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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曙光在前頭

2024-06-12 04:58:39 作者: 於寧

  說到這裡,楊遠愜意地將身子倚到牆上,眯縫著眼睛看我:「兄弟,我的運氣還算不錯吧?」

  「不錯,不錯,」我連忙附和,「聽說那時候不少錯判的,最後都不了了之了呢。」

  「那是,很多人犯迷糊,不相信法律呢。」楊遠伸了個懶腰。

  「遠哥,接著說,你回家以後又怎麼闖蕩江湖的?」

  「不是闖蕩,那叫活著……」楊遠的眼神又開始恍惚起來,「一個字,難啊。」

  「謙虛了不是?」我笑道,「你這麼猛的人還難『活著』,我們就更難了。」

  「這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地方,我活得太謹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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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謹慎還不好嗎?玩大的更精密。」剛說完這話我就後悔了,感覺自己說的有點兒多。

  「呵呵,這不?又『精密』進來了……睡吧,明天給你說點『拿血管』的。」

  一縷黃色的陽光斜打在灰暗的牆壁上,我發覺這又是一個明媚的早晨。

  剛吃過早飯,管理員就打開了鐵門:「楊遠,提審。」

  楊遠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把手伸向我:「扶我一把,我走不動了。」

  「又跟我裝是不是?」管理員橫我一眼,「不許扶他,讓他自己走。」

  我站著沒動,我知道楊遠真的是裝的,跟我聊往事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他不時抻胳膊撩腿,麻利得很。

  楊遠見我沒動,有點兒上火,拿眼瞪著我,似乎是在責怪我,你小子不聽話,我白跟你聊弟兄感情了。管理員進來拽了他一把,催促他往外走,他一個趔趄撲到了鐵門上,鐵門發出一種類似打雷的聲音,管理員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指指我:「你攙著他走吧。」

  楊遠一手提著拴腳鐐的繩,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沙沙地笑了:「小子,還得聽政府的吧?」

  管理員好象不喜歡跟他走在一起,搖著鑰匙突突地趕在前面。

  我倆走得很慢,腳鐐拖在地上「嘩啦嘩啦」響,整個走廊被這種聲音渲染得更加寂靜。

  門口停著一輛沾滿泥漿的吉普車,車旁站著的一個警察沖楊遠笑道:「老楊,還活著?」

  楊遠揚了揚手銬,笑得像一隻剛踩完母雞的公雞:「咳咳,托你的福,活著。」

  警察上來幫我將他架到車上,邊趕我走邊拍拍他的肩膀:「活不長啦,老朋友。」

  離開很遠了,我還能聽見楊遠在車裡的朗聲大笑,笑聲里夾雜著一絲不屑。

  車輪揚起泥漿,狀如揚場。我的心空蕩蕩的,不知道楊遠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或許這次回來就要跟我告別了……

  我站在雨後燦爛的陽光里,難受得直想蹲下來哭上幾聲。

  管理員把值班室的牆壁拍得山響:「傻站在那裡想什麼?進來,問你點事兒。」

  「這兩天你跟楊遠聊得不錯嘛。」管理員的口氣冷冷的,聽不出什麼意思來。

  「所長,你不是讓我多跟他說說話,穩定他的情緒嗎?」

  「別激動,我不是在批評你,」管理員換了一種溫和的口氣,「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報告所長,他很能吹,老是跟我吹他當年多麼多麼的威猛……」

  「再沒別的了?」管理員打斷我,眼睛熠熠閃光,「比如策劃綁架,組織搶劫運鈔車什麼的?」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楊遠還幹過這麼大的事情?身上冷不丁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臉發麻,聲音也變了型:「所長,這些他真的沒說,說了我還能不報告政府?我正想逮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呢……所長,相信我,我抓緊時間套他的話,我非讓他都說出來不可。」這樣說著,我還真起了這個念頭,我咽口唾沫接著說,「他很能說,很快我會讓他抖摟出來的,到時候……」

  「我相信你,」管理員把他抽了一半的煙遞給我,「他沒跟閻坤說什麼嗎?」

  「這我還真沒發現,」我想了想,「好象昨天閻坤給了他一張紙條,內容我沒看到。」

  「哦,」管理員把身子往後靠了靠,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還有呢?」

  紙條的事情你都不詳細問一下?我的腦袋又是一暈,突然意識到閻坤也是他們安排的一根「釘子」。我想,閻坤跟楊遠在社會上就有很深的來往,這種時候把他也安排在楊遠的隔壁是什麼意思?聽楊遠的意思,楊遠根本就瞧不起閻坤,也就是說,楊遠不會太在意跟閻坤說什麼話,這不正是一個很大的缺口嗎?想到這裡,我的脊背陣陣發冷,手哆嗦得幾乎捏不住煙了。

  「說話呀,他們還說過什麼?」管理員把聲音壓得很低,讓我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所長,他們經常互相罵些髒話,沒有什麼內容。」

  「聽說楊遠把自己的煙也給了閻坤?」

  「是,給了,我看見了。」我估計,閻坤肯定被叫出來過,要不管理員怎麼知道這事兒?

  「呵呵,這小子很講義氣嘛,」管理員笑得很曖昧,「他們提到過李俊海了嗎?」

  「提到過,」那一刻,我真的有了想立功的意思,「閻坤問楊遠有什麼話要帶給李俊海。」

  「楊遠是怎麼說的?」管理員的眼睛又亮了。

  「楊遠說,暫時沒有,以後再說。」我說的是實話,當時楊遠真的沒說什麼。

  「好了,你回去吧,」管理員用腳勾開了門,「你是個聰明人,你的出路在哪裡,你應該……」

  「我自己有數,」我打斷他,急急地表白,「這次他回來,你就看我的表現吧。」

  剛回號子坐下,閻坤的尖嗓子就響了起來:「那位兄弟,楊遠幹什麼去了?」

  我實在不想跟他多說什麼,我發自內心地討厭他,我穩穩精神,故意放了一個很響的屁。

  閻坤急了:「你他媽啞巴了?說話呀。」

  我趴到後窗上,用一種哄小孩的語氣說:「說你娘個×。」

  我歪坐在一隅,聽著窗外逐漸變大了的風聲,心裡麻簌簌的,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風掠過樹梢,發出女人哭那樣的聲音,秋風可真厲害啊,有勢頭而且很耐心,一陣一陣地往樹梢上撲,我能感覺到樹葉被風吹散,呼啦啦漫天飛舞的樣子。

  閻坤又在隔壁唱歌了,他唱得很難聽,但充滿感情:「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灑下一路駝鈴聲……」唱到最後,他將歌詞裡面的「戰友」唱成了楊遠,「楊遠啊楊遠,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

  想到楊遠,我突然笑了,我慶幸自己沒有像他那樣,一直走到了死亡的邊緣。

  「老閻,我還沒死你這就給我念上經了?」楊遠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了過來。

  「這哪是念經?」閻坤的聲音似乎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意思,「這是祝酒詞啊老大。」

  管理員拍打兩下閻坤的門,厲聲呵斥:「皮又緊了?要不要我給你松松?」

  楊遠「嘩啦」著腳鐐,大聲笑道:「所長,不用麻煩你了,一會兒就有人來給他鬆了。」

  閻坤的嗓子像是突然被人塞進了一隻襪子:「遠哥,又玩邪的了?」

  被管理員推進來的楊遠沖後窗吹了一聲口哨:「別怪我啊老閻,我很靠攏政府的。」

  閻坤剛想說點什麼,就被管理員喊住了:「出來,提審!」

  閻坤像公雞打鳴突然被人捏住了嗉子那樣,嗓子眼發出一聲「嘎」,接著沒了聲息。

  閻坤路過我們號兒門口的時候,沉重地「唉」了一聲,像巨人放屁。

  楊遠的臉像突然被一件重物打了一下,臉徹底變成了驢:「媽的,玩我?你還嫩了點兒。」

  「遠哥,又出事兒了?」我心懷忐忑,不敢正眼看他。

  「沒事兒,這幫兔崽子想弄死我呢……」楊遠苦笑一聲,「幸虧哥哥我早有防備。」

  「遠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你沒事兒我就放心了,真替你擔心。」

  楊遠沒有接我的茬兒,把腦袋抵在牆角上用力晃了兩下,然後用雙手猛力搓了一把臉,轉回頭盯著我傻笑了一聲:「呵呵,剛才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呢……在車上我就想,你說我萬一見不著你了,我的故事說給誰聽呢?呵呵呵,他媽了個×的。」

  聽了這話,我很受感動,在心裡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為我剛才在管理員面前的表現。

  我嘆口氣,訕笑道:「遠哥,你可不能這麼想,老天爺不讓你走,你想走也走不了。」

  楊遠的表情顯出很疲憊的樣子,蔫蔫地搖了搖頭:「死?呵,我還沒活夠呢。」

  我扶他坐下,點上一根煙給他插到嘴裡,坐到他的對面,重新幫他纏腳鐐上的布條。他的腳腕子已經被磨得滲出了淡淡的血跡,這些血跡像是一張被水泡過的紅紙,看上去是那樣的鬆軟與疲憊。他的嘴上叼著煙,眼睛慢慢閉上了,香菸在燃燒著,一縷一縷的蘭色輕煙從菸頭裊裊上升,迅速扭曲,逐漸變幻成了一幅蒼白的水墨畫,那裡面似乎有著無數的鳥兒在自由地飛翔。菸灰越來越長,他的喘息將長長的菸灰吹得一顫一顫,似乎要掉下來了,我知道這個有著神奇經歷的人睡著了。

  窗外的風颳得越來越急,哨子般飛越天空。我將菸頭輕輕地從他的嘴巴上拿下來,走到窗前丟了出去。窗外,一群一群的烏鴉尖叫著呼嘯而過。它們是那樣的自由,那樣的無拘無束。很多年以前,我在姥姥家村頭的墳場上曾經見過這樣成群的烏鴉,也是呀呀叫著橫空亂舞。監獄裡的烏鴉也這樣,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瓦藍瓦藍的天空下,它們丟下一串串悽厲的嘶叫,高亢又蠻橫。我幻想著自己是這群烏鴉裡面的一個,扇動有力的翅膀,向天際疾飛而去。

  「兄弟,哭了?」楊遠的聲音懶洋洋的。

  「遠哥,沒有,」我連忙擦了一下眼睛,「睡醒了?」

  「沒睡,我在想我爹的一些往事。」楊遠笑了笑,「過來,繼續咱們的故事。」

  窗外,那群自由的烏鴉停止了鳴叫,開始三五成群地扎進雲層。

  閻坤回來了,他不停地在隔壁嘆氣,楊遠聳著肩膀聽了一陣,嘿嘿笑了。

  故事重新開始的時候,天忽然陰了下來,大朵的雲塊似乎要壓進窗來。

  走出監獄的大門,我的心嘩地輕鬆了一下,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了,腿一軟,一下子倒在迎上來的林武身上。

  林武一手攬著我的腰,一手接過我手裡的被褥,「噗」地丟在地下:「還拿這破玩意兒幹什麼?」

  胡四一腳將我的鋪蓋踢到牆角:「就是,這東西太晦氣,拿回家不吉利。」

  看著靜靜地躺在塵埃中的鋪蓋,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個勁地點頭。

  張隊走過來拍拍胡四的肩膀,笑道:「你行啊,聽說混好了?」

  胡四好象很愛乾淨,退後一步,用手撲拉著張隊拍過的地方,訕笑道:「開了個小破餐館那叫混好了?等著吧,我們哥們兒將來會讓你大吃一驚的。現在,我最想對您說的話就是,拜拜!」歪頭沖林武擺了擺,「傻愣著幹什麼?走,去我店裡喝點兒,也算是給楊遠接個風。」

  剛走了幾步,張隊追上我,拉著我的手說:「記著,我還是那句話,別再回來了。」

  林武猛推了張隊一把:「你瞎叨叨什麼?誰他媽還回來?滾蛋!」

  張隊似乎不太不適用林武的這種說話方式,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拉著林武就走,走出了很遠才聽見張隊嘟囔了一聲:「惡習不改……早晚還得回來。」

  走在路上,我很不適用,感覺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甚至看到有人騎著自行車都覺得不可思議,騎車人好象是在忽悠忽悠地飛。

  我不想去胡四那裡,我想回家看我爹和我弟弟。

  我拉住了興沖沖往前走著的胡四,告訴他改天我再去他那裡,現在我最好先回家。

  胡四笑著說,這時候你家裡沒人,回去也白搭。

  我想想他說的也是,我爹肯定還在學校里上課,我弟弟也不可能在家,以前我爹去看我的時候,就說過他把我弟弟託付給我大伯了,我大伯退休在家,兩個人互相照應著。

  在路邊等車的時候,我問胡四:「你開飯店了?」

  胡四哧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說:「這才到哪兒?我的心思不在這裡,我想干更大的呢。」

  我很羨慕他,我覺得能做買賣的人都有兩下子,笑了笑不說話了。

  林武在一邊大聲嚷嚷:「老四是個人物,親自上街賣包子呢,哈哈,像個民工。」

  胡四摸著下巴嘿嘿地笑:「李嘉誠還撿過菸頭呢,有錢人都是這麼混起來的。」

  林武撇著嘴巴揶揄道:「撿菸頭的那是李嘉誠?再說,人家李嘉誠還打打殺殺的?」

  胡四拉長了臉:「我說你就不能少說兩句?我的意思是,有本事的人從前都很貧苦。」

  路上全是一些陌生的標語,什麼「支持個體經濟,保障勞動就業」,什麼「個體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什麼「搞活市場交易,保障人民供給」,看得我暈頭轉向。感覺自己跟這個時代脫節了。這才幾年啊,心裡不禁悲哀了一下。拐過街角,一條標語又讓我一頭霧水--「計劃生育是我」,什麼意思?你要計劃誰?誰要計劃我?轉過一面牆來才發現,敢情後面還有字呢--「國的一項基本國策」。

  在車上,我的心還在牽掛著我爹和我弟弟,我對胡四說:「你那裡有電話嗎?」

  胡四說:「沒有,打什麼電話?你爹那邊我都安排好了,別心事。」

  我說:「怎麼安排的?你告訴他我今天出來嗎?」

  胡四把臉轉向了車窗:「去了你就知道了。」

  胡四的飯館在一個市場裡面,下了車,走幾步就到了。

  林武指著一個灰濛濛的門頭說:「怎麼樣?食為天餐廳!老四親自起的名字。」

  這個名字不賴,我記得好象有句古話叫「民以食為天」,敢情人家胡四有點兒文化。

  餐廳門口擺著幾張油膩膩的桌子,三三兩兩的人在悶著頭吃飯,旁邊支著一個用油桶做成的炸油條的工具,一個看樣子像是農村來的姑娘在一邊炸油條一邊招攬生意:「油條,油條,港上名吃--胡四牌油條啦!」

  我一笑,好嘛,胡四也創出名牌來了,還是在油條身上。

  我剛想調侃他幾句,胡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沖裡面一努嘴:「看看,誰在裡面?」

  我一愣,聽他這口氣,莫非是我爹也在這裡?

  我疾步趕進了餐館,眼前赫然一亮--我爹穿著一件嶄新的蘭色中山裝,花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坐在一張擺滿菜餚的桌子旁邊,神色凝重。我站住了,心像煮著一鍋滾燙的開水,咕嚕咕嚕地翻滾著。幾個月不見,我爹他又老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新刮過的鬍子依稀可以看出一些白色的胡茬。我使勁屏了一下呼吸,穩住腳步向他走去,他似乎沒有發覺到有人走進來,依舊正襟危坐。我喊了一聲爸爸,他猛一哆嗦,下意識地向我轉過頭來:「大遠,是你嗎?」

  「是我,」我一把抱住了他,「你怎麼了?不認識你兒子了?」

  「兒子,」我爹的身子在我懷裡不停地顫抖,「你是我兒子……」

  我擁著他坐下,感覺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嬰兒,軟弱得讓我很茫然。看著他那隻渾濁的眼睛,我心疼得像是有人在割我的脖子。剛才他的舉動讓我懷疑他的眼出了毛病,莫非他看不見東西了?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兩下,他笑著打開了我的手:「你想扇我的巴掌?欺負你爹老了是不是?」頓一頓,自己回答一聲「不會的」,又開始絮叨,「我的眼神好得很,天天去學校教書呢……你是啥時候改判的?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不是小胡拉我過來我還真不知道呢……你弟弟也來了,我讓他去車站接你去了……」

  「咳,大爺你可真是的,」林武在門口大聲嚷嚷,「你讓他去接什麼?跑丟了算誰的?」

  「別廢話,傻二這不是在這裡嗎?」胡四推著我弟弟進來了。

  外面的陽光很強烈,站在門口的弟弟像是一幅帖在玻璃窗上的剪紙。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笑,他笑得是那樣的純淨,仿佛一個嬰兒滿足於得到了一件開心的玩具。我坐著沒動,我在等他叫我,我在等待那一聲讓我可以飛起來的「哥哥」。

  我爹推了我一把:「大遠,你怎麼不說話?沒看見你弟弟來了嗎?」

  我弟弟笑了一陣,突然「哇」地一聲蹲在了地下,他哭得很傷心:「你不是我哥哥……」

  我愣住了,怎麼回事兒?他傻得越發厲害了嗎?我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弟弟,你怎麼了?」

  「滾開,你這個騙子……」我弟弟很有力氣,猛地把我晃倒了。

  「二子,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兒?」胡四扇了我弟弟一巴掌,「他是你哥哥呀。」

  「你別管,」我推開胡四,躺在地下喃喃地說,「都是哥哥不好……」

  我弟弟的臉上淌滿了眼淚和鼻涕,他瞪著我一聲不吭,外面的陽光把他的臉照得像一團火球。我坐起來,把腳上的皮鞋脫下來,拿到他的眼前晃著:「弟弟,你看,這是你給我買的皮鞋,我一直穿著呢……你看,一點兒沒破,像新的一樣。」

  我爹過來接過皮鞋,用衣袖一下一下地擦:「二子,你哥哥一直惦記著你……」

  我弟弟哭得更厲害了,肩膀一聳一聳,就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你騙了我,你說你在北京出差,原來你是在坐牢……」

  胡四「哦」了一聲,倚在門框上大笑:「這孩子傻得真可愛!」

  大約是在去年冬天,我爹去監獄看我,問起我弟弟,我爹說:「那可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前一陣我怕他在家閒出毛病來,就去街道福利廠拿了一些做編織袋的材料來家,讓他沒事拶成編織袋,一來有點兒事情干不煩躁,二來也好補貼家用。這小子很能幹,一學就會,一天能出二十多條成品編織袋呢。一條編織袋人家給五分錢,二十條就是一塊錢,一個月下來,掙得錢跟我都差不多了。他的錢不讓別人動,一直都攢著,說是等攢夠了去北京的車票就去找你。前幾天他跟我說,錢攢得差不多了,要走,問我你在北京的什麼地方出差?我糊弄他說,你在天安門旁邊的一個煉鋼廠里當司機,既然你想去見你哥哥,就幫我也攢個車票錢吧,咱倆一起去。話說過了,我也沒拿它當回事兒,誰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見了。我就跑去了車站,他手裡捏著一張去北京的車票正眼巴巴地看著進站口呢……」

  我聽得頭髮全豎起來了,心像被一隻爪子捏著,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起。

  我想埋怨我爹,可又不知道如何說出口。

  我爹好象明白了我的意思,連忙說:「我把他拉回家,就沒再讓他幹活,那幾天一直在家陪他……打那以後,他經常不吃飯,老是拿著你的照片抹眼淚,我說,你哥哥快要回來了,你總是這樣,你哥哥知道了也不會樂意的呀。他很聽話,不哭了,立逼著我去跟火車站要他的車票錢,後來他拿著這些錢給你去買了一雙皮鞋,說要等你回來親手送給你。」

  我爹走了以後我很難受,回監舍寫了很長的一封信,在信里我囑咐我爹,以後不要再來看我了,攢點錢把我弟弟再送回培智小學,管怎麼說我弟弟在那裡也能安穩一些,等我出去以後,我想辦法照顧他,我會讓他跟正常孩子一樣生活的。我又請胡四幫我畫了一幅肖像畫,送給弟弟。畫兒里,我還是我,只是穿戴兩樣--我穿著煉鋼工人的衣服,迎著風站在天安門廣場上,挺直腰板,威風凜凜。畫兒的下面我寫道:首都鋼鐵廠煉鋼車間生產標兵楊遠留念,1985年10月10日。

  那幾天一直在下雪,因為天冷,我們車間的床子開動不起來了,大家就留在監舍里學習,不用出工了。

  我經常趴在走廊頭上的鐵窗前看漫天飛舞的雪花,我幻想著自己是某一片雪花,突然一陣風吹過來,把我吹到大牆外面,我借著風力一刻不停地往家裡飄,在我飄的時候千萬不要出太陽,那樣我就融化掉了,我就變成一滴水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最好我家裡也很冷,冷得讓我可以飄在弟弟的床頭跟他聊上一會兒,直到我弟弟把我認出來為止……這樣想著,我就笑,笑完了自己都感覺莫名其妙。

  不出工就看不到去車間路上的一些風景,下過雪的路上很壯觀,到處都是皚皚白雪,粗大的松樹被積雪壓得喀喀作響。

  有時候我會爬到樹上往外看,外面也是白茫茫一片,可是外面的白里會出現一兩點紅,那是穿紅衣服的女孩翩翩走過。

  一天傍晚,那五來找我,神秘兮兮地問:「蝴蝶,你是不是有個弟弟?」

  我很納悶,他是怎麼知道的?我說:「有啊。」

  他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十多歲,胖乎乎,嗓門挺大的?」

  我說:「是啊,你見過他?」

  那五告訴我說,因為他在車間干開電瓶車的活兒,這幾天一直往車間裡送機油,送完了就爬到樹上看外面的光景。三天前,他發現一個小男孩每天中午都會站在外面的一個高坡上,扯著嗓子往裡面喊:「哥哥--哥哥!」因為他不敢跟外面搭腔,就沖小男孩招手,小男孩就興奮地跳高:「哥哥--哥哥!」今天中午他又看見小男孩了,小男孩喊完了哥哥,又舉著一個紙盒子揮舞,好象說要進來送給他哥哥。

  「我感動得受不了了,豁出去吆喝了一聲,你哥哥叫什麼名字?」那五說,「他說不叫什麼,就叫哥哥,我要見我的哥哥。我逗他,誰的哥哥也叫哥哥呀,你哥哥姓什麼?他說,姓大遠。我想了想,哪有姓大遠的?正想再問他,被張隊發現了,先是讓我面了一陣壁,然後問我跟外面咋呼什麼?我就把我看到的情況告訴他了。張隊給內管的人打了一個電話,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估計是去找那個小孩去了。後來我仔細一想,不會是楊遠吧?也許楊遠的小名叫大遠呢,就來找你。」

  我聽得都麻木了,這個小孩絕對是我弟弟!當時我站不起來了,兩條腿好象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摟著那五的脖子去了內管值班室,讓老蘇給隊部打了一個電話。因為那時候我是中隊的大值星,接電話的隊長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催促我快說。我說,我弟弟在哪裡?隊長笑了:「你在監舍好好等著,張隊要帶他去看你,楊遠,你弟弟可真好啊。」等了一個晚上,我也沒等到我弟弟,張隊給我打來電話說:「我把你弟弟送回家了,他給你帶來一雙皮鞋,現在不讓穿,等你出獄的時候我會給你的。」那一刻,我幾乎虛脫了,眼淚都沒有了。

  「二子,哥哥不是勞改犯,」吃飯的時候我強顏歡笑,摸著我弟弟的臉說,「我是那裡的工人。」

  「就是就是,」我爹也沖他笑,「你哥哥在監獄領著犯人幹活兒呢,算是國家幹部。」

  「反正你不是在北京……」我弟弟破涕為笑,嘴巴咧得像蛤蟆。

  胡四和林武喝得眼珠子通紅,看著我弟弟直吧唧嘴:「不傻,二子一點兒也不傻呢。」

  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我爹把一個豆大的淚珠掉在了眼前的酒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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