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巧取豪奪
2024-06-12 05:01:09
作者: 於寧
胡四拉進我和金高,指著金高對鳳三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鳳三站起來沖金高伸出了手:「我認識,是大金嘛,以前見過面的。」金高乜了他一眼:「見過,在孫朝陽那裡是不是?」鳳三拍了一下腦門:「對對,是在孫朝陽那裡,那天你去救楊遠,我和天明、老莊都在現場。」大金悻悻地坐下了:「你們這幫老廢物……」我拉了金高一把:「別這麼說,那天不關三哥的事兒。」鳳三嘿嘿地笑:「就是就是,我還幫你們說好話來著呢。大金,我真高興啊,你們哥兒倆終於又湊到一起來了……如果小傑再回來那就全了,弟兄三個橫行全港無抵擋。」我故意打擊一下他的自尊心:「三哥對小傑不錯,我應該替他感謝一下三哥。」鳳三的臉色很難看,笑都笑不出來了:「應該的,應該的。」
我繼續忽悠他:「從小傑走了以後,三哥再沒跟他聯繫?」
鳳三拿杯的手哆嗦了一下:「這個……別提了,以後我單獨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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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他扶正了酒杯,盯著他的眼睛說:「瞧這意思,三哥見過他?」
鳳三徹底繃不住了,猛地把身子往靠背上一仰:「兄弟,你非要問得那麼明白?我見過他,在我家裡。」
這我還真的沒想到,我只知道小傑敲詐過他十萬塊錢,但是當時他們倆沒有見過面。
我一怔,這話脫口而出:「什麼時候?」
胡四好象對這個話題也很感興趣,邊給鳳三添酒邊說:「是啊,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小傑來無蹤去無影的,他怎麼回來過也不跟夥計們打個招呼?」鳳三看看我再看看胡四,似乎是下了決心,抓起酒杯乾了一杯,嗓子眼一頂,一勾身子,餐巾上又濕了一大塊:「既然我鳳三在你們的眼裡已經沒有地位了,我也不怕大家笑話了……小傑去我家找我是跟我要錢來了,他說他要出國,這事兒就在去年春上。他在河北流浪的時候,我給過他十萬,我覺得他一個人在外面缺了錢不行……六年了,他一直沒再找我,我還擔心他是不是出事兒了,誰知道去年他竟然去了我家。老四,別怪我亂說話,當時我懷疑是你讓他去找我的……」說著,瞄了胡四一眼,目光犀利,這一眼讓我看出了鳳三當年的風采,可以想像,如果這是在當年,這樣的目光足以讓對手膽寒,可是眼前這個蛋糕似的的中年人的確沒有讓人感覺害怕的理由。胡四哦了一聲,訕笑道:「三哥把我胡四想得也太厲害了,我有那個本事?如果是蝴蝶安排小傑去找你這還可信,人家小傑根本不聽我的啊,呵呵,三哥想多了,繼續說你的吧。」我笑道:「四哥這是什麼話?三哥又沒得罪我,我憑什麼讓小傑去找三哥?再說,去年我還在監獄裡呢,還再說我早跟小傑失去聯繫了……五六年啦,哈。」
鳳三垂著腦袋不停地舔自己的嘴唇,舔得人心煩,金高嘟囔道:「該說話就說話,瞎毛線舔什麼。」
胡四嘿嘿地笑:「舔盤子啊,三哥喜歡舔,舔成習慣了都,是不是三哥?」
鳳三抽回舌頭,翻了個眼皮:「我還是接著說吧,不然我自己也不痛快……說實話,本來這些事情我不應該對你們說出來,現在已經鬧到了這個地步,我不說也沒什麼意思了。老四你不承認是你找的小傑,我也不勉強你,反正我只是懷疑,也沒有什麼證據,就是有什麼證據我還能怎麼著?蝴蝶說的好,我應該看清楚自己的位置,現在我鳳三就跟你們菜板上的一塊肉一樣,你們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我自己說了不算……剛才我也想過了,徹底沒意思,徹底沒意思啊。想我鳳三在江湖上浪蕩了將近三十年,什麼風浪沒見過?可是這一次我是徹底灰心了。知道我剛才想起了誰嗎?我想起了孫朝陽……算了,不羅嗦了,我還是說說小傑是怎麼折騰的我吧。那天半夜,我正在家裡睡覺,感覺有人在我的旁邊抽菸,睜開眼一看,是小傑,他就那麼開著燈坐在我的床上看我,一把獵槍橫在腿上……」
「三哥又在瞎編,」胡四跟金高碰了一下杯,笑道,「你老婆呢?」
「這個你不知道,我將近二十年不跟我老婆一起睡覺了,她在樓下睡……」
「你孩子呢?哦,上大學去了……你也夠可憐的,那麼大的房子就老夫妻兩個住啊。」
「也不是,我小姨子一家三口也住在我們家,可是他們全在樓下住。」鳳三嘆了一口氣,「當時我嚇了一跳,倒不是害怕小傑會殺了我,他不會的,我們倆沒有深仇大恨,我還曾經資助過他……可是當時我很慌,想從枕頭底下拿槍。小傑也不管,看著我笑,我拿著槍對著他,問他來幹什麼?小傑說,聽說你買了孫朝陽的車和線路,想跟你借幾個錢。當時我以為是你找的小傑,把槍收起來,跟他說你曾經……咳,這都是廢話。小傑不聽,他說,我不管胡四跟你是怎麼回事兒,反正我需要錢,不給錢你就去找孫朝陽做伴兒。我害怕了,問他需要多少?他說,不多,三十萬,他要出國,沒有錢在國外生活不下去。我當時沒有那麼多現金,就給了他十……我也沒數,大概是十五萬吧。小傑拿著錢就走了,臨走的時候說,他不會再來找我了,還說了一些感謝話,說以後我遇到什麼麻煩他會知道的,要幫我。」
「現在你就遇到麻煩了,他應該來幫你了。」胡四捏著酒杯沖他晃。
「老四你這是說了些什麼?我能找到他嗎?即便是我能找到也不會找啊,那還有個頭兒?」
「哈,三哥你真有錢,」我沖他翹了翹大拇指,「一下子就能拿出十多萬啊,牛。」
「蝴蝶你不知道,現在的錢不頂事兒了,十萬塊錢跟以前的一萬差不多,胡四能拿出一千萬來,不信你問他。」
「我不問,反正你們都得支援支援我,我窮啊,連一千都沒有。」
胡四幹了一杯,笑道:「上午我還給了你十幾萬呢,我不支援你了,要支援你找三哥,他比我有錢。」
鳳三哼哼了兩聲:「我哪敢跟你胡闊少比?不過十萬八萬的還能拿得出來,我贊助蝴蝶十萬。」
我擺了擺手:「三哥還當真了,我哪能隨便要你的錢?開玩笑罷了。不談這個了,談談你們之間的事兒吧。」
胡四站起來給大家倒滿了酒,坐回去說:「不急,先喝酒,不喝酒不好意思說話。」
幾年沒跟胡四喝酒了,他的酒量又見長,喝一瓶往桌子底下擺一瓶,一會兒就擺了兩長溜,估計至少十五瓶。鳳三就不行了,喝酒像喝藥,換一陣白的換一陣紅的,最後還是喝起了啤酒,一共喝了不到三瓶。我估計差不多了,給胡四使了個眼色,胡四摸著下巴叫了一聲「三哥」:「咱們開始談正事兒吧?」鳳三揮了揮手:「沒什麼好談的了,老四你出個價,我不干出租了,撤退。」胡四說:「這個我說了不算,有運管處,有董事會,我只問你一句,什麼時候停止營運?」鳳三毫不遲疑:「明天我就讓司機全部歇著,不過你明天也得給我個價格,錢到帳,人、車、手續,全是你的,我派個人去跟你辦交接……唉,後悔啊後悔,一步走錯了全盤皆輸,我鳳三當初就不該上蒼蠅這個當。」
「關人家老湯什麼事?」胡四愜意地仰了仰身子,「本來我不想跟你過不去,可是你看看你今天……」
「我老了,誰都可以玩兒我了,還不都是辛明春……算了,全怪我,怨不得任何人。」
「想老辛了你?」胡四像一隻玩弄老鼠的貓,眯著眼睛看鳳三,目光里全是鄙夷。
「想他幹什麼?從今往後我一門心思地干我自己的生意,不跟任何人攙和了,沒意思,沒意思啊。」
「別說喪氣話,」胡四揚了揚下巴,「我兄弟林武有首詩說的好,啊,人生。這就是人生,人生就像在勞改隊裡扛自己的鋪蓋一樣,分到哪裡就應該扛到那裡,哭爹喊娘沒有用,誰可憐你?應該自己可憐自己。你三哥要是懂得可憐自己,別這麼衝動,我怎麼會去惹你?閒得毛線痒痒了我?我自己有多少事情需要去辦?不瞞你說,下一步我也不想干客運了,在一個地方干長了難免不出事兒,這個道理你比我明白。胡少爺我下一步要開發娛樂行業啦,哈哈,這才好玩兒呢,歌舞昇平……不是,小廣那天說什麼來著?夜夜笙歌,對,夜夜笙歌,哈哈。最後再幹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最後我要當官,在古代這叫捐官,曹操不就是捐的官嗎?最後連天下都打下來了,我不打天下,我打貪官,誰欺負老百姓我打誰,黑道白道一起打,打他個歌舞昇平……又錯了,打他個夜夜笙歌,好象也不對,我喝醉了?」
我發現胡四還真有點兒醉了,那就該我上場了。我敬了鳳三一杯,開口說:「三哥開了幾家飯店?」
鳳三一下子就猜到了我的意思,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你呀,剛才我說要支援你,你不讓,自己倒提出來了。」
我嘿嘿一笑:「我提什麼了?關心大哥的生意都不可以了?」
鳳三把臉轉向金高,說:「大金,你是怎麼交的朋友?他跟你也經常玩兒虛的嗎?」
金高有些上了酒勁,不明白鳳三是什麼意思,來回看我和鳳三:「玩兒什麼?誰把誰玩兒了?」
「得,倆×炒菜,一個×味兒你們是,」鳳三哈哈大笑,把手又摸上了我的肩膀:「兄弟,我有言在先啊,我支援了你,你也得支援我,以後你鳳三大哥的生意不許你們去亂攪和,別人去亂攪和也不行,你得幫我處理,這個條件不算苛刻吧?先別插話呀,你聽我把話說完……我一共四個酒店,規模都還可以,在你家附近就有一個,順發成肥牛你去過吧?那是我的,去年剛開業,你嫂子在那裡管理著,給你了,但是房租你得給我,因為那座樓的產權不是我的,我也是租別人的,一年八十萬。你給我五十萬,剩下的我替你交了……咳,我還是別跟你玩兒虛的了,就五十萬,因為那三十萬本來我就不給他,屁,他敢跟我要,不想留著毛線撒尿了?但是這五十萬你得給人家,你給我就可以了,我替你交。至於什麼時候給就無所謂了,來不及我可以先幫你墊上。設備、人員什麼的都歸你,我的關係也歸你了,到時候我跟他們打招呼。我還不是吹,生意好極了,這個你可以問老四,規模比老四這裡可大多了,頂他三個。」
胡四瞪著惺忪的眼睛沖我點了點頭:「我證明,生意確實不錯。」
我裝做為難的樣子說:「可是我不懂飯店這個行業啊,怎麼上貨,怎麼經營……」
鳳三打斷我道:「一點兒不難,比你賣魚簡單多了,三天就上手,暫時不懂我讓你嫂子在那兒幫你幾天。」
金高這才反應過來,哈哈笑道:「行,三哥是個爽快人,蝴蝶,接了吧。」
「接了倒是可以,可是這房租?」我壓抑著心中的喜悅,嘟囔道,「太貴了,萬一經營不好……」
「有什麼經營不好的,清水撈銀子啊我的兄弟,」鳳三的表情很痛苦,「一年拿不到一百萬,那都不叫開飯店。」
「好,我接。不過我這心裡還真是過意不去,三哥這麼關心我……」
「見外了不是?」鳳三正色道,「我不是還有條件嘛,我不在道上混了,道兒上的一切事情你來幫我處理。」
「這樣我倒是還安心些,」我偷看了他一眼,這小子的臉上略有不快,「就這麼定了,謝謝三哥。」
胡四舉起了杯子:「為三哥的仗義疏財幹了這杯!」鳳三猛一哆嗦,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大嘴一咧:「老四,做人別太小氣,把你的好酒拿出來,鳳三我今天要一醉方休!」胡四做出一付痛苦的表情,喃喃地說:「攤上了,攤上了,我胡老四被人惦記上了啊,不敢亮一點兒家財了……」把腦袋往後面一甩,「王慧--拿我的路易十三來!」
洋酒拿來了,鳳三也不客氣,打開,找了一個大杯子,咕咚咕咚灌滿了,一口乾了半杯,喊了一聲「爽」,用筷子點著胡四的鼻子說:「老四,我吃你的虧,上你的當,將來到了陰曹地府我抓你下油鍋,反正我比你死的早,先在那邊作好準備,不弄扁扁了你,我就不叫鳳三了,我叫鳳四,跟你一樣。」胡四的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好啊,我喜歡下油鍋,跟炸油條似的,也是胡四牌的,港上名牌……吃菜吃菜。」鳳三翻了個白眼:「一看你就是個莊戶孫,不會喝洋酒吧?喝洋酒不能吃中國菜,要吃法國大餐,我去,說了你也不懂。」胡四胡亂點著頭:「不懂不懂,我只懂得舔盤子,舔你老婆的。」鳳三猛一警醒,轉頭來找他的手機:「我要給我老婆打個電話,一天不回家吃飯她就心事,我的電話呢?」胡四用筷子從一堆螃蟹殼裡扒拉出了鳳三的手機,敲敲桌子說:「在這兒呢,還說我小氣,好象誰能偷你個破手機似的。」鳳三抓起手機給他老婆打電話,說話的口氣像在撒嬌:「喂,親愛的,你在哪兒呢?哦,在家等我吃飯呢……我也餓呀,可是我忙啊,來不及吃呀……是這樣,你知道楊遠嗎?不知道,就是蝴蝶呀,知道了,對,就是那個賣魚的……不是小青年啦,人家都二十八啦。對,他回來了,請我吃飯呢……我準備把順發成肥牛租給他,詳細情況等我回家再說……別生氣呀,反正對咱們有好處,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很懂道理的……好,多吃點兒。」
掛了電話,鳳三已是大汗淋漓。後來我才知道,鳳三很怕老婆,因為他十年前就被人打成了太監,他總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婆,他老婆也很賢惠,從來不提這事兒,兩口子恩愛得很。有一次我喝多了,對芳子說起這事兒,芳子擰著我的耳朵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說,將來你不行了,我應該學學鳳三他老婆?她真是不可理喻,我哪能那麼想?老子乃當今西門慶,不死就能幹死你。那天我又把她干「死」過去好幾回,最後她真像死了一樣,直挺挺的。
開了鳳三和他老婆的幾句玩笑,胡四念叨了一句:「老辛哥怎麼還不來赴他四弟弟的宴呢?」
鳳三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老四,你還請了辛明春?」
胡四裝做不解的樣子:「請了,你不知道?哦,忘記告訴你了,一會兒他就來了。」
鳳三想站起來,胡四按住了他:「三哥真不夠朋友,老辛來了你應該高興才是,怎麼拉個要走的架子?」
鳳三不動了,抓起杯子喝酒,不想拿錯了,拿起了胡四的啤酒杯,一口酒嗆得他眼淚都流出來了。
胡四笑了:「三哥真虛偽,還說不喜歡喝啤酒呢,偷著喝我的。」
我給鳳三倒上半杯洋酒,打個哈哈道:「三哥是什麼酒都能對付啊,這也叫吃花酒。」
話音剛落,我揣在褲兜里的手機就響了。剛想接,胡四噓了一聲:「我的,你別接,給我。」我把手機遞給了他,胡四邊看來電顯示邊嘟囔道,「不方便啊,明天趕緊通知朋友,別打這個號碼了,我的秘密容易讓你知道……祥哥的,」臉一沉,起身走到了門口,「怎麼樣了?哦……可以理解,他就那麼種人。讓我想想……」轉頭沖我使了個眼色,我走了過去,胡四靠近我的耳朵說,「人抓到了,在路上了,老辛說,要談事兒另外找地方,他死也不到我這裡來,還點名要讓我親自跟他談。祥哥先忍著沒揍他,問我是不是答應他的條件?」我稍加考慮,示意胡四把電話給我:「祥哥,我是楊遠,既然你已經跟他挑明了,還跟他客氣什麼?現在他有什麼資格跟你講條件?直接把他拉來。」董啟祥操了一聲:「還說要幫人家說好話呢,比我還狠,行,我聽你的。」掛了電話,我忿忿地想,老辛這是怎麼了?難道徹底變成彪子了?這都到什麼時候了,還他媽的玩造型?本來我想幫幫你,你也太能裝逼了,不管了,先給你治治神經病再說。胡四恨恨地說:「老辛『彪』就『彪』在這裡,誰不知道誰?這般時候還裝大哥?給他的面子已經不少了。」
我沒有接茬,直接開門出去了。走廊上幾乎沒有人,我站在門口抽了幾口煙,大步走出門去。外面的空氣很清涼,讓我清醒了不少。老辛來了我應該怎麼對待他?不能動手這是一定的了,幫他逃過這一劫?可是胡四和董啟祥會怎麼想我呢?就這樣吧,寧肯得罪老辛也不能得罪胡四和董啟祥,看情況再說吧。今晚的夜色很好,月亮又大又圓,天空像鋪了一塊塑料紙,地上都是白的。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就像走在水銀燈下。我忽然想起了我爹,我爹喜歡在這樣的月色下找個地方靜靜地拉他的二胡,有時候拉高興了還容易輕聲唱上兩句,如果他是在我們家的院子裡唱,唱著唱著他會把聲音亮大一些,如果是在老家的田野上唱,他會突然停下來,似乎怕驚擾了低吟的蟲鳴……可是現在他的面目已經模糊不清,猶如遠去的行人漸漸沒入夜色那樣。是誰撞死了我爹?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將這個人找出來。
胡四的車回來了,後面跟著一輛麵包車。我穩了穩神,迎著車走了過去。
車大燈一關,董啟祥下來了,我把他拉到一邊問:「老辛在車上?」
董啟祥點了點頭:「我他媽讓他給氣死了,這個混蛋跟我講條件呢。」
我說,我知道了,先別讓他下來,告訴我你們是怎麼抓到的他?
董啟祥說:「沒法找他,他整天神出鬼沒的。我就埋伏在他家的附近,我知道他很顧家,每天買了菜回家給他媽做飯。結果這個混蛋更精神,他估計到我會去他家找他,自己先藏在外面,讓他的一個夥計先回家看看,我沒露頭。那個夥計給他媽做好了飯就下來了,我在後面跟著他,你猜他在哪裡?在另一座樓的樓下看人家打撲克呢。我讓弟兄們把路口全堵上了,過去站在他後面,他很鬼,一下子就想到了站在後面的是我,抓起一個馬扎,指著我問我找他幹什麼?我對他說,到胡四飯店裡去一趟,我們倆想跟你談談。他跟著我走到路口的時候,突然跟我動了手,」董啟祥亮了亮脖子,「你看,這個混蛋下手真快,差點兒沒把我打暈過去……我沒跟他客氣,直接把他干倒了。不過很費勁,我董啟祥出生入死打過無數架,就弄他費事,他還沒倒之前直吆喝,別人不許上,是漢子就單挑。打倒他以後他還不草雞,要掏傢伙,讓吳振明兩磚頭拍暈了。架到車上以後他才清醒過來,撞車門,要跟我拼命……我跟他拉家常,他不聽,非讓胡四親自來接他,我答應他胡四一會兒就來,他說不來胡四這裡,要另找地方談。剛才我對他說,別耍小性子了,連鳳三都來了呢,他這才老實了。」
我笑了笑:「老辛是個有趣的人,你進去吧,我帶他進去。」
董啟祥罵了聲「這個傻逼」,甩頭進了飯店。
麵包車上的人全下來了,我讓他們全都回車上:「都回去坐著,等半個小時,沒有情況了再進來,我請你們喝酒。」
大家唧唧喳喳一陣鬧嚷,歡呼一聲回了車上。
我拉開胡四的車門,吳振明坐在後面揪著老辛的頭髮,老辛垂頭喪氣地瞥了我一眼:「讓你夥計把手拿開。」
「振明,鬆開他,」我伸出手攙著老辛下車,「辛哥真不夠意思,剛見面也不打聲招呼就耍大哥派頭?」
「這是大哥派頭嗎?」老辛下車,咚咚地跺了兩下腳,「什麼時候出來的?」
「又跟我『點憨』,什麼時候出來的你不知道?」我推了還在抓著老辛胳膊的吳振明一把,「別這樣對待大哥。」
「我哪兒知道?」老辛左右看了一眼,突然一蹲身子,撒腿就跑。
我早就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手,迅速一伸腿,老辛踉蹌了幾步,一扶牆又要往前沖,吳振明早已經過去了,一腳踢在他的面門上,老辛骨碌翻了一個個兒,雙腳一蹬,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揮拳向吳振明打過來。吳振明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倒在門口的垃圾箱旁邊。我沒等老辛再次出手,衝上去,虛晃一腿,老辛一歪頭,我的另一條腿已經上去了,這一膝蓋很迅猛,撞在老辛的胸口上,他一聲不吭地歪在了地上。吳振明跳過來,抬腳要踢,我推開了他,拖麻袋似的拖起老辛,轉身就走:「你回車上等著,一會兒再進來。」拖到門口的時候,老辛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手抓著門把手,一手扳著我的肩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蝴蝶,我真沒想到咱們倆會是這麼一種結局……聽我說句話。」
我站下了,把他拉到一邊:「辛哥,現在還不是結局,我一直很尊重你,有話你先說。」
老辛捂著胸口說:「我知道你已經出來了不假,可是我一直以為你跟胡四翻臉了,要不我也不會……」
我不讓他說了:「這個我知道,我也理解你,還有什麼?」
老辛的臉在月光下閃著慘澹的光,狼一般的眼睛漸漸暗淡:「既然這樣,我就無話可說了。」
我重新拉開了門,往裡讓著他:「辛哥,你放心,我不會跟你過不去,全是弟兄面子的事兒。」
「蝴蝶,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也不管你想怎麼對待我,我請你記住這句話,」老辛用力挺了挺胸脯,「我辛明春走到哪裡也是狼,我不是狗,董啟祥和胡四打錯算盤了。在監獄裡的時候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胡四,後來去了個董啟祥,我害怕他嗎?我那是沒有辦法,為了讓自己過得好受一些……可是他是怎麼對待我的?你越獄的時候,咱們一起喝過酒,那是我的責任嗎?董啟祥是怎麼掂對我的?他調穩當了口子,那一切都推到了我的身上!在監獄裡我沒有跟他怎麼著,可是我辛明春不是彪子,我記仇著呢。我砸他的工地怎麼了,我就想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報復他。」
「拉倒吧辛哥,」這個混蛋又在跟我裝逼,你是這麼個意思嗎?你是被暫時的勝利沖昏了頭腦,想借打擊胡四和董啟祥的機會站起來呢,我笑道,「你是怎麼想的你自己有數,大家也不是彪子,呵呵,走吧,進去談談,順便喝點兒什麼,人家鳳三都等你好幾個鐘頭了呢。」老辛還想狡辯,董啟祥站在走廊上喊:「磨蹭什麼?辛哥,就等你啦。」
「辛哥,辛哥,辛你媽的哥,叫的倒親熱,」老辛吐了一口帶血絲的濃痰,「誰不知道誰呀,娘個×。」
「尊敬你不好,不尊敬你也不好,你到底想要大家怎麼對待你?」我邊笑邊沖王慧擠了一下眼。
「好,這個小娘們兒長得好,」老辛咽了一口唾沫,「胡四真他媽的享福……」
「辛哥不是不喜歡女人嗎?我記得你喜歡操腚眼啊。」我打趣道。
「誰喜歡操腚眼?那是逼得沒有辦法啦……有饅頭吃,誰還吃窩頭?」
胡四可真能沉得住氣,硬是不出來迎迎老辛。我覺得胡四是喝醉了,按說照他的性格,應該顛著碎步迎上來,呦,辛哥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快請進。甚至還有可能肉麻地擁抱老辛幾下。看來胡四這次是真的上了底火,也許是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的感覺吧。老辛極力裝出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劈拉著腿,橫著身子往前晃。我沖董啟祥眨巴了兩下眼睛,董啟祥會意地一笑:「辛哥,用這種方式請你來可真不得勁啊,來吧,三哥也在這裡。」話音剛落,鳳三一步跨了出來:「明春,你可來了,我被老四好一陣誤會,現在好了,我們就等你來喝酒了。」老辛輕蔑地掃了他一眼:「你來得很及時嘛。」鳳三哭笑不得,和稀泥道:「不算及時,還可以吧,弟兄們有誤會就應該及早解開,要不沒法做朋友了。」老辛一把打開鳳三伸過來的手,橫著身子進了房間,我把董啟祥和鳳三推進去,隨手關了門。
胡四已經跟鳳三換了位置,坐在沖門的地方,金高靠著他,兩個人冷眼看著老辛。
老辛指了指胡四對面的座位:「這是我的位置?」
胡四不說話,鳳三把椅子往後拉了拉:「這是你的位置,早就給你安排好了。」
老辛大大咧咧地坐下,摸了一把腦袋,摸下一手血:「有繃帶嗎?」
董啟祥從牆上摘下一個鴨舌帽,直接給老辛戴在頭上:「沒有繃帶,先湊合著吧。」
老辛捏著帽檐整了整,抓起提前倒好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幹了,咳嗽一聲,用一隻胳膊支著臉,嗡聲說:「你們誰先說?」沒有人回答,屋裡靜得出奇,鳳三拉風箱似的抽菸聲格外刺耳。悶了好長時間,胡四終於開口了:「辛哥,別的我不想廢話,你的人把我的工地砸了,損失誰來賠?」老辛哦了一聲,把嘴巴咂得嘖嘖響:「哦,哦哦,是這樣啊,你說呢?」胡四盯著他,反問道:「你說呢?」老辛橫了一下脖子:「我不知道,你們不是先把三哥弄來了嗎?」鳳三連連擺手:「不是弄來的,不是弄來的,蝴蝶去請我,我能不來嗎?應該來,權算是給蝴蝶接風。」老辛的冷笑像是結了冰:「是嗎?那我得佩服你,」把臉轉向董啟祥,「照這麼說我也是被你請來的,是不是?」我看到董啟祥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笑容有些扭曲:「是啊,不請你能來嗎?」胡四頓了頓杯子:「辛哥,喝口酒壓壓,別那麼激動。我不喜歡跟你鬥嘴皮子,明說,你想不想賠償?」老辛陡然提高了聲音:「我賠你個毛線!你他媽的配跟我這麼說話嗎?」我的心一涼,腦子驀然閃過一個念頭,我不能用老辛了,他完蛋了……我弄不明白的是,老辛的腦子為什麼一下子就不跟趟了呢?按說他不應該是這種表現的,不管從別人的傳說,還是在監獄裡我的親眼所見,他都是一個非常圓滑的人,至少他不應該在這種情況下亂了方寸……不能用他了,目前他的表現連長法都不如,利用這樣的人會壞事兒的。我冷眼看著周圍的情況,儘量保持不動聲色。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金高扭了扭身子,似乎要發作,我咳嗽了一聲,橫了金高一眼,金高坐穩了。胡四沙沙笑了兩聲,轉著酒杯說:「辛哥啊辛哥,讓我怎麼說你呢?呵,你讓我笑都笑不出來了……這樣吧,打你也打了,罵你也罵了,給個痛快話,你承認不承認有砸工地這事兒吧。」
「我承認!就砸了,你想怎麼著吧。」老辛得寸進尺,態度像一條陡然立起的眼鏡蛇。
「打死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傻逼!」董啟祥抄起一把瓶子猛地砸在老辛的腦袋上,碎片四濺。
「你行,哈哈哈,」老辛摘下鴨舌帽,摸了一把腦袋,看著滿手鮮血,來回搖頭,「我服了,你行。」
「還嘴硬是不是?」董啟祥揪起他的頭髮,抓起另一個酒瓶子,橫著照腦袋又是一下子。
「別打啦!」我看不下去了,在監獄值班室的一幕一幕橫掃過眼前,我的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董啟祥撒了手,老辛徹底堅持不住了,一頭扎到了桌子上,胳膊耷拉在桌子下面,風吹草繩般晃悠。也許是我的面相很難看,董啟祥張大嘴巴直直地看著我:「你怎麼了?這個雜碎不該打嗎?」我推開他,把老辛的身子扶到椅子上,老辛的脖子直了直,想要把腦袋挺起來,可是剛挺了兩下就歪在了肩膀上。血還在流,像是有人在他的頭上澆了一碗紅色的顏料。胡四皺著眉頭站起來,推開門走了出去。一會兒進來一個服務員,拿著一卷紗布,把老辛的腦袋纏上了。胡四讓那個服務員出去,站到老辛後面嘆了一口氣:「唉,這個人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一個大哥就這麼『彪』了……三哥,剛才你看見了什麼?」鳳三嚇得面如黃土,話都說不連貫了:「我什麼都沒看見。」董啟祥還在上火:「你他媽的能看見什麼?你只能看見胡四對你們的笑臉。你們這幫畜生就應該這樣對待你們,我他媽跟你們客氣過不少次了,可是你們呢?覺得我董啟祥完蛋了是不是?還你媽的哆嗦呢,你鳳三大小也在社會上玩兒了幾十年,這點小景兒就把你嚇成這樣了?你沒看見殺人的是不是?裝,裝你媽的什麼裝?不用裝,你這把老骨頭我是不會打你的,我還怕打死你呢。」鳳三哆嗦得不成樣子:「別打我,別打我,我心臟不好……蝴蝶,咱哥們兒不是說好了嗎?」
我繞過董啟祥,從後面按了按鳳三的肩膀:「三哥,沒你什麼事兒,好好坐著喝酒,誰也不會動你。」
胡四的神情有些恍惚,不住地搖頭:「如果他稍微軟和一點兒,誰忍心打他呢?他『彪』了……」
董啟祥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內疚,把椅子往老辛那邊拖了拖,伸手拍拍老辛的臉:「醒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