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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誰在背後惦記我

2024-06-12 04:58:45 作者: 於寧

  胡四斜了那五一眼,把自己杯里的酒倒進那五的杯里,面目僵硬地笑:「你喝多了吧?把這杯喝了回家吧。」

  那五不想走,可還是端起了自己的杯子,看著胡四的目光有點兒迷惑:「怎麼了四哥?」

  胡四臉上的笑容在慢慢消退,我沖他舉了舉杯:「喝酒。你就讓那五說,我不在乎。」

  「你走吧,小廣的事兒我跟蝴蝶說。」胡四把那五端杯的手給他抬了抬。

  那五的表情有些難堪,把酒杯一放,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回頭一笑:「四哥,打擾你了。」

  林武反手擺了擺:「走吧走吧,以後常來坐坐,大家都想你。」

  

  那五一走,我問胡四:「怎麼,你知道小廣的事兒?」

  胡四曖昧地笑了:「本來我想以後再跟你細說這些事情,那五這張快嘴攔不住,我就跟你說了吧。其實,我跟小廣的關係還算不錯……不止是不錯,哈哈,我還是乾脆跟你實話實說吧!我跟小廣可以說是生死之交……嚴打以前我們就認識,那時候我在銀行上班,趁一個機會搗弄了幾個小錢,在小廣家附近開了家五金店,小廣沒事就去我店裡跟我下棋玩兒,就那麼熟悉了。83年3月我出事兒進去了,那時候我在看守所里很受欺負,正沒著沒落,小廣也進來了,把欺負我的那幾個人好一頓收拾。有一次一個叫寒露的夥計半夜掐住我的脖子想要弄死我,當時我一點兒反抗能力都沒有,被他掐得大腦都缺氧了,小廣起來撒尿看見了,就動手……因為這個,小廣被提前發到了勞改隊。」

  「這事兒你沒說呀,」我有點兒不滿,「照這麼說小廣也坐過牢?」

  「坐過,跟我在一個中隊,後來林武也發去了,我們仨關係很好,你去的時候,他已經走了一年多了。」

  「不會吧?坐牢的還能上大學?」我吃驚不小。

  「呵呵,沒上完。這不?被人舉報啦……」

  「不可思議!」我有點兒犯暈,原來這裡面還有這麼多道道。

  悶頭喝了幾杯酒,胡四說,小廣回來以後來找過他,曾經問起過我的事情,胡四就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他,他沒有說什麼,直搖頭。胡四勸他別記我的仇了,你把人家弄監獄去了,也算是報了仇,以後出來好好交往著,楊遠人挺仗義的。小廣悶頭坐了好長時間,最後說的很動情,他說,如果不是他也進去了,他是不會把我砍他的事兒說出來的,本來想在社會上解決這事兒,這麼一折騰他也弄得很不光彩。

  「照他的意思,他還想再跟我玩一把『野』的?」我不動聲色地問。

  「你聽我說嘛,」胡四苦笑道,「他沒那意思,他想走正道兒了……」

  胡四說,小廣被學校開除以後,就去商場上班了,在那裡干美工。以前跟著他玩兒的朋友去找他,勸他「出山」,他老是笑。關係很熟悉的去找他,他就給人家「上政治課」,講人生,講哲理;不熟悉的,他就請人家喝酒,喝大了就咧著嗓子瞎唱歌……反正,小廣現在整個兒變了一個人,頭型梳成瓦亮的三七開,腦袋上能刮下半斤油來,趕上陰天還在胳肢窩裡掖一把油汪汪的大雨傘,還是古典的那種,冒充青年毛澤東,有時候還夾著個公文包,來去匆匆的,冷不丁在街上看見他,還以為他是個國家幹部呢。

  「他是個人物,呵……」我笑了,「其實我跟小廣那點事兒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的心思,」胡四打斷我道,「把人家砍成那樣,進去蹲兩年也應該。」

  「呵呵,這話說的,」我笑得有點兒尷尬,「這事兒我認了,只要他……」

  「你覺得他還會跟你拼命嗎?」林武跟我碰了一下杯子,「不會的,他的脾氣改了很多,連我都不敢相信呢。」

  「難說,」金高的眼珠子又開始充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廣是個什麼人?操。」

  「不過,互相防著點兒還是應該的,」胡四說,「以後我再找他談談。」

  「談什麼談?不老實再『干』他就是了。」金高的眼珠子凸得幾乎要掉出來。

  「黃鬍子以前跟小廣關係不錯,」胡四不理金高,啜口酒接著說,「前幾天我去找過小廣,想探探他的口氣,結果他單位的人說,小廣出差去南方了,沒接上頭……我打聽過了,小廣回來以後,黃鬍子跟他聯繫過,想讓小廣跟他一起在市場上混,小廣去了市場幾次,後來就沒了下文,我估計是小廣看到那裡亂,不想去。咱們這事兒出了以後,黃鬍子肯定能去找小廣訴苦。」

  「放心,小廣是不會去管這些破事兒的。」林武說。

  「他管又能怎麼樣?不想活了?」金高躍躍欲試,「我他媽這就去剁了他。」

  「金兄弟,」胡四拉住了金高,「別衝動,在社會上混,不要樹敵太多。」

  「我跟他早就是敵人了……」

  「此一時彼一時啊。」胡四把臉轉到了一邊。

  我不想談小廣的事兒了,腦子很亂……窗外有一隻蝴蝶在忽閃忽閃的飛,有幾次它貼在了玻璃上,似乎是在往裡偷窺,看一會兒飛一會兒,像是在展示他的舞姿,我覺得它很虛偽,貌似輕盈機敏,其實一追就跑,一柔就碎,像一頁燒過的紙灰。

  「楊遠,以後有什麼打算?」胡四開始上了酒勁,眯縫著眼問我。

  「把家裡的事情安頓好了,就去市場看看,可能的話就直接駐紮在那裡,我需要錢。」

  「這幾天最好先別去,那樣就太明了,派個妥實人替你接下來再說。」

  「也好,」我把臉轉向金高,「你帶花子他們去跟黃鬍子交接,有事兒隨時聯繫。」

  「閻八那裡呢?」金高站起來問。

  「讓花子去通知他,讓閻八抽空去我家裡找我,我跟他談。」

  「好,我這就走,」金高把閻八給的那支槍遞給我,「拿著,以防萬一。」

  我用衣服包好槍,沖金高舉了舉酒杯:「你去吧,完事兒去我家,我一會兒就回去。」

  金高走了以後,胡四沖門口豎了豎大拇指:「這夥計不錯。」

  我笑道:「我交往的人還能有『雜麻』(不好)的?你、林武、祥哥,個個都是好漢。」

  「是啊……」胡四嘆了一口氣,「好長時間沒去看看祥哥了,也不知道他現在咋樣。」

  「對,」我的心頭一熱,「你約個時間,咱們一起去趟監獄。」

  「行,開出證明來,我通知你。」

  *我爹這一陣的心情特別好,晚上下班以後總要順路割一塊肥肥的豬頭肉,指揮我弟弟搗蒜、拍黃瓜,拌上一大缽子,然後硬拉我陪他喝上兩盅白酒。喝著喝著他就把眼鏡摘下來,讓我看他的那隻眼:「怎麼樣?你爹越活越年輕了,視力沒得說。」

  我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有點兒此地無銀的意思,我就敷衍他:「厲害,比我的眼還亮。」

  我爹笑起來像個子孫滿堂的老太太:「不光眼亮,身體也棒,活個八九十歲沒問題。」

  我有點兒心疼他,跟他商量道:「你的身體這麼好,乾脆別上班了,讓我弟弟去上學,你負責接送他。」

  「那怎麼能行?」我爹不高興了,「我還不到退休年齡,下來了誰給我養老金?」

  「我呀,胡四幫我在魚市上弄了個攤子,我賣魚養活你。」

  「個體戶那是個泥飯碗,你爹是國家幹部,飯碗是金的……」

  「現在不管什麼泥的金的了,國家鼓勵幹個體呢,興許你兒子將來是個企業家呢。」

  我爹重新戴上眼鏡,透過鏡片瞥我兩眼,不吭聲了,低著頭滋溜滋溜地喝酒。

  我知道我爹不大讚成我去市場上「賣魚」,他似乎知道這裡面的一些貓膩。上次金高和花子來找我,我們壓低聲音在我的房間裡說話。說了一陣,我看見花子的表情很不自然,眼睛直往門口瞥,拉開門一看,我爹裝做欣賞門口的一幅字,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笑著把他拉了進來,我說:「老人家耳朵不好使,你還是進來聽吧,進來聽得清楚。」

  我爹就真的進來了。我故意跟花子打聽黃花魚的價格,花子說得唾沫橫飛,我爹聽著聽著就不耐煩了,繃著臉走了。後來閻坤來了,閻坤說話的聲音很大,嚷嚷得天花板直哆嗦,遠哥,好漢啊!這樣就好啦,海天市場是咱哥們兒的啦!我爹「砰」地推開了門,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憋得臉通紅,嘴唇也哆嗦得不成樣子。金高和花子一看不好,紛紛站起來擠出門去。閻坤不知所措,想給我爹敬根煙,沒等掏出煙盒就被我一把搡出門去。我拉我爹坐下,告訴他我想去市場上賣魚,有個叫黃鬍子的想讓我從他那裡批發,我嫌他給我的價格貴,不答應,他就威脅我,不許我去,結果我派人把他打了一頓,所以閻坤才瞎嚷嚷的,如果你怕我在那裡惹麻煩,我不去就是了。我爹說,我也沒說不讓你去,我是怕你們這幫小青年湊在一起搞出些不合適的事情來,那個叫閻八的很不「著調」,我經常看見他帶著一幫人在街上晃,有一次他還把一個人用磚頭砸得頭破血流……我不讓他說了,我說,閻八那是沒進過監獄,我進過監獄,受政府那麼多年的教育,哪能去干欺負人的事兒?我爹說,欺負人的事兒你倒是不能幹,我了解我兒子,可是別人欺負你,你也應該克制一下啊,不能跟人家打架呀……我嬉皮笑臉地摟了他兩把,我說,放心吧,以後我就是被人欺負死,也不動手了,咱找政府解決。我爹放心了,說,本來呢,我想在我們學校的小工廠里給你找個活兒干,既然你喜歡賣魚,就去吧,最好找小胡商量商量,小胡這人挺有腦子的。

  「俊海在裡面怎麼樣?」我爹喝了一陣悶酒,突然問。

  「挺好的,再有個兩三年就出來了。」

  「抽空你去看看他,你倆是把兄弟,不去不好呢。」

  「我知道,前天我還去給他爹上了墳呢……等我安頓好了,就去看他。」

  我爹又不說話了,一會兒擦擦眼鏡一會兒瞄瞄我弟弟,我知道他是在心事我弟弟上學的事兒。

  我起身去了裡屋,拿著一個信封出來遞給我爹:「這是三千,明天你就去培智小學。」

  我爹接過信封,臉忽然紅了:「按說這件事情應該我管……」

  我用一塊豬頭肉給他堵在嘴上:「你再拿我不當兒子,我走人。」

  我打算好了,等我弟弟去了培智小學,我就正式駐紮海天市場。那天金高告訴我,黃鬍子挨了砸的第二天就包著腦袋去了市場,一個人沒帶。金高讓他領著花子他們拿著我的身份證去跟市場管理所辦了交接手續,很順利。最後黃鬍子又領著金高去了郵局,把鐵皮房裡的那部電話過戶在了金高的名下。走的時候,黃鬍子對金高說,回去告訴楊遠,他砸我這一下讓我沒臉在街面上混下去了,我走,也許永遠也不回來了,讓楊遠好好干,萬一我吃不上飯了,有可能回來投奔他。金高想請他吃頓飯,黃鬍子擺擺手走了,頭也沒回。下午閻坤回了市場,讓兔子帶人舉著幾掛鞭炮滿市場「啪啦」,「啪啦」到海貨市的時候,賣海貨的夥計們歡呼雀躍,抓住兔子就往天上拋--爺們兒,你大哥是個英雄,把惡霸趕出了市場!

  我爹沒喝多少酒就醉了,桌子也沒收拾就撲到我弟弟的床上,用滿是胡茬的嘴巴蹭我弟弟的臉。

  晚上,我正倚在被子上想心事,胡四笑眯眯地來了:「去監獄接見祥哥的證明我開好了。」

  我接過那張紙掃了一眼,很激動:「好,四哥有本事……呵,你看看,這上面寫著我是祥哥的表弟呢。」

  胡四說:「明天去勞改隊的時候別亂說話,聽說現在接見室按監控錄音了呢。」

  我說:「還能怎麼亂?也就是敘敘舊罷了,祥哥快要出來了吧?」

  胡四掐著指頭算了算:「早著呢,還有三年多……不過也快,這小子會玩兒,肯定能減刑。」

  「蝴蝶,好幾年沒見著個女人了吧?」稍一沉默,胡四換了個話題,一臉淫笑。

  「去你的,哥們兒不想這些。」不知為什麼,說完這話,我的腦子裡突然閃出芳子的大眼睛來。

  胡四把一口煙「噗」地吹在我的臉上:「跟我裝?那天你看見芳子,差點兒沒把眼珠子掉出來。」

  我一下子尷尬起來:「芳子是誰?」

  胡四嘎嘎地笑:「裝什麼裝?你不是男人?」

  我胡亂一笑:「那個叫芳子的姑娘跟林武談戀愛?」

  「談個屁戀愛,人家芳子根本就看不上林武,逗他玩兒呢。」

  「哦……」莫名地,我的心跳有點兒加速,「那就讓他趕緊撤退,跟女人糾纏沒個好。」

  「嘿嘿,『景兒』沒辦,林武捨得撤退?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那就趕緊『辦』唄,拖拉時間長了沒啥意思。」這話被我說得酸溜溜的。

  「人家那還得讓他『辦』啊……」

  胡四告訴我,芳子是胡四對象的乾妹妹,去年秋天她剛高中畢業,父母就出車禍了,全死了。她哥哥又在今年結婚了,她沒地方住就住在了胡四對象家,班也不想上。胡四的對象開了家理髮店,她整天泡在店裡玩兒,有時候忙了就幫胡四對象給客人洗個頭什麼的。後來被林武給瞄上了,經常帶她出去吃吃喝喝。芳子的性格有點兒大大咧咧,林武喝大了趁機摸她兩把她也不在乎。有一次林武把她灌醉了,糊弄到床上,想扒她的褲子,結果折騰了半宿也沒成功,最後林武頂著一臉血槓子來找胡四,四哥,我求求你,讓嫂子跟芳子說說,只要她讓我「上」了,我一定跟她結婚。胡四對象知道這事兒以後,點著林武的鼻子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後來這事兒林武再也沒好意思提,芳子也沒往心裡去,沒事兒一樣,還跟林武一起吃吃喝喝,可就是不敢再喝酒了。

  「林武這是何苦呢?」我淡然一笑,臉上沒什麼,心裡很不是滋味。

  「不說她了,有機會我給你找個好的,我認識不少美女。」

  「以後再說吧,現在沒空想這些……」我的腦子裡還在裝著芳子。

  第二天的天氣很好,陽光充足,和風熙熙。胡四和林武一大早就來我家找我,我對我爹說,我們要一起去看看李俊海,我爹拿出十塊錢遞給我,說,我也沒有多少錢接濟他,讓他在裡面隨便買點兒吃的吧。胡四把錢給我爹揣回兜里,笑著說,大爺你就歇著吧,你這點兒錢還叫錢?不夠買半條煙的。我爹不高興了,說,錢不在多少,在個情誼上,俊海沒了爹,從今以後我就是他的爹了,爹的錢無論多少都燙著孩子的心。我怕胡四不小心再說出李俊海「掂對」我的事兒來,趕緊接過錢,拉胡四他們走了。

  董啟祥不在入監隊了,費了好大的勁我們才打聽到他的下落,找到他們隊長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

  坐在接見室里等待接見時,胡四很激動,眼淚汪汪的。

  我正想找個輕鬆的話題,接見室的門打開了,董啟祥一步闖了進來:「哈哈,老四來了?啊?這不是楊遠嗎?你也出去了?好傢夥,兩年沒見長成大青年了……」

  胡四不等我說話,撲上去一把抱住了董啟祥:「想死我了……」

  董啟祥似乎很不適用這套禮節,胡亂往外推擋他。

  林武撇著嘴巴揶揄道:「老四真會『拿情』,這是幹什麼?像個娘們兒。」

  我拉開胡四,跟董啟祥握了握手:「你怎麼調到教育科去了?」

  「咳,別提了,人家入監隊不要我了,」董啟祥坐下,訕訕地說,「我偷了『老就』(勞改就業人員)家養的一條狗煮著吃了,被人家『點眼藥』了,這不,蹲了一個多月小號兒,就發配到教育科學習去了……快結束了,結束以後就分去三大隊,這幾天就下隊了,是在老四原來呆過的那個中隊。呵呵,弟兄們有緣分啊,勞改都能在一個隊裡『打』……楊遠,你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邊把帶來的東西遞給他邊說,我出去一個多月了,這陣子在海天市場賣魚呢。

  董啟祥瞪大了眼睛:「海天市場?那好啊,我一個哥們兒叫黃老二,在那裡混得不錯,你去找他,就說我讓你去的。」

  「找他幹什麼?」胡四一慌,攔住話頭說,「咱兄弟在那兒老老實實擺攤,用不著求人。」

  「你懂個屁?」董啟祥掃了胡四一眼,「這裡面有不少『道道兒』呢,聽我的,就去找他,讓他照顧照顧你。」

  「祥哥,這事兒你就不用管了,」林武插話說,「那裡有我呢,誰也別想騎在咱哥們兒頭上拉屎。」

  「拉什麼屎?」董啟祥笑了,「我跟黃老二是光腚長大的兄弟,提我沒問題。」

  「還是不麻煩祥哥了……」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我萬萬沒有想到董啟祥跟黃鬍子還有這麼深的交情,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胡四極力掩飾著自己越發不自然的表情,「嘿嘿哈哈」地亂打岔兒,嘿嘿,前天下了一場雨,把我的油條全淋濕了,賠了,賠了三十多塊呢,哈哈,我發明了一個新菜品……董啟祥聽不下去了,沖我使個眼色,輕聲問帶沒帶錢來?我瞄了門口一眼,從桌子底下將卷好的一百塊錢塞到了他的手裡。董啟祥連忙將錢掖到了襪子裡,大聲嚷嚷道:「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跟你們團聚。」

  一個隊長推門進來,把桌子上的東西檢查了一遍,帶著董啟祥走了。

  我長吁了一口粗氣,沖胡四搖了搖頭:「唉,這都弄了些什麼事兒嘛,祥哥怎麼還跟黃鬍子認識?」

  胡四起身就走:「你管那麼多幹什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等他出來我跟他解釋。」

  林武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安慰我說:「別婆婆媽媽的,黃鬍子該砸,這事兒誰都可以理解。」

  我拿下他的手,苦笑一聲:「道理我知道,只是沒想到他倆認識。」

  胡四猛地把頭扭了回來:「三年以後這個世道就全變了,到時候董啟祥聽誰的還不一定呢。」

  拐出接見室,剛走上大路,胡四突然站住了,指著監獄的大鐵門,小聲說:「快看,那是誰?」

  李俊海?我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到一個樹陰下,使勁地揉眼睛,看清楚了,果然是李俊海!他怎麼會站在大牆外面?難道他出獄了?不是還早著嗎?他應該還有四年多啊……我糊塗了,不會吧?他怎麼可能出來了呢?林武在一旁一驚一乍地問,李俊海在哪裡?這個雜碎也出來了?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他,看看他到底雜碎到了什麼程度?胡四橫了他一眼,讓他閉嘴:「你哪那麼多毛病?人家楊遠早就跟他和好了……」

  林武和胡四還在旁邊絮叨著,我已經穿過了馬路。

  李俊海迎著我跑過來:「你怎麼來了?誰告訴你我今天出來的?」

  原來他以為我是來接他的……我不想跟他解釋,就坡下驢,伸出手來想跟他握一下,他尷尬地把身子別到了一邊。

  我猛然發現,他右胳膊的袖管空蕩蕩,裡面什麼也沒有,一陣風吹來,一盪一盪,我愣了:「你的胳膊怎麼了?」

  李俊海的臉漲得通紅,把另一隻手抄進那隻空袖管里,用一個抱膀子的姿勢沖我一笑:「沒了。」

  我突然感覺難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我不問了,彎腰替他拿起了鋪蓋:「走吧,我給你接風。」

  「我沒有家了,」過馬路的時候,李俊海神情沮喪地說,「我姐姐把房子賣了。」

  「我知道,」給李俊海他爹上墳的時候,他姐姐告訴過我這事兒,「先住我家吧。」

  「不用了,我不想給老爺子添麻煩,我姐姐給了我三千塊錢,我暫時住旅館……」

  「那怎麼能行?」我突然想起黃鬍子留給我的鐵皮房來,「別管了,我有地方給你住。」

  胡四邁著方步晃過來了:「哈哈,老李自由了?」

  李俊海似乎很受感動:「四哥你怎麼也來了?都怪楊遠,不用這麼興師動眾嘛。」

  胡四笑得很曖昧:「呵,蝴蝶大哥一聲令下,誰敢不來?怎麼,減刑了?」

  李俊海好象不喜歡這個話題,搖搖頭,訕笑一聲:「四哥真能笑話人……唉,能提前出來了就好啊。」

  林武抽著鼻子搖頭晃腦:「咦?哪裡來的尿臊味?楊遠你手裡提溜著個什麼玩意兒這是?」

  李俊海的臉刷地黃了:「這位兄弟,別這樣說話,你從來不蓋被褥嗎?」

  林武一怔,劈胸揪住了李俊海:「你他媽的活膩歪了是不?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李雜碎……」

  我用鋪蓋擋在他倆的中間,拿眼狠瞪林武:「你怎麼回事兒?他是我的把兄弟!」

  林武有點兒口不擇言:「把個鬼兄弟,把兄弟還像條瘋狗似的亂咬人?」

  李俊海慌亂地瞥我一眼,接連退後了好幾步,一下一下地搖頭:「蝴蝶,你不是來接我的,你是來找茬兒打架的。」

  胡四走過去拍著李俊海的肩膀笑:「沒那麼嚴重,楊遠不是那樣的人。」

  我把鋪蓋丟到地上,沖林武厲聲喝道:「你再這麼沒有數,別怪我跟你翻臉!去,給你李哥賠個不是。」說完,偷偷用手捏了捏林武的胳膊,小聲說,「兄弟,算你給我個面子,你他媽沒看見他殘廢了?有什麼意見以後我再跟你解釋,趕緊的。」

  林武看看我又看看李俊海,鼻孔里哧了一下,轉身就走。

  胡四見狀,沖我攤了攤手:「瞧這事兒鬧得……我也走吧,俊海,你跟楊遠聊著,我們走了。」

  我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仰臉看看天邊的一朵浮雲,感覺自己十分渺小。

  「那個黑大個兒是誰?怎麼說話這麼沖?」走在路上,李俊海忿忿地問。

  「胡四的兄弟,」我悶著頭往前走,「他對你有點兒誤會。」

  「你是不是跟他說過我什麼?」李俊海的聲音帶了一點兒怨氣,「那不是讓政府給逼的嘛……」

  「沒人逼你,」我不想聽他絮叨,「你自己幹過什麼自己心裡有數。」

  李俊海「嚓」地站住了:「來,把鋪蓋給我,我要去我姐姐家。」

  我知道他又犯倔脾氣了,回身拉他繼續走:「先找個地方敘敘舊,想咱姐姐了,我派人請她來就是了。」

  「我想她幹什麼?」李俊海嘆了一口氣,「勞改這三年,她去看過我幾次都能數得過來……」

  「你可別這麼說,咱們勞改了只能是欠人家的,人家不欠你什麼。」

  「去他媽了個×的去吧,和著我還不是她的親弟弟了?楊遠,你別怪我脾氣不好,倒出空兒來我好好跟她理爭理爭,她賣房子經過誰同意了?她想一手遮天嗎?」李俊海把那隻空袖管揮舞得像一面旗幟,迎著風「嘩嘩」響,「他們兩口子明明知道我李俊海快要出來了,急著把房子賣了,這不是明擺著想讓我無家可歸嗎?就他媽三千塊錢就把我打發了?這事兒沒完!總有一天,我讓她家破人亡。」

  這話聽得我心裡冷颼颼的,轉話問:「你是保外就醫還是假釋?」

  李俊海的聲音黯淡下來:「保外就醫……我把胳膊伸到沖床下面去了,以後慢慢跟你說吧。」

  我相信這事兒他幹得出來,心冷得更加厲害,感覺他是一條奔走在荒野上的狼。

  我找了家靠近市場的飯店,把李俊海安頓下就去市場裡找金高。

  金高聽說李俊海回來了,氣不打一處來:「你跟他叨叨個什麼勁?你吃他的虧還少嗎?」

  我說:「這事兒你別管了,咋說我倆也是把兄弟,以後我防著他點兒就是了,你去把牛玉文找來,我們哥兒仨敘敘舊。」

  「我可跟你有言在先啊,」金高摔門就走,「不許他來市場,我不喜歡他。」

  「回來,」我喝住了他,「我跟李俊海的事兒你別跟咱們這幫兄弟說,讓人家笑話。」

  「怕笑話的不是你,是他,」金高一把將我推了回去,「我算是服你了。」

  在鐵皮房悶坐了一陣,我安排花子去買鋼絲床,對他說有個朋友想來住幾天,花子問是誰,我說是李俊海,花子搖著頭走了,走出去老遠,我聽見他狠狠地放了一個屁,那聲音好象是賣魚的一腳踩破了一條氣臌魚,我啞然失笑。

  臨近鐵皮房的魚攤全是我的,大昌、那五他們見我從鐵皮房裡走出來,大聲叫賣:「賣魚啦,剛下船的新鮮魚啦--蝴蝶牌的!」

  剛回飯店坐下,金高領著牛玉文進來了,牛玉文一眼就看見了李俊海的空袖管,一下子愣在那裡。

  李俊海站起來想跟金高打個招呼,金高扭頭就走,李俊海尷尬地沖牛玉文一笑:「你表弟不認識我了。」

  喝了一陣酒,我問牛玉文:「牛哥還在機械廠上班嗎?」

  牛玉文嘆口氣說:「不在那裡還能去哪裡?有本事的都走了,那個破廠快要倒閉了。」

  李俊海說:「我聽說了,本來我想出來以後再去上班的,這樣就拉倒吧,以後干自己的。」

  牛玉文苦笑道:「就是,像人家楊遠這樣多好?錢不少撈,活得還風光……哎,聽說小廣回來了?」

  「牛哥消息挺靈通的嘛,聽誰說的?」我問。

  「別打聽了,那小子現在學好了,聽說有一次跟人喝酒,有人問他,你不找蝴蝶報仇了?他好象是得了失憶症,直問人家誰是蝴蝶,把人家問得都不好意思了……呵呵,上過大學的人就是文明呀,他這麼一來,自己也給自己找回了面子呢。」

  「不提他了,」我擺擺手,「那些事兒都過去了,他只要不找我的麻煩,我是不會去理他的。」

  「這就是你缺腦子了,」李俊海把倆眼凸成了燈泡,「他會就這麼輕易拉倒?我不信。」

  「不拉倒他還能怎麼著?為了他,我都去坐過牢了。」

  「坐牢那是政府行為,報仇那是個人行為,我琢磨著,這事兒還沒完。」

  「你就少說兩句吧,」牛玉文碰了碰李俊海的酒杯,「人都是會變的,別給自己添堵。」

  酒喝到這個份上,開始沒滋沒味起來,牛玉文早早地離了酒桌。

  李俊海還想喝,我已經把帳結了。

  出門的時候,天陰了,大朵的雲彩像是要從天上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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