用,琥珀就在他的懷裡碎成了古銅色的煙塵。
裴雪聽無話可說,只是用力的抱緊了檀真。
「提燈天師,無親無友無同門。」檀真輕聲說,「現在連我的徒弟都死了。」
「你還有我,」裴雪聽毫不猶豫地說,「我不會離開你的。」
——
「你們倆非要在雨里抱是吧?」
路燈旁違章停車的保時捷搖下半扇車窗,露出裴雨頌咬牙切齒的臉,「家裡不夠你們發揮的嗎,這地方還有監控——你們倆簡直有傷風化!你剛剛出院,在乎一下自己的身體不行嗎!」
「有傷風化你別看。」裴雪聽一勾檀真的脖子,把他帶進了單元樓,頭也不回地說。
——
「一個人,要怎樣才算死了呢?」
白喻吃了一驚,看著身邊不知何時出現的小孩。她和父母來參加葬禮,周圍都是穿著黑衣服、胳膊上戴著黑紗的成人,這樣的場合應該不會讓孩子參與才對。可身邊的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孩子,只有她看見了。
白喻猶豫著蹲下身,拂開他濕漉漉的額發,問:「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當然啦,姐姐。」小孩子笑得很甜,臉頰上兩個深深的酒窩。
「從生物學的角度上來說,當大腦死亡的時候,醫生就可以宣布這個人死亡。」白喻一本正經地說,「但死亡不是終點。」
「死亡不是終點,那什麼是?」
「遺忘。」白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