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何去何從
2024-06-12 04:58:41
作者: 於寧
看樣子胡四和林武想把我爹給灌醉了,一個勁地勸他喝酒,我爹很堅決,每當有人給他添酒他便會緊緊地捂住自己的杯子,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醉了。我估計他們灌我爹的意思是,想讓他醉過去,我們好談點別的事情。於是,我就對我爹說,要不你吃點兒飯就帶我弟弟先回家,我跟哥兒幾個再聊聊,聊完了就回去。我爹說,你們聊你們的,我不插話就是了,再說,現在你不一定能找著家門口呢,咱們那一片兒全變樣了,馬路也拓寬了,平房全改成樓房了。我打趣說,那也好找,我到了咱們那邊,逢人就打聽楊老師家在哪裡不就可以了?我爹忽然紅了臉,那倒也是……胡四使勁掐了我的大腿一把,站起來說,大爺願意在這裡陪咱們說話是咱哥們兒的榮幸,來,我敬大爺一杯,祝大爺健康長壽。我爹用力眨巴了兩下眼睛,把杯里的酒一口乾了,然後歉疚地對胡四說,小胡我真的不能喝了,我帶二子出去遛遛,一會兒再回來跟你們聊。
我想這樣也好,我剛出來,有很多事情需要跟哥兒幾個溝通溝通,他和我弟弟在場確實不太方便,就坐著沒有說話。
我爹剛出門,胡四就嘆了一口氣:「老爺子不容易啊,酒都不敢多喝。」
我笑了:「那是,他本來就不大愛喝酒。」
胡四嘬了一下牙花子:「唉,喝多了跟年輕人一樣……記得那次他非要去監獄看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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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這事兒還是別提了,都是讓我給鬧的。」
胡四瞄了門口一眼,壓低聲音說:「老爺子不教課了。」
我呆住了:「為什麼?他怎麼沒告訴我?」
胡四說:「我出來以後經常去看他,起先他也不跟我說實話,後來我覺得他的眼神很差勁,就問他,你這樣的眼神還能教課嗎?他就說實話了,他說,因為這個,學校不讓他教課了,安排在傳達室接個電話什麼的……他不讓我告訴你。」
我的嗓子似乎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乾咽唾沫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搖頭。
悶了一陣,胡四叮囑我:「千萬別讓他知道我告訴過你這事兒,老爺子很愛面子的。」
我按了按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吃力地點了點頭:「我知道,謝謝四哥。」
胡四一笑:「別跟我客氣,我還等著你在社會上照應我呢。」
我回過神來,換個話題問:「現在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林武在一旁一驚一乍地說:「還怎麼樣?沒咱哥們兒活的啦!現在的小痞子一個比一個『乍厲』,以前咱們頂多玩玩棍子菜刀什麼的,現在可好,來不來的就動槍!有些傢伙還拿手榴彈炸呢……你知道閻八吧?這小子現在可扎煞起來了,走到哪裡都前呼後擁的,幾個跟班的全他媽拿著『噴子』(土槍),一句話不對味兒就開槍,我操他媽媽的,跟他媽日本鬼子似的。閻八還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什麼閻八爺。前幾天我碰見他,不等跟他打招呼,這小子就用一根沾著肉沫的牙籤點著我的鼻子說,看什麼看?不認識你家八爺了?你說這不扯淡嗎?以前我在外面混的時候,他是小廣的一個提鞋的,見了我都老遠的喊林哥呢。」
我不以為然:「閻八?那不是閻坤嗎?真那麼厲害?呵呵,那是因為我楊遠沒在外面的緣故。」
胡四猛灌了一口酒,拉我一把說:「所以呢,我們就等你出來,咱們重新開始。」
呵呵,他還當真了,我笑話他:「四哥不是不玩社會的嗎?怎麼也想趟這條渾水?」
胡四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你錯了,在監獄的時候我就想,既然我踏上了這條道兒了……」
林武「啪」地一拍桌子:「叨叨這些沒用的幹什麼?咱哥們兒本來就適合玩這個!」
看來這兩個人是鐵了心想走黑道了,這正合我意。在監獄,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心裡盤算過:楊遠,你已經踏上一條不屬於正常人的路了,將來想要活出個人樣兒來,要麼找個單位低聲下氣給人家「扛活」,要麼利用自己的長處,在社會上殺出一條血路來,當黑老大。前面的那條路根本不適合你,你是個什麼人?坐過牢!單位上的人是不會拿你當正常人對待的,你忍氣吞聲地幹上幾年也就老了,等你老了再想回到社會上去混,你就等著去死吧。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趁年輕,趁當年的那點兒餘威,繼續混……我閉著眼睛想了一陣,喝口酒說:「這樣吧,我先在家憋上幾天,好好陪陪我爹,這幾年把老人家折騰得不輕,再干那些沒腦子的事情,對不住他。等我安頓好了,再來找你們好好商量一下下一步的『工作』,我可把話說在前頭,打打殺殺的活兒我不干,要干就干點兒『高智商』的活兒,我記得這話四哥在裡面曾經對我說過,呵,是不是四哥?」
胡四翻了個眼皮,摸著下巴說:「是嗎?這話我說過?那是說我自己吧?」
我覺得他喝得有點兒多,故意岔話:「開個小飯館也不錯啊,起碼比上班強。」
林武斜眼看著我,不滿地嘟囔道:「你還是你嗎?嘁。」
胡四慢條斯理地說:「我的心不在這裡……在哪裡,你應該知道,我在勞改隊跟你說過一萬次了。」
我猛地站起來,笑聲震得桌子上的杯盤直哆嗦:「擎好吧哥哥,楊遠還是楊遠!」
胡四看我的眼神有些慌亂:「喝大了?咋呼什麼?你爹還在外面呢。」
我看到我爹的身影在門口一閃,悠忽不見。
林武拉我坐下,輕聲說:「別嚷嚷,你爹剛才在外面偷聽呢。」
我頹然倒在了椅子上,心裡一陣難受,腦子也開始混亂起來,我不知道將來我在外面繼續混下去,我爹將會怎樣……可我不這樣,我的出路在哪裡呢?跟你一樣,也窩囊上一輩子?大口地抽了一陣煙,我的心像一塊正在煅打著的鐵,逐漸堅硬--我要活出個人樣兒來,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胡四和林武在一旁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下一步的設想,我捏著酒杯想自己的心事。
我在腦子裡想像著,我馬上收攏當年的弟兄,以最快的速度樹立自己的威信,然後在最短的時間裡形成自己的勢力,再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我將自己能夠想到的最壞處境都想到了,甚至做好了將來被人追殺的心理準備。
那天傍晚的夕陽很好,我跟我爹和我弟弟走在回家的路上,人整個都被塗成了金色。
我們沒有坐車,就這樣溜達在懶洋洋的夕陽里。
我弟弟長高了,跟我走在一起差不多到我的肩膀了,我摟著他的脖子,不時往他的臉上吹一口帶酒味的氣,吹一下他就躲一下,像個害羞的小姑娘。我爹看著我倆,會冷不丁地笑兩聲。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爹說的沒錯,除了我家還住在那幢帶院子的平房裡以外,旁邊全是樓房,要是讓我自己回家,還真不一定找到家門呢。我扳著我弟弟的肩膀等我爹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一個人從黑影里轉出來,輕輕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蝴蝶。」我吃了一驚,猛一回頭:「閻坤?」
「呵呵,是我,」閻坤伸出手來想跟我握一下,「我在這兒等你一下午了。」
「夠意思,」我把手抬起來,用手背彈了他的腦門一下,「聽說混好了?」
閻坤往旁邊歪了歪腦袋,笑得很尷尬:「遠哥真能笑話人,還不是瞎混?」
我爹把門打開,摘下眼鏡往這邊湊:「大遠,你在跟誰說話?」
閻坤上前攙著我爹往裡走:「大爺,是我,閻八啊。」
我爹掙開他的手,往裡讓他:「哦,是小閻啊,快進來,快進來。」
閻坤把我爹和我弟弟讓到前面,回頭說:「遠哥,還是別進去了,我在外面給你擺了一桌。」
我沖他的脖子打了一個酒嗝:「不出去了,剛從外面回來。」
閻坤的腳下像是踩著一個滑板,來回打晃:「還是瞧不起我,別人的酒是酒,我閻八的酒是毒藥?」
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兒瞧不起他,我扶他站穩了,打個哈哈:「我兄弟的酒就是毒藥我也喝得下去,可今天我剛出來……」
閻坤無奈地攤攤手:「怪我啊,請客請晚了,我知道你今天出來的消息已經是下午了。」
我往院子裡拉他:「先進家坐坐,喝酒的機會有的是。」
閻坤站著不動:「遠哥,還有幾個弟兄在外面等著,一起進來?」
我皺了皺眉頭:「我認識嗎?」
「怎麼不認識?」一個黑影晃過來,「我,建雲!哈哈,剛才怕嚇著老爺子,沒敢直接過來,你還好嗎?」
「雲哥,你怎麼也來了?」我過去抱了他一下,「兩年多沒見著你了。」
「是啊,本來我想去『山上』看你來著,派出所不給開證明……」
「你可別這麼說,能給我寄個郵包什麼的就夠我感動的了,還有誰?一起進來。」
拐角處「呼啦」一下冒出四五個黑影來:「遠哥好。」
門口沒有燈光,我看不分明,轉身往裡走:「哥兒幾個進來說話。」
閻坤邊插街門的門閂邊笑道:「好嘛,還是人家派頭足。」
我的房間收拾得很乾淨,跟我走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只是床頭邊的魚缸里沒有了遊動著的金魚,魚缸里插著一把鮮艷的野花,我知道這肯定是我弟弟從很遠的野地里給我采來的,心頭一熱。我把這幫人讓進房間,來不及仔細看都是誰,擁著站在過道里的我爹和我弟弟去了我爹的房間。
我從懷裡掏出一沓鈔票遞給我爹,看著不知所措的我爹說:「這是胡四暫時借給我的,兩千,以後我會還他的。你先拿著,我估計這幾年你不能少跟別人借錢,該還的先還人家,如果剩了,就幫我存著。」
我爹直往外推我的手:「我借的我還,別人給你的就是你的。」
我很惱火,猛地給他掖到口袋裡:「你不是我爹了?」
我爹一愣,想笑又沒笑出來,乾巴巴地豎在那裡,一隻腳來回的擦地。
我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是害怕這是不乾淨的錢呢。
我拉拉他的手,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別擔心,你兒子已經長大了。」
我弟弟跑進裡屋,拿著一把錢跑出來:「哥哥,我有錢,比你的還多呢。」
我抱起他,用力晃了兩下:「把你的存起來,將來上學用。」
我已經有了打算,我要儘快弄到一筆錢,讓我弟弟上學去。
我回來把門掩好,挨個的打量站在我面前的這幾個人,除了兩個嘴唇上長著黃毛的小孩,那幾個都是以前跟我玩過的夥計,一個叫兔子的變化最大,以前瘦得像個猴子,現在竟然壯實得像頭狗熊,只不過嘴唇還是那樣菜幫子似的翻著,一看就是兔唇手術留下的痕跡,他拘謹地搓著雙手,不停地傻笑。他們全都在笑,眼睛無一例外地放著熠熠的光,這讓我想起了一群張著黃嘴巴的小鳥見到銜著食物的老鳥飛回鳥巢時的神態,腦子裡突然像被一根棍子攪了一下:小子們遇到什麼困難了吧?一一跟他們握了一下手,我坐到沙發上不說話了,我得先來個不動聲色,聽聽他們都想跟我說些什麼再說。
沉默了半分鐘,閻坤沉不住氣了:「遠哥,你回來的太是時候了……」
「先別說那些亂七八糟的,」建雲打斷閻坤說,「你讓蝴蝶先喘口氣嘛。」
「不用喘氣,你讓他說,」我沖建雲擺了擺手,「為什麼說我回來的是個時候?」
「遠哥,知道海天集貿市場嗎?」閻坤把眼瞪得像燈泡,「知道海天路一霸黃鬍子嗎?」
「黃鬍子?是不是在市場上光膀子賣魚的黃老二?他也敢號稱一霸?」我哧了哧鼻子。
「哎呀蝴蝶,你可別小看他,」建雲插話說,「人家早就不賣魚了,控制整個市場的海貨……」
「下一步他還想搶我的地盤!」閻坤把我的床頭櫃拍得山響。
「激動什麼?」我掃了他一眼,這小子還是那個做派,就這素質還他媽「閻八爺」?我開始懷疑林武是不是記錯人了,這個人怎麼可能混成氣候呢?我沖他勾了勾手指,「過來,告訴我,你盼望我出來就是想讓我去跟黃鬍子爭地盤是嗎?」
閻坤猛地把剛湊過來的腦袋縮了回去:「不是光為了我自己,錢在你眼裡是個王八蛋不成?」
錢怎麼能是王八蛋呢?我需要錢,非常需要,我笑了:「人是王八蛋,錢不是,你先告訴我什麼是地盤?」
閻坤把腦袋沖兔子一晃:「你來告訴遠哥,他勞改勞得跟社會脫節了都。」
兔子磕磕巴巴地說,現在的世道變了,以前打架都是圖個痛快,現在不這樣了,猛一點兒的人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海天集貿市場現在擴建了,成了全市最大的批發市場,全國各地的生意人都在那裡做買賣……黃鬍子瞅准機會,拉了一幫兄弟在市場控制了販海貨的,把不聽話的都打跑了,連馬彬、鐵子他們這批老混子都被他們砸得服服帖帖,連管理市場的見了黃鬍子都跟孫子似的,凡是在他的勢力範圍內經營海貨的,全得聽他的……這裡面道道很多,反正這幾年他發了,養了一幫小兄弟,整天在市場上晃蕩,見什麼拿什麼,沒人敢吭聲。閻坤本來控制服裝這一塊,互相不招惹,誰知道前天黃鬍子找到閻坤家裡,跟他說,你走吧,別在這裡混了,主動點兒撤退還好看些,等我攆你走就不好看了。閻坤把他送到門口的時候,掏出「噴子」頂在他的頭上,結果他不害怕,雙手攥著閻坤的槍往自己的太陽穴上頂,開槍吧,如果你開槍我就死,如果你不開槍你就走。最後閻坤沒敢開槍,眼巴巴地看著他走了。黃鬍子走到樓下,沖樓上大聲喊:「限你半個月時間,從我的眼前永遠消失!」
「遠哥,你都聽見了吧?他的眼裡還有咱們這幫兄弟嗎?」閻坤瞪著血紅的眼睛說。
「你是想讓我去跟黃鬍子拼命?」我冷笑一聲,心想,你這近乎套得也太下作點兒了吧。
「錯了蝴蝶,」建雲連忙插話,「大坤哪敢這樣想?就是想讓你出出面,黃鬍子不是不知道你的來頭。」
「你們都混成大哥了,我出面管個屁用?」我這話說得有點兒酸楚的感覺。
「遠哥,說實話吧,」閻坤很激動,脖子脹得像皮筏,「不管你用什麼手段,只要能壓住他,我的地盤給你一半!」
「哪塊地盤?」我還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服裝批發這一塊給你,他們的皮你來扒。」閻坤好象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不說話了,腦子很亂,打從在社會上混,我就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抽了半支煙,我的思路開始清晰起來,是呀,我一直等待的不就是這個機會嗎?從剛就業有了混社會這個念頭開始,一直到蜷縮在勞改隊大牆裡的一幕一幕,過電影一樣迅速穿越我的腦際……干,借這個機會重新站起來!
我將手裡的菸蒂捻在茶几上,把手一揮:「大家都回去吧,讓我想想,大坤和雲哥留下。」
「楊遠,楊遠!」我剛說完話,街門就「啪啪」地響了起來。
「老天,金高也出來了?」閻坤站了起來,「我去開門。」
我按住了閻坤,逕自來到院子:「金高,是你嗎?」
金高的聲音好象驢叫喚:「好兄弟啊,出來了也不打聲招呼?開門!」
月光下的金高冷不丁一看像一條站著的狼,我推了他一把:「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金高好象喝酒了,一說話滿嘴酒臭:「八天啦,我減了三個月,花子和大昌也回來了……」
我聽見黑影里有人嗷嗷叫,好象在吐酒,拉進金高,沖黑影里喊:「花子,大昌!」
「哈哈,這不是老金哥哥嗎?」閻坤站在屋檐下的燈影里招呼金高。
「我操,閻八,」金高將手裡的菸蒂往閻坤的腦袋上一彈,「聽說混成八爺了?」
「別聽他們瞎說……金哥啥時候出來的?」閻坤的臉上有點兒掛不住,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他媽會說話嗎?什麼出去進來的?那是操×?」金高一個趔趄闖進門來,誰也不理,徑直晃進了屋裡。
「遠哥,」閻坤怒氣沖沖地拽了我一把,「金高再這麼沒有數,別怪我不認識他啊。」
「蹬鼻子上臉了是不?」我甩開他,用一根指頭點著他的鼻子,一哼,「我告訴你,動他就是動我。」
金高是牛玉文的表弟,也是我在外面最好的朋友,可以說是生死之交。一年春天,我跟金高和李俊海他們在一家飯店裡喝酒,因為那家飯店的廁所太擁擠,我就跑到門口的一個角落裡撒尿,剛撒到一半,就被人從背後踹了個趔趄,被掉到小腿上的褲子一絆,我直接就趴在了那泡泛著白沫的大尿上。那個人的體格很大,像座鐵塔,我知道這肯定是仇家來找我報仇的,爬起來想往飯店裡頭跑--我的傢伙放在飯店的桌子上。沒等邁開腿,手腕子就被那個人別住了,我根本就動彈不了,歪著身子仰著臉跟他往前走,當時的形象難看極了,我估計警察抓小偷也不過如此。我說,你是誰?先撒手,我死你也得讓我死個明白。那個人不說話,幾乎是跑著往路邊的一輛大頭車邊上靠,我心想,這下子完蛋了,看這架勢人家這是想綁架我呢。正奮力掙扎著,突然感覺那個人的手上沒了力氣,他鬆開了我,用手指著站在對面的金高,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我看見金高的手裡攥著一把通紅的牛角刀,整個手連同袖口都是紅的。我把那個人摔在地下,來不及多想,拉著金高就跑。結果,為這事兒金高跑到了黑龍江他姨媽家躲了大半年,幸虧那個人沒死,要不我們都得遭殃。83年砸小廣的時候,又是金高出手最狠,當時我都傻了,生怕他把小廣砍死,幾乎是抱著他出門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倆在打架呢。這種感情,豈是閻坤之流能比的?
「我知道你們是為一個事兒進去的,可他也太不給我面子了吧?」閻坤還在嘟囔。
「別傷心大坤,老金沒有惡意,」我不理他了,沖門口繼續喊,「花子,大昌!」
「來啦--」花子的叫聲很像一個沿街乞討的叫花子,「小弟花子拜見蝴蝶大哥!」
瘦弱的花子攔腰抱著喝得如同爛泥的大昌沖我直咧嘴,黑瞎子一樣的大昌幾乎要把他壓倒了。
我罵了一聲「操」,回頭對閻坤說:「過來搭把手。」
花子猛地把大昌推給我,面目緊張地沖閻坤彎下了腰:「八爺,你也在這裡?」
閻坤鼻哼一聲,把臉轉向我:「真沒想到,遠哥還有這樣的『親戚』。」
屋裡,金高正拿著一把鋸短了槍筒的獵槍揮舞著:「你們這幫兔崽子,玩槍很有派是不是?」
我奪下槍,環視四周:「這是誰的?」
兔子苦笑著接過獵槍:「我的,老金大哥又喝醉了……」
閻坤突然大叫一聲:「兔子,帶兄弟們回家!」
看著閻坤帶來的那幾個人怏怏地站起來,我壓了壓手,沉聲道:「哥兒幾個,今晚咱們說過的事情不要再讓任何人知道,這裡面的道理我不說你們也清楚,一旦我發現有人嘴巴不嚴實,這位兄弟就別在外面混了,都聽清楚了嗎?」
那幾個人回答得很乾脆:「遠哥放心,在道兒上混的都知道這個。」
花子攙著大昌進來了,大昌似乎有點兒醒酒,沖滿屋的人傻笑:「哈哈,都是八爺的人啊……」
建雲從花子手裡接過大昌,猛力把他推到床上,掀過被子給他蒙上了腦袋:「睡你的覺。」
該走的都走了,屋裡冷了一陣場,花子好象很敬畏閻坤,一個勁地給他添水。
建雲笑著給金高遞煙,金高點著建雲的額頭說,雲哥,以後不許瞧不起花子他們,我們是同案。
「大坤,我問你,」我把臉湊近閻坤,「你有多少錢?」
「什麼意思?」閻坤直摸腦門,「你帶頭衝鋒,需要錢的時候,全部我出就是了。」
「你的錢比黃鬍子還多嗎?」我還在笑。
「不如他的多……遠哥,只要你出面找他,說不定這架還打不起來呢,酒席我擺……」
「別的我不想聽,我只知道替人幹活兒得拿工錢。」
「遠哥,這是替我幹活兒嗎?」閻坤的臉漲成了豬肝,「事成以後我不是劃地盤給你的嗎?」
「事不成呢?我被黃鬍子殺了或者我進監獄了呢?」
「遠哥真能鬧,就憑你?」閻坤的眼球像是被人彈了一下,滴溜溜亂轉。
「不想幹了是不?」我把腿架起來,身子仰到了沙發上,「你走吧。」
閻坤沖建雲慘然一笑:「好嘛,遠哥變了,開始跟弟兄們計較錢了。」
一直在聽我們說話的金高把身下的一個墊子猛地摔向閻坤:「那就對了,沒錢你吃你媽的×?你這個迷漢!」
閻坤瞥一眼金高又偷看我一眼,抱著墊子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先拿多少?」
「一萬。」我說。
「啊?吃大戶啊你?把我賣了也不值一萬啊。」閻坤的表情像是要哭。
「就一萬。」我又重複了一遍。
閻坤把腦袋猛地插到褲襠里,喘氣聲像一頭正在交配的驢。
我冷眼看著建雲,一聲不吭。
建雲伸手拍了拍閻坤的肩膀:「咱們走吧,」轉頭沖我一笑,「蝴蝶,明天我送錢來。」
我站起來點點頭:「就這樣,剩下的事情明天再商量。」
送走閻坤他們,我把事情簡單跟金高說了一遍,問他:「想不想跟我一起干?」
金高閉了一會兒眼睛,慢慢抬起眼皮:「聽說黃鬍子的勢力非同一般。」
我淡然一笑:「就因為這個,把他砸趴下咱們才能爬得起來。」
金高的眼球開始聚光:「你有一下子干『挺』了他的把握?」
我說:「沒有,但我想試試,我記得當年李俊海說過『富貴險中求』這句話,沒有一帆風順的事情。」
金高把指關節掰得咔咔響:「那就試試!拿到錢,我去一趟東北,弄他幾條槍……」
我打斷他:「沒有必要,我不想把事兒搞得那麼大,也就是說,咱們不能再進去了。」
花子插話道:「進去又能怎麼樣?我覺得外面還不如裡面舒坦呢。」
金高踢了他一腳:「那是因為在外面沒人重視你,咱們幹這事兒就是想以後在外面舒坦起來。」
我說:「花子,你以後少喝點兒酒,喝多了丟醜,更沒人重視了。」
花子臉紅了,點點頭過去給大昌掖了掖被子,遠遠地坐在床邊不說話了。
抽了幾根煙,我問金高:「現在跟你一起玩的還有哪個比較頂事兒?」
金高搖搖頭:「我也是剛出來,以前的兄弟還沒顧得上聯繫……」
「那就算了,眼下這事兒也不需要很多人。」
「萬一鬧大了呢?」金高有點兒不放心。
「那就看咱們怎麼玩了……」其實,我的心裡也沒底。
「派出所那邊起碼得有人吧?」
「這個你不用擔心,胡四有辦法,只要別太出格,問題不大。」
接下來,我跟金高說了一下關於胡四的情況,金高聽得直點頭:「這是個人物,為人也挺仗義的。」
我接著說:「所以我說,既然他想跟咱們聯手干點兒事情,咱們應該跟他合作。」
金高想了一會兒,臉沉了下來:「不過我總覺得他想利用你……」
我不讓他繼續說了:「別提什麼利不利用的,這世道就這樣,這叫互相利用,不是單方面的。你想想,咱們剛出來,倆眼墨一樣黑,要錢錢沒有,要人人沒有,不這樣怎麼辦?我跟他在監獄也呆了將近兩年,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清楚,人不壞,大事兒沒一起辦過,可是從小事兒上看,他是個值得交往的人。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見見他,看看他有沒有興趣跟咱們一起幹這事兒。」
「聽你剛才介紹的胡四,我覺得他不會直接跟黃鬍子面對面的干,他是個玩腦子的。」
「那倒不假,玩腦子好啊,咱們缺的就是這樣的人。」
「明天見了他再說吧,」金高拍著嘴巴打了一個哈欠,「別看我粗魯,看人我還是有兩下子的。」
「呵呵,你是貌似忠厚其實奸詐啊,」我笑道,「那就這樣,明天早點兒過來找我。」
金高嘟嘟囔囔地過去推還在呼呼大睡的大昌:「你他媽到哪裡都像個死豬一樣,起來,過年了,放鞭啦。」
「蝴蝶,睡了嗎?」窗戶上有人低聲吆喝。
「誰?」這麼晚了,誰還來找我?我一懍。
「我,」建雲把臉貼到玻璃上,「把門打開。」
建雲一進門就將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拍在茶几上:「這是一萬塊,你數數。」
我示意金高出門看看有沒有人跟著,轉頭問建云:「這麼著急?閻八呢?」
建雲不接我的茬兒,摸出煙自己點上,悻悻地說:「你這幾年不在社會上,有些事情不理解,你不在的時候,我一直跟閻坤在一起,他的錢也就是我的錢,看樣子,你的眼裡根本就沒有我倆,滿眼都是錢錢錢……」
金高回來乜了建雲一眼:「雲哥,別那麼多廢話好不好?閻八怎麼不來?」
建雲丟給他一根煙:「人家怕你了還不成?你怎麼也這樣?」
金高摸了建雲的臉一把,乾笑兩聲:「呵呵,雲哥惱了……閻八跟你不一樣啊,你還是我哥哥。」
我把信封掖到沙發墊子下面,笑得有些尷尬:「不用這麼著急啊,閻八不高興了?」
建雲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把閃著油光的手槍,反著把子遞給我:「他說,既然你分得這麼清,他把事情就交給你了,這是他『贊助』你的,新的,從來沒用過。他去外地了,等你辦好了這件事兒,他再回來……楊遠,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說什麼了。」
「跟咱爺們兒玩造型?」金高把槍拿在手裡,拆下彈夾數著子彈,「你回去告訴他,幹什麼都得守規矩。」
「大金,咱們還是別說這些傷心的話了,」建雲站起來想走,「你雲哥不是彪子。」
「坐下!」金高猛地將槍筒頂在建雲的腦袋上,「我想試試槍好不好使。」
建雲扳著金高的手,把槍筒戳到自己的嘴巴里,拿眼狠狠地瞪著金高。
我站起來把他們拉開,拍拍建雲的肩膀說:「這樣吧,你先回去,這幾天就別來找我了,聽我的消息。」
建雲橫了金高一眼:「大金,不管你對我有什麼看法,以後請你別在我的眼前裝大頭。」
金高把臉仰上去,笑得目空一切。
「蝴蝶,防備著黃鬍子點兒,」走到門口,建雲輕聲說,「他身上老是帶著傢伙。」
「放心雲哥,楊遠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我擁著他往外走,「不過你們還是注意點兒好,在沒有我的消息之前,你們都別露面,最好都去外地躲一躲,我怕萬一出點兒別的差錯,連累到你們,大家都謹慎點兒好……黃鬍子身邊的人都是哪裡的?」
「全是海天路的,估計有幾個你還認識……」
「那就好,他天天在市場嗎?」
「天天在那裡,他有一間辦公室,是一座鐵皮房,在魚市最南面,裡面有一部電話……」建雲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我的耳朵已經不在聽了,我幻想著我坐在黃鬍子的辦公桌後面,趾高氣揚地說:別再讓我碰見你,見一次打一次,見兩次打兩次……像是武松對趴在塵埃里的蔣門神訓話。關上街門,往回走的路上,我繼續幻想,黃鬍子招集他手下的弟兄,齊刷刷地跪在我的面前,戰戰兢兢地嚷嚷,大哥饒命,大哥饒命,我們以後都聽你的,你讓幹啥我們就幹啥……這個鏡頭又類似魯智深將潑皮們踢到糞池子以後的場面。坐回沙發,我還在幻想,我把我弟弟送到培智小學,我弟弟高興得直想往天上飛……我爹也不用去學校看傳達了,他像個老太爺那樣,提著鳥籠在陽光下邁著方步。
「蝴蝶,今晚我不回家了,咱們再商量商量,這是一場硬仗。」金高將槍把子幾乎攥出了水。
「回你的家,我要跟我弟弟一起睡。」我回過神來,猛推他一把。
「我不想睡了,」金高的眼睛惡得像狼,「說會兒話,說完了你去二子那屋睡就是了。」
我想了想,無奈地點點頭:「那好吧,你還是那個脾氣。」
大昌突然坐了起來:「我都聽見了,遠哥,這事兒干不得!」
「呵呵,原來你沒睡啊,」我過去拍了拍他的脖子,「這樣可不好,像個奸細。」
「他就這樣,」花子嘿嘿了兩聲,「這小子裝逼裝慣了。」
「對頭,他以前就有這個毛病。」我笑笑,「說來聽聽,這事兒怎麼幹不得?」
「太危險了啊……」大昌瞅著我的臉,乾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強龍難壓地頭蛇啊遠哥,黃老二在海天路混了不是一年兩年了,原先的弟兄們不是不想吃海天市場這塊肥肉,可他們哪個是黃鬍子的對手?當年馬彬聯合鐵子他們曾經跟他爭過一陣地盤,結果怎麼樣?全讓他砸趴下了,現在馬彬連家都不敢回,聽說跑到濟南開飯店去了。鐵子呢?更慘,瘸著一條腿整天在飯店裡喝蹭酒,見了黃鬍子虛汗淌得像撒尿。大哥,拉倒吧,沒有人能夠跟黃鬍子平起平坐。你回來了,想弄點兒錢,這是好事兒,可你也得掂量掂量對手是不是?話說白了,你能在市場上鑽點小空子,本本分分地撈錢,黃鬍子也不敢輕易招惹你,可你主動去惹他,我覺得你得好好想想……」
「你打住,」我有點兒煩躁,「你想說的好象不止這些吧?」
「遠哥,你真的想聽實話?」大昌忽地坐直了,「我被他們打怕啦。」
花子「咳」了一聲,將一個煙盒猛地摔在大昌的臉上:「閉嘴。」
金高瞪了花子一眼:「別打岔,讓他說。」
大昌把腦袋湊到燈影下,哆嗦著手扒拉頭髮:「遠哥,你看看,這全是讓胡東給砍的。」
「胡東是誰?」我不想看,看了容易窩火。
「外號胡漢三,剛起來的孩子,遠哥你不認識他,號稱黃鬍子手下的第一猛將。」花子說。
「說說,他有多猛?」我把大昌推回座位,問花子。
花子說,胡東是土生土長的海天路人,兄弟三個,老大在勝利油田當工人,老二嚴打的時候進去了,因為盜竊罪,好象判了不少年。胡東初中畢業以後就在街上混,起先跟著鐵子他們在車上掏包,後來不知道為什麼讓鐵子砍了一刀,就不跟鐵子一起混了,自己在市場裡擺了個西瓜攤。黃鬍子跟鐵子鬧起來的時候,他把受了傷躺在醫院裡的鐵子的腳筋挑斷了。黃鬍子給他一些錢讓他在外面躲了一陣,年前回來了,一下子挺起來了,只要是黃鬍子想乾的人,全是他出面,勢頭甚至壓過了黃鬍子,市場和海天路的「小哥」們,見了他全喊三哥……大昌去年就在海貨市上擺攤賣蛤蜊,挺守黃鬍子的規矩的,誰知道有一次胡東喝醉了,站在攤子前往大昌的蛤蜊上撒尿,大昌不認識他,就跟他動了手,這小子直接掏出砍刀把大昌砍去了醫院,後來大昌去找黃鬍子要說法,黃鬍子說,你還是走吧,在哪裡也是一樣賣你的蛤蜊。
花子喘口氣,接著說:「大昌走了,再也沒敢回去,本來這事兒就算完了,大昌還囑咐我,這事兒挺難看的,等金高和楊遠出來,千萬別聲張,沒想到前幾天我倆又在飯店碰見了他,可能是他聽到了我倆在說蝴蝶蝴蝶的,這小子二話沒說,抄起一根板凳就把大昌砸倒了:孫子,別以為我怕蝴蝶,讓他來找我!我拖著大昌就跑,這小子在後面笑彎了腰……本來我們商量好不說這事兒的,事到如今就說了吧。」
「這是真的?」金高的紅眼一下子變綠了,「哪裡蹦出這麼個彪子來?他在哪裡?我去把他砸回原形!」
「別急,」我拉了金高一把,「他天天跟黃鬍子在一起嗎?」
「天天,」大昌嘆了一口氣,「那簡直不是人……」
我垂下腦袋抽了一陣悶煙,起身往我弟弟房間裡走:「都睡吧,這事兒明天再說。」
我爹起床很早,我還在被窩裡迷糊著,就被一陣炒菜的香味給熏醒了。
我爹用圍裙擦著手進來了:「大遠,別讓大家走啊,我做了不少飯呢……」
金高不好意思地坐了起來,邊穿衣服邊嘟囔:「唉,又給大叔添麻煩了,以後我請大叔下館子。」
我爹嘟囔一句「小金總是這麼會說話」,要過來疊被子,被我拉了出來,我說不出話來,拉著他的手亂晃。我覺得我爹這些年變化了不少,他似乎在我的面前很拘謹,好象我是這個家的家長。我想,或許是他真的感覺自己老了,我做的一切事情他都無力管我了……我的鼻頭開始發酸,心麻麻的,不知道應該跟他說點兒什麼,安慰他兩句?他需要什麼樣的安慰呢?勸他不要為我擔心?可我是他的兒子,他能不擔心嗎?我爹似乎覺察到了我的不安,把眼鏡摘下來,用圍裙一扭一扭地擦著,語氣很輕快:「兒子,你回來我真高興。」
外面的一縷陽光照射進來,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看上去異常慈祥。
這頓飯吃得很快,吃完了,收音機里才開始廣播早間新聞。
我爹很仔細地聽完了新聞,就去自己的屋裡拿了備課本,故意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抬腿邁出門去。
安頓好我弟弟,我們四個人來到了胡四飯店,胡四正在門口扯著嗓子喊:「吃啦,胡四牌油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