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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2024-06-13 20:03:05 作者: 斑衣

  2016年6月12號是季寧安去世的第七天,據說在這天,已經故去的亡魂會回到陽間,看一看生前的親人和友人。

  秦放是唯物主義者和無神論者,這些神神鬼鬼的習俗和傳說他從來都不信。但是季寧安一死,他什麼都信了。

  他相信人有靈魂,相信自殺的人無法超生,相信自殺的人鬼魂會下地獄,相信自殺的人鬼魂陰間不收,相信有因有果,因果報應。

  道教、佛教、基督教,這些宗教的理論他旁學雜收,一概接納,像一個蹩腳的學者,對死亡充滿了迷迷糊糊的恐懼和似是而非的期待。

  6月12號這天,他在季寧安的墓前燒香點紙,從墓園到他小區樓下,每隔十幾米就燒一堆黃紙,在單元樓的樓梯台階上漸次擺滿了一盞盞白蠟燭。那一天,他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堅信季寧安一定會回來。他滿心期待著季寧安回來,卻又害怕見到季寧安。

  他害怕季寧安質問他,為什麼不再愛他?

  所以他不敢回家,而是躲到了餐廳里,他和朋友合夥投資的餐廳。

  當天晚上,他坐在餐廳大堂,看著周圍的食客。他們要麼是情侶,要麼是朋友,總是結伴成群,三三兩兩,熱熱鬧鬧親親熱熱地擁簇在一起,看起來是那麼地自由又快樂。在快樂又熱鬧的人群中,他凍得僵冷麻木的五臟和四肢似乎被一盆文火慢慢烤著,讓他感受到來自世界上其他的人溫暖,從而使他更加痛苦,更加痛恨。

  季寧安是不幸的,他也是不幸的,韓斌也是不幸的,他們都這麼痛苦,但是這個世界依舊繼續他們的快樂。這對季寧安不公平,對他也不公平。於是他把大堂經理叫過去,給他一首歌,讓他在餐廳播放。大堂經理為難地站在秦放身邊,偷偷看著韓斌,想讓他勸說秦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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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斌一整天都跟著他,從秦放早上去墓園看望季寧安時起,韓斌就和他寸步不離。後來秦放入魔了似的非要從墓園開始沒走幾步就要點一堆黃紙,韓斌也陪著他。韓斌沒有和秦放說一句話,秦放也沒有和他說一句話,他跟在秦放身後,像是秦放的影子。

  大堂經理只能妥協,餐廳里很快響起悲傷的送喪曲。

  秦放趴在桌子上,臉枕著胳膊,看著客人們一個個地散去,大堂霎時空蕩了起來,音樂聲變得更加清晰,像是一場獨奏晚會。

  「我去一趟衛生間。」

  韓斌把手輕輕地搭在他肩上,彎下腰,輕聲對他說。

  秦放沒有理會他,直到韓斌走了,才微微抬起臉,看著韓斌的背影。

  那天晚上韓斌穿了一身黑衣,黑色的襯衣和休閒褲,那件黑色的襯衫以前穿在他身上,尺碼正合適,現在卻有些寬綽了,因為韓斌近來瘦得很明顯。他穿著寬鬆的襯衫,袖口被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襯衫的衣褶隨著他的步伐,一褶未平一褶又起。

  韓斌在走廊中轉彎時,秦放看到他微微低著頭,雙眼凝注又冷漠地看著手機。

  其實那天晚上他想叫住韓斌,告訴他,那不是去衛生間的路,他走錯了方向。或許韓斌會停下來,回頭沖他笑一笑,然後改變方向,或者向著他一步步走回來。

  但是他沒有,他親眼看著韓斌走錯方向,卻沒有出言挽回。

  秦放恨自己,比不愛季寧安,還要恨自己。

  直到兩年後他才知道,韓斌為什麼會從他身邊離開,離開他以後,又幹了什麼。

  秦放走了魂兒似的站在畫面定格的顯示屏前,腦海中像是在放電影般飛快地閃現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幕幕。他發了一會兒愣,忽然拔腿往外沖,還沒出門,就一頭撞在陸明宇身上。

  陸明宇見他臉色極差,忙問:「怎麼了秦主任?」

  「我表哥在哪?」

  「和韓隊長在一起,他讓我找你拿……」

  「快回去!」

  返回旅館的路上,陸明宇不停地撥邢朗的電話,然而每次回應他的都是冰冷的提示音。

  邢朗的手機並非關機,而是被韓斌分解了。韓斌坐在車裡,借著車頂的燈光,把邢朗的破手機拆開,取出電話卡,然後把手機分解成一個個零碎的部件,放下車窗,扔到路邊的垃圾桶。

  「原來你就是'將軍'。」

  邢朗坐在副駕駛,右手被手銬銬住,手銬的另一端銬著車頂的扶手。他仰頭看著銬在手腕上,流著冷光的手銬。

  韓斌從暗屜里取出一張濕紙巾,低頭擦拭手指,無奈似的向下彎了彎唇角:「一定要這麼稱呼我嗎?」

  「那你想讓我怎麼稱呼你?」

  「我承認我和你的立場不一致。」

  邢朗搖頭冷笑:「立場,你還真是雲淡風輕。」

  韓斌也笑:「那你讓我怎麼說?我是壞人,而是你好人?」

  邢朗很疲憊地靠在椅背里,左手伸進褲子口袋,摸到那張紙張僵硬又光滑的車票,有片刻的出神,道:「你不是壞人,你比壞人更可惡,你是警察隊伍里的一顆老鼠屎。」

  韓斌微微皺起眉,嘴唇卻笑著,認認真真地想了想,道:「如果你的隊伍是一個老鼠窩,那我這顆老鼠屎就算不得什麼了。」

  邢朗被他逗樂了似的,合上眼睛沉沉笑了兩聲,道:「有道理啊。」

  他想起了蜂巢迷宮,想起曾經囚禁那些女孩兒的迷宮深處,和那隻一尺來長,渾身毛髮呈堅硬的暗紅色,趴在他腳背上啃咬他腳踝的老鼠。

  他的皮膚記住了被一排骯髒的尖牙啃噬的刺痛感,他感覺到腳背上毛茸茸、沉甸甸的,似乎那隻老鼠死而復生,從迷宮裡追出來,又趴在他腳背上啃咬他的腳踝。

  這感覺很真實,真實到他可以聞到那隻老鼠身上的腥臭味,不過他清楚地知道都是他的錯覺,那隻老鼠已經被他踩死了。但是他只殺死了一隻老鼠,那裡還有一個老鼠窩。

  邢朗道:「……其實我早就應該察覺到,你就是另一個劊子手。」

  韓斌正在低頭看手機,聞言翹了翹唇角,道:「是嗎?我在什麼時候露給你破綻了?」

  「當時我們在單位開會,你第一個質疑屍坑中的屍體數量有誤差。」

  邢朗回想起那天,韓斌坐在他對面,背對著窗戶,陽光的陰影落在他臉上,卻在他的鏡片上泛起光芒的稜角,他扶了扶眼鏡,輕笑著問:「只有十二具嗎?」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應該懷疑韓斌,只是他慣性地不願意輕易懷疑「自己人」。

  魏恆說得很對,雖然畢業多年,但是他還有些退不掉的學生時代的單純。他不願意用自己的思想輕易地去污衊別人,冷血地懷疑所有值得懷疑的對象。

  或許是因為他心裡始終保留著一份希望。

  「是你派人綁架張東晨,也是你開槍打死了掉下大橋的年輕人。」

  「是我。」

  「余海霆和高建德呢?也是你殺的嗎?」

  韓斌沉思片刻,笑道:「不如你幫我評判吧,我只是布置好狙擊手,並沒有親自開槍,算是我殺的嗎?」

  邢朗看他一眼,訕笑:「這還真不好說。」說著垂眸靜了片刻,又道,「你承認你就是第二個劊子手?」

  韓斌收起手機,又拿起放在駕駛台上的步話機,道:「既然你都知道有兩個劊子手,看來你已經快接近月牙山屍坑的真相了。沒錯,我就是第二個劊子手。」

  「另一個是鄭西河?」

  「呵呵,你真有本事,竟然都查到了鄭西河。」

  邢朗胳膊架在車窗上,揉了揉眉心,道:「鄭西河是銀江警方的臥底,你也知道?」

  韓斌微微眯了眯眼睛,輕輕地「嗯?」了一聲,道:「他還真是臥底。」說著一笑,「看來那天晚上我逼他和我一起處死那些人,算是賭對了。」

  原來是因為韓斌懷疑鄭西河的身份,才逼鄭西河殺人,逼鄭西河成為另一個劊子手。

  邢朗死死地掐住眉心,咬牙道:「鄭西河現在在什麼地方?」

  韓斌輕輕嘆了聲氣:「他跟著船走了,目的地是淶國。或許途中被扔下船,死在海里也有可能。」

  「船上是什麼?」

  韓斌猛地皺了皺眉,像是不忍似的垂下眼睛,輕聲道:「你知道。」

  邢朗往四周掃了一眼,看了看這輛市價上百萬的車,抬腳往車壁上踹了一腳,冷笑:「就是為了這些東西?」

  韓斌不語,邢朗又問:「你打算怎麼處置我?一槍打死,還是沉到江里?」

  韓斌依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拿起步話機,按下應急鈕,語速陡然間變得急促:「我在石林路二十三號豪泰賓館發現邢朗,請市局快點派人支援!」說完把步話機扔到地上,抬手捂著眼睛,笑道,「就這麼處置你。」

  邢朗轉過頭,冷冷地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扭頭看著窗外道:「那你想好了怎麼向秦放交代嗎?」

  韓斌放下手,松鬆散散的目光稍稍移向他的方向,眼角露出一抹濕潤又冰涼的冷光:「秦放?」

  邢朗懶懶地「嗯」了一聲,看著旅館門前,他們剛才談話的那片影子,似乎還能在那漆黑的暗影中看到兩個人的身影。

  「你在秦放的店裡給老劉打電話,威脅他放棄支援徐暢,被攝像頭拍下來了,那段錄像現在就在秦放手上。」

  他向韓斌轉過頭,對上他彎鉤般細長漆黑的眼睛,笑道:「如何?你想把秦放也殺死嗎?」

  「……就算拍下來了,也只是我在打電話,能說明什麼?」

  邢朗嗤笑一聲,搖頭:「自欺欺人。」說著臉上一靜,面無表情道,「說明秦放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

  話音未落,從前方路口忽然衝進來一輛白色轎車,那輛車軋過兩條單行道中間的灌木帶,沿著公路逆行,在撞擊凱雷德車頭的前一秒緊急剎車,停在凱雷德的車頭前。

  兩輛車的車頭幾乎貼在一起,車頭的燈光互相照亮了對方的擋風玻璃,所以韓斌很清楚地看到開車的人是秦放,旁邊坐著陸明宇。

  秦放從陸明宇腰上拔出手槍,下車摔上車門,走到韓斌的車旁,用槍口敲了敲車窗玻璃,道:「開門。」

  韓斌微微皺著眉,眼神很疲憊又很無奈地看著他。秦放咬牙,豎起槍口朝天放了一槍。一聲槍響轉眼被黑夜吞噬。

  「開門!」

  韓斌把車門打開,夜風灌進來,撲在他臉上,冷得侵肌裂骨。

  或許是不習慣用槍,秦放拿槍的手臂一直在顫抖,但他又很用力,用力到指關節發白,手背鼓起青筋。他本來就長了一雙圓潤有神的大眼睛,此時他睜大雙眼,顯得眼睛出奇地大,導致韓斌只看到他的眼睛和他眼睛裡的痛恨和憤怒。

  秦放雙手握著槍,槍口距離韓斌的額頭只有兩公分的距離,對韓斌說:「把他解開。」

  韓斌有些疑惑,疑惑秦放為什麼露出如此憎恨他的表情,此時秦放對他的恨意遠比得知他對季寧安「見死不救」還要洶湧。他想問問秦放,為什麼還要恨他,但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從口袋裡拿出手銬的鑰匙扔到邢朗身上。

  邢朗剛打開手銬,就聽被韓斌扔下的步話機響了。

  「韓隊,我們馬上到豪泰賓館,現在情況怎麼樣!」

  邢朗沉默著把步話機撿起來,按了幾下,步話機陷入睡眠狀態。幾乎是同時,深沉的夜色中飄來警笛聲,一聲疊著一聲,嘹亮又尖銳。

  秦放看了看警笛聲傳來的路口,怔了片刻,回過頭用槍口指了指副駕駛,對韓斌說:「坐過去。」

  韓斌猜到了他要幹什麼,便笑道:「你想引開市局的人?」

  「我讓你坐過去!」

  韓斌坐在副駕駛,秦放上車,拉上車門,臨走時向邢朗看了一眼,然後掉轉車頭,鑽進長街里。

  邢朗沒有看懂秦放剛才的眼神,秦放似乎在向他懺悔,又像是在哀求他。

  他們和市局的追兵擦肩而過。

  邢朗開著秦放的車往車站去,陸明宇從口袋裡拿出一個U盤,道:「這是剛才秦主任給我的。」

  邢朗只往他捏在手裡的U盤看了一眼,就說:「假的,裡面什麼都沒有。」向他伸出手,「手機給我。」

  他用陸明宇的手機撥出秦放的電話。秦放不接,他又改發簡訊:你在幹什麼?

  秦放很快回復了,只有短短一行字。

  我愛他,我不能親手害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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