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相信法律
2024-06-12 04:58:37
作者: 於寧
小傑怎麼這麼衝動呢?你大小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再下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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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我應不應該衝上去幫他呢?
我這裡還沒做好打算,小無期就撲過來拉我:「快,要出人命啦!兩個人都拿著傢伙呢。」
青面獸也沖了出來,他的目光很茫然:「這是怎麼回事兒?你們商量好了是吧?」
我一下子計上心來,從背後一把將他揪了過來:「老鍾,你不是說要跟著我玩兒嗎?看你的了。」
青面獸的眼球像是在碗裡亂轉的骰子,急速地翻滾:「好好好,看我的……看我的。」
我推著他往人群匯合的地方跑,我要看看青面獸的表現。
我師傅見我來了,像玩老鷹捉小雞遊戲那樣來回阻擋著我,不讓我衝進人群。我剛閃開他,跟我一起下隊的幾個夥計又上來攔我,我大吼一聲--閃開!人圈散開,我看見小傑滿臉是血,手裡提著一個車床上的搖把子大叫著朝大瀾的腦袋上掄,大瀾光禿禿的腦袋裂開一條血呼啦的大口子,用一個馬扎拼命抵擋左右橫飛的搖把子,嘴裡喊著:「來吧,都別活啦!」青面獸瞅個空擋,攔腰抱住了小傑:「別打啦,你們這是反改造行為……」我一愣,好嘛,這小子拉偏架呢,這不是明擺著讓大瀾得到喘息的機會,好還手的嗎?我也來吧!
我甩開阻止我往上沖的師傅他們,一腳踹在正要往上沖的大瀾肚子上。
大瀾吃了一驚,倒退兩步,把手扎煞成了一個上吊的姿勢:「蝴蝶,你打我?」
因為剛下隊的時候,大瀾聽說我來了,給我送了兩盒煙,還跟我好一頓敘兄弟感情,末了開玩笑說,在這裡他照應我,出去以後我照應他,里外都是好弟兄。我也覺得靠上這麼一個人挺不錯的,起碼人家是中隊的「大值星」,跟他搞好關係沒壞處,當時我還跟他聊了不少動感情的話呢,所以他萬沒想到我會動手打他。可是我跟小傑的關係更近一些,我們的感情不攙假,跟你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我這邊還沒說話,那邊小傑已經把青面獸摔在了地下,一腳一腳地踢他的腦袋,青面獸雙手抱著腦袋在地下打滾。
大瀾倒退著,臉色蠟黃,嘴裡不停地念叨,沒想到,真沒想到,你為什麼要動手打我?為什麼?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靠著,我想讓他從心底里產生畏懼,從而主動放棄反抗,然後由他來跟政府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
果然,我沒走幾步,大瀾就沮喪地丟了手裡的馬扎,一下子倚到一張床子上,兩眼一閉:「願意打,你接著打我。」
我感覺身後突然沒了動靜,估計是隊長來了,故意大聲說:「打什麼打?你們這樣做是不對的!」
大瀾睜開了眼睛,笑得很無奈:「蝴蝶,我真服你了……你厲害,你厲害。」
我繼續「點憨」(裝傻):「你不用解釋,打人是政府不允許的,快跟我去隊部。」
「楊遠,向後轉!」帶工的張隊在我身後大聲說。
「隊長,你可來了,」我裝做如釋重負的樣子,回身給他來了個立正,「報告政府,我正在制止反改造行為。」
「好了,我都看見了,你,」張隊指指我,又指指大瀾、小傑、青面獸,「你、你、你,去隊部。」
路上起風了,風颳起沙土,漫天飛揚,一股旋風將一片黃葉卷到天上,像一隻疾飛的鳥兒。
胡四推著飯車像一個趕集的農民,「咕咚咕咚」地往前跑,看見我被押著走,他突然愣住了。
我放慢腳步,沖胡四苦笑了一下,胡四明白了,伸出兩根手指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小傑被送去了嚴管隊;大瀾和我一起在花壇邊面壁;青面獸被他們中隊的隊長領回去了。
小傑走的時候,把手腕上的「捧子」(一種自製戒具)舉得像一門大炮,沖我高聲嚷嚷:「哥們兒,一個月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天陰了下來,風颳得更急了,沙子扑打在臉上很疼,像是有無數小手在抽我的嘴巴子。
我知道一會兒就該下雨了,這樣的天氣,很容易讓我想起一些關於我爹的往事來。
我媽去世後,我爹很想她,就把我姥姥從老家接到了我們家住著。後來我姥姥不願意回她自己的家了,就跟我爹商量,想把戶口遷到我們村。我爹說,恐怕夠戧,因為我們也是外來戶啊。說是這麼說,我爹還是很上緊,整天往公社和姥姥的老家跑,不知什麼時候,我們家就分了一塊自留地,在村西頭,是很大的一塊地。我爹領我去看地的時候,我高興極了,我知道這就證明我姥姥的戶口辦妥了。
我記得,那塊地肥沃得很,有著很厚很厚的黑土。我爹在上面種了油菜、花生、茄子、西紅柿、黃瓜、辣椒什麼的,收穫時節漂亮極了,滿眼都是色彩,黃的是油菜花,綠的是黃瓜,紅的是西紅柿,紫的是茄子……我都說不過來,反正是讓你興奮得想唱歌的那種五顏六色,有個詞叫絢麗多彩,大概就是說我家的這塊地呢。那時候,我爹經常用手推車推著我和弟弟去自留地里幹活,他尤其喜歡在天上刮著微風,地里的莊稼、蔬菜,簌簌顫動的時候,帶著我倆去看望他地里的夥計們。在我的記憶中,我爹年輕漂亮又快活,他吹著口哨,用腳踢踢這塊土,用手捏捏這片葉,不時沖天吆喝兩句:咿呀--嗨!走過一山喲,又一山嘍,桑木扁擔輕又輕,我挑擔茶葉上北京……
我和弟弟穿梭在溝渠邊的花草中捉螞蚱,我弟弟很會幹這活兒,一不會就捉滿了一玻璃瓶子,我用一根細細的蒲公英莖給他串起來,我弟弟就搖著螞蚱串繞著我爹瘋跑,風將他的衣服吹起來,令他看上去像一隻飛奔在田野上的小鴨子。有時候我爹高興了,就讓我打開他隨身帶來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他的二胡,坐在田埂上咿咿呀呀地拉,二胡聲把青蛙們的叫聲壓住了,青蛙們不敢跟我爹叫板,全蔫了,一聲不吭,就那麼趴在溝底或者蔬菜後面犯傻。風颳完了就該下雨了,我和弟弟就躲在我爹的胳膊下面避雨。我覺得我爹很厲害,他的胳膊就像一隻大鵝的翅膀,替我們這兩隻小鵝遮擋風雨。
我爹該來看我了吧?我站在花壇邊靜靜地想,他會怎麼說我呢?我又該如何跟他解釋呢?我弟弟他還好嗎?
我算了算,我弟弟也應該有十一歲了,別人像這麼大的時候應該小學畢業了,可他還呆在家裡……
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我的臉上,又順著我的臉淌進了我的嘴巴,我分不清淌進嘴巴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兄弟,想啥呢?」胡四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
「四哥來了?」我連忙擦了一把臉,「沒啥,跟大瀾鬧了點兒誤會。」
胡四掃了大瀾一眼:「瀾哥,連你這個級別的也面壁?」
大瀾搖搖頭,傻笑一聲:「全是誤會……四,你跟蝴蝶解釋一下,大家都不容易。」
胡四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你行啊,跟我們隊的老鷂子一個德行。」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訕笑道:「沒什麼,面一個小時的壁就完事兒了。」
胡四頓了頓,轉身就走:「我幫你寫了個東西,面完了壁就來找我。」
雨下大了,張隊在隊部門口喊我和大瀾:「回車間吧,好好考慮一下,以後不准亂動手。」
往車間走的路上,大瀾說:「蝴蝶,我不知道你跟小傑的關係,很抱歉。」
我說:「我也沒辦法,我總不能眼看著你跟小傑打起來,我不管是吧?」
大瀾悻悻地搖頭:「反正事兒也過去了,咱們還是別提它了。」
胡四站在小倉庫門口,把我讓進去,沖大瀾點點頭說:「瀾哥,都是自家人,別在意。」
大瀾站下了,欲言又止的樣子,胡四拍拍他的胳膊,把門帶上了。
我想跟胡四解釋一下剛才發生的事情,胡四笑笑說:「大水沖了龍王廟啊,不管他,沒出大事兒就好,」說著從褲兜里拿出一張紙,「你看看我寫的怎麼樣?好傢夥,累得我腦子疼,將來出去了你得好好請我喝上一場,光資料就查了一個多小時呢。」
胡四的字寫得很漂亮,密密麻麻排滿了紙面。我不得不佩服他抓理的能力,上面說,首先這個案子最大的漏洞在於沒有被害人的證人證言,《判決書》上說被害人叫「客人」,那麼這個客人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沒有他的證言?其次是沒有作案時的兇器,《判決書》上只是說「楊遠掏出兇器」,那麼這個兇器在哪裡?是否作為呈堂證供?當時在場的飯店老闆和一起喝酒的牛玉文起碼也應該有詢問筆錄的,可是他們卻沒有。本案所列的證據全是李俊海的證詞,《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某條第某款明確規定,同案被告之間所做的供述不能互相作為證據……我反覆看了幾遍,心裡漸漸亮堂,是啊,即便我真的參與了搶劫,那麼受害人在哪裡?沒有受害人就這麼判我,明顯是違法的!我的眼前突然像開了一盞燈,亮得讓我發暈。當時,我想不了許多,一個勁地給胡四敬煙,激動得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胡四抽著煙,面相矜持地說:「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該做的努力你還是得做。」
我說:「我多抄幾份,不停地往法院發就是了……」
胡四打斷我道:「那還不夠,你必須跟李俊海取得聯繫,讓他也寫。」
我皺緊了眉頭:「我不想見他,他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胡四微笑著嘆了一口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這不是『置氣』的地方,你跟他有什麼利害衝突應該回到社會上去解決,在這裡首要的是聯合起來,想辦法早點兒出去。你想想,你這邊申訴了,他那邊不知道,將來法院調查的時候,他還是按原來的那樣說,一口咬定你參與了,而且,萬一真的找到受害人,受害人又被……這個我不敢說--你做的這一切努力還不是白搭?」
我的心很亂,搞不清楚胡四說的在不在理,就那麼傻坐在那裡,大口地抽菸。
胡四也不說話了,在我眼前來回溜達,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沙沙作響。
悶了好長時間,胡四站住了:「兄弟,你好好想想,此一時彼一時啊。」
我把煙踩滅了,抬頭說:「聽你的,你幫我打聽打聽李俊海在哪裡。」
胡四笑了:「這不成問題,哥哥的『職業』很自由,在哪裡我也能找到他。」
我說:「就這樣吧,找到他就讓他來見我一面。」
剛商量好,門就被推開了,張隊站在門口呵斥我:「你沒事兒老往這裡出溜什麼?回去!」
胡四打個哈哈道:「張隊,這小子不老實,我幫你教育教育他。」
張隊推了他一把:「你剛好受點了就『晃晃』上了?少拉攏我們隊裡的人。」
站在小倉庫門口,張隊問我:「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他問這個幹什麼?我一愣:「張隊,你把這事兒告訴我爸爸了?」
張隊笑了:「緊張什麼?我沒那麼多的閒工夫。回答我,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我茫然地回答:「當老師的。」
張隊把眼睛瞪得像兩個雞蛋:「真的?那他應該是個文明人啊……」
聽這口氣,我爹好象辦了什麼不文明的事兒,我急了:「張隊,我爹他怎麼了?」
「怎麼了?」張隊訕笑著搖了搖頭,「喝大了,在大門口發酒瘋呢。」
「這怎麼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也開始發麻,「我爹幾乎不喝酒!」
「他喝了,喝得還不少呢,」張隊說,「剛才內管隊長打來電話,說一個犯人家屬在外面扯著嗓子喊楊遠的名字,武警趕他走,他死活不走,把鐵門拍得山響,揚言非要進來見他的兒子不可,幾個人拖他都拖不動。內管去人了,告訴他今天不是接見的日子,動員他先回去,等到了接見日再來看兒子,他直接躺地下了,他說,我想我的兒子,我今天就是死在這裡也要進去看看我的兒子,他身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也一起嚷嚷著要看哥哥……你說,他喝那麼多酒幹什麼?還知識分子呢。最後我去了,好說歹說才把他勸回去。」
我甩開張隊,大步衝進了滂沱的雨線,我大聲喊:「爹--爹,我對不起你--」
張隊衝上來,一跤把我摔在一個水坑裡,泥水濺了他一身。
1986年4月27日,我回家了。記得那天有著明媚的陽光,風也是那種柔和的黃色。
早晨吃過飯,我跟小傑蹲在監舍的大門口悶頭抽菸,內管值班的犯人老蘇拽了兩下鐵門,然後沖我勾手指,我迎著他走過去:「蘇哥,我要走了,謝謝你一年多來對我的照顧。」老蘇說:「沒什麼,我還依靠你將來在社會上照顧我呢。」我說:「照顧什麼?這個社會變化這麼快,出去以後還不知道能混成個什麼樣呢。」老蘇笑笑,回頭瞄了一眼,壓低聲音說:「李俊海來了,他想見見你,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見他?」我皺了一下眉頭:「讓他過來吧,我跟他說兩句。」
是啊,我為什麼不能見他?在我申訴的這件事情上,我倆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共同度過了不少艱難歲月呢。
記得那天我回監舍以後,趴在窗前,望著漆黑的雨夜想了很多事情。我想到了自己叵測的未來,想到了我爹年輕時對我的殷殷期望,想到了如果我無休止地呆在這裡,我爹將如何獨自承受生活和心理的壓力,想到最後,我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一幅場景:我爹躺在泥濘的地上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我弟弟趴在他的身上喊--爹,爹,你怎麼了?
那一宿我幾乎沒有睡覺,手裡捏著胡四給我寫的申訴材料,不停地想,我要不惜一切代價早一天出去……有一刻,我甚至起了越獄這個念頭。第二天,我連早飯都沒吃,直接去找胡四,催促他趕緊去找李俊海。胡四很辦事,中午的時候,風塵僕僕地趕到車間對我說:「我找到了李俊海,他在四車間干質量監督員,也是個很自由的活兒,我把情況跟他說了以後,他的眼都綠了,在門口等你呢。」
見面以後,我和李俊海都很尷尬,他伸出手來想跟我握一下,我說:「免了吧。你還好吧?」
他遞給我一條煙,臉紅得像烤蝦:「還好,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把煙給他推回去,直接說:「我不想聽廢話,我的事兒胡四都跟你說了吧?你的意思呢?」
李俊海的嗓子顫抖得像是被火在燒著:「楊遠,我一切都聽你的,說吧,我能幹點兒什麼?」
我把提前抄好的一份材料拿到他的眼前,告訴他就按這上面說的,你也開始申訴。
他急速地看著材料,看著看著就哭了:「冤枉啊,冤枉……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我心想:你冤枉什麼?難道你沒搶人家「客人」的錢嗎?
他的哭聲讓我非常難受,我開始相信武俠小說上說的一種用聲音殺人的武功的存在,甚至懷疑他練過這種武功。我讓他別哭了,我害怕他用哭聲把我殺了。他果然不哭了,嗓子也不顫抖了,他笑得很天真:「真的哎,啥叫『客人』?這樣說來,人家根本就沒報案……我記得那是個南方人,嘿嘿,他們找不著他的。」我退後一步,冷冷地說:「回去開始吧。記住,不管找沒找到『客人』,我楊遠都沒有搶劫。」他好象捨不得讓我走,站在那裡,用一種怨尤女子那樣的目光看我。說來也怪,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現出李老爺子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心猛地一燙,轉身就走。
小傑靠上來遞給老蘇一根煙,轉回頭,怏怏地對我說:「怎麼,想你的雜碎哥哥了?」
我瞪了他一眼:「別這樣,雜不雜碎不是在一兩件事上就能體現出來的。」
老蘇推著李俊海的後背過來了:「哈哈,兄弟倆又見面啦。」
李俊海的眼圈紅得像兔子,掛在眼帘下面的一滴淚珠大得像黃豆:「兄弟,恭喜你。」
我隔著鐵欞子握了握他冰涼的手,笑道:「也得謝謝你。」
「楊遠,別記恨我……」李俊海把兩條胳膊伸進鐵欞子,用力摟了我一下。
「不會的,咱們還是好兄弟。」我似乎被他感染了,動情地說。
「代我問你爹他老人家好,抽空也去墳頭看看我爹。」李俊海抽回手,哽咽著扭過頭去。
「操……」小傑看不下去了,拉著我就往裡走,我聽見李俊海「哇」的一聲哭了。
站在出監的大門口,我跟牢友們一一握別,小傑、那五、小無期和我師傅都哭了。
張隊握著我的手說:「回去以後好好做人,可千萬別讓我再在這裡碰見你了。」
話音剛落,鐵門外傳來林武的聲音,林武的身旁還站著笑眯眯的胡四:「楊遠--哥們兒接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