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面獸與胡四
2024-06-12 04:58:36
作者: 於寧
宋文波拉了我一把:「楊遠,這就是胡四。」
我連忙向他走過去,這傢伙端著架子,讓我感覺很不塌實,隔著老遠我就伸出了手:「四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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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把手裡的菸蒂嗖地彈向遠處,雙手抱著膀子,哈哈大笑:「來了也不拜見拜見你四哥?」
宋文波湊上去打個哈哈:「四哥,他都『麻了爪子』了,哪顧得上去拜見你?」
胡四瞪了他一眼:「滾蛋,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宋文波尷尬地笑了笑:「那你們談著,我走。」
胡四把兩手抄進褲兜里,沖我擺了一下頭:「跟我走。」
他好象很喜歡玩派頭,沒辦法,這時候我得聽他的。
車間門口是一間散發著濃烈霉味的小倉庫,裡面坐著幾個喝茶的犯人,見胡四進來,那幾個人站了起來,想給他讓個座,胡四回身將我拉進來,沖他們擺擺手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跟我哥們兒說點要緊的事兒。」
一個臉上長著一塊很大的蘭色胎痣的人,走到門口突然站住了:「夥計,很面熟嘛,你是?」
我瞥他一眼,心裡緊了一下,這不是青面獸嗎?小廣的人。
我裝做不認識,一屁股坐在一個沾滿油污的凳子上,沒有說話。
青面獸不走,摸著下巴念叨:「誰這是?真他媽面熟……」
胡四用門板將他擠出去,坐在我的對面問:「帶沒帶判決書?」
我一下子明白了,胡四對我沒有惡意,肯定是董啟祥提前找過他,不然他直接要我的《判決書》幹什麼?我顧不上想小廣的事兒了,直接從褲兜里掏出了《判決書》:「四哥,判得這麼冤枉,我能不上緊?天天帶在身上,沒事就琢磨這事兒呢。」胡四邊看判決書邊說:「好嘛,還真有比我還冤枉的呢……看看,看看,這句『威脅客人』,啥叫客人?他沒個姓名嗎?再看看這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四條第二款之規定』,這分明不適用第二款嘛……再看看……好了,你有門兒。」 我把《判決書》收起來,問:「真的有門兒?」胡四搖搖頭,岔開話:「你很不夠意思,早來了也不跟我打聲招呼?祥哥挺好的吧?」我見他這樣,也不好意思催他了:「挺好,他讓我代他問你好呢。」胡四似乎很激動,直點頭:「我挺好,我挺好,祥哥人不錯,我沾他老光了……他介紹的人,我能不幫嗎?」
告別胡四,我的心情很舒暢,看胡四胸有成竹的樣子,我覺得他肯定能幫我出不少主意。
剛走到我和師傅休息的地方,就看見青面獸站在那裡跟我師傅說著什麼,面色嚴峻。
我沒有回我師傅那裡,直接去找小傑。我預感到這小子可能是在打聽我是誰呢,我得事先做好準備,防止他找我的麻煩。
小傑正跟幾個人蹲在那裡閒聊,見我來了,站起來招呼道:「快過來,夥計們正說著你呢。」
我把飯盒遞給了他:「說我什麼?好話壞話?」
一個叫小無期的瘦猴子尖著嗓子嚷嚷:「說你砸小廣的事兒呢,遠哥,你真猛。」
小傑接過飯盒,邊揭蓋子邊說:「別聽他胡說,我們在商量著哥兒幾個怎麼才能混好了呢。」
我把小傑拉到一邊,指著青面獸問:「你認不認識那個夥計?」
小傑眯著眼睛看了青面獸一會兒,搖搖頭:「不認識,他怎麼了?」
我說:「他是小廣的人。」
小傑笑了:「小廣的人怎麼了?在這裡他敢反動,『砸貨』就是了。」
青面獸還在跟我師傅說著什麼,不時點一下頭,我估計他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我拉小傑蹲下,接著說:「我分析,他一時半會兒還不一定敢直接動手,但我敢肯定這小子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因為當年我把他也收拾的不輕……那天,我跟金高他們去找小廣,小廣不在家,我們就在他家等他,沒抽完一根煙青面獸就來了。起初他不知道我是誰,以為我跟小廣是朋友,還跟我好一頓聊家常。因為我老是問小廣去了哪裡,這小子覺察出來了,想裝做上廁所的樣子走人,被金高直接砍了一刀,我怕他發毛,就用刀子頂著他的脖子把他壓在了地下,讓他帶我們去找小廣。小廣他爹這才知道我是來打架的,抄起拖把就要上來拼命,我讓弟兄們把他爹綁了起來,接著問青面獸,青面獸也是一條好漢,扯著嗓子直嚷嚷,殺了我吧,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我用刀把砸斷了他的一根手指,他還是不說,正準備砸第二根呢,小廣竟然來了,後來就……唉,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你說,他能不記恨我嗎?以前在外面他不一定敢去找我,可現在不一樣了,我剛來,人家在這裡早打好了根基……」
小傑「咳」了一聲:「楊遠,不是我說你的,你這不是明擺著怕他了嗎?」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我怕他幹什麼?不怕?可我說這麼一大套是什麼意思?臉發燙,眼睛也沒處放。
見我不說話,小傑笑了:「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應該害怕的是他才對。」
「不說這個了,」是啊,我楊遠怕過誰?我一笑,「反正我覺得這事兒沒完。」
「沒完才好呢,」小傑瞥了旁邊的人一眼,「剛才我跟夥計們正合計著想找個人砸砸,這不現成的人來了?」
「沒事兒砸人幹什麼?」我有些好奇,小傑這個人很有意思,在入監隊打架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幹什麼?肯定不是為了好玩兒,」小傑抽了抽鼻子,「涮我?你會不知道為什麼?」
「什麼意思?我怎麼知道你砸人是什麼意思?」
「得,你還真是個『老點』(裝憨)呢……要不我給你開開竅兒?你不會是真這麼想的吧?」
「先說說看。」
「是這,咱們剛來,依靠什麼立自己的『萬兒』?咱一沒靠山二沒路子,怎麼辦?這個道理就跟混社會一樣,那就是『造』!怎麼個『造』法?倆字兒,砸人,不砸人永遠別想出頭。砸人也分砸誰呀,砸那些『逼裂』貨色那叫『傻造』,傻造那叫傻把勢,造來造去把自己造臭了,一輩子也別想出這道大牆。砸那些稍微猛點兒又該砸的才行,要砸就砸他個半死,起碼要讓他一沉到底,見了你連聲爺爺都叫不出來才是。你說我說的在不在理兒?不瞞你說,這招兒兄弟我在王村教養的時候,試過八百回了,回回管用!你還別瞪眼,這是真的。剛才我跟弟兄們說,咱們就讓楊遠挑頭,先豎根『杆子』再說。」
「啊?」我讓他說得發暈,「憑我們讓我挑頭?你自己怎麼不挑這個頭兒?」
「客氣什麼?」小傑笑得很下流,「這幾年我荒廢『學業』了,沒你名氣大。」
「我還是不挑這個頭吧,沒意思。」
「真的不挑?那我可挑啦,」小傑「啪」地一拍床子,「我他媽先砸這個叫青面獸的!」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巴,轉頭往我師傅那邊看去,青面獸已經不在了。
正四下打量,小無期跑過來小聲說:「遠哥,剛才我看見老鍾扇了你師傅一巴掌。」
這小子太放肆了,這就開始了?我什麼話也沒說,撒腿向我師傅那裡跑去。
我師傅正蹲在床子後面抹眼淚,我一把揪起了他:「剛才那個人打你了?」
我師傅掙脫開我,把臉轉向了一邊:「沒什麼,他就那麼個脾氣。」
小傑也跑了過來:「青面獸人呢?」
我讓小傑別說話,蹲在我師傅對面問:「他到底打沒打你?」
我師傅撿起一塊棉紗,慢慢擦著床子,不理我了。
我覺得我師傅這樣的年齡不應該挨打,他老實得像我爹……一想起我爹,我的心就像點了一把火,「滋拉滋拉」地燒。青面獸這小子分明是在挑釁,他明明知道這個人是我楊遠的師傅,朝他下手不就是挑明了要跟我「玩邪的」嗎?看來我是真的應該砸他一傢伙了。
我把一橫心,拉著小傑就走:「走,咱哥兒倆找他去。」
我師傅急了,像青蛙跳那樣,蹦上來拉住了我:「你回來,我跟你說實話。」
小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嘛,你徒弟又不是外人。」
我師傅哭喪著臉說:「老鍾那麼凶,我哪敢隨便惹他?再說,他跟咱中隊的大瀾是把兄弟……」
「大瀾?」小傑的鼻子快要歪到天上去了,「他算個蛋子?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別這樣,」我拉了小傑一把,「這裡面沒他什麼事兒。」
「楊遠你不知道,我了解大瀾,那是個標準的『二唬頭』,在外面見了我一口一個傑哥,在這裡倒跟我拿起『怕頭』來了,」小傑的眼睛在充血,「前天跟我打招呼,竟然用踹屁股的方式,你說這不是沒有天理了嗎?正好,借這事兒砸這個驢操的。」
我師傅驚恐地瞟著小傑,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我示意小傑走遠點,攬著師傅的腰回了床子。
我師傅說:「我跟你說了,你可別衝動啊,那個人不是好惹的,是一中隊的『大頭皇』,再說,還有大瀾呢……你答應我了?好,我說。剛才老鍾來問我,你是不是叫蝴蝶?我說,我不知道蝴蝶是誰,我徒弟叫楊遠。他說,那就對了,然後就問我,你是為什麼事情進來的,我說好象是因為打了人還搶劫什麼的。他非問我打了誰不可,我哪裡知道你打了誰?就讓他自己去問你,他說了好幾句你該死了,好象要在這裡收拾你,我就勸了他幾句,誰知道他二話不說,直接給了我一巴掌……」我讓師傅不要說了,我說:「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沒什麼,這事兒我來處理。」我師傅說:「現在嚴打,你可千萬別跟他動手,不少人因為這個都加刑了呢。」
我低著頭想了好長時間,心情也穩定了不少,我告訴師傅別為我擔心,我不是一個很鹵莽的人。然後對小傑說,你先回去等著,我要調查調查青面獸在這裡有什麼「把戲」,等我心中有數了,咱哥兒倆再行動。小傑不情願地回了自己的床子,臨走,朝地下猛地吐了一口痰,這口痰吐得我很難受,我覺得他是在笑話我,楊遠,你這個軟蛋。看著他的背影,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有那麼一陣我很討厭我自己,這還是我楊遠嗎?真正的楊遠應該立馬跳起來,讓他嘗嘗刀子的滋味。我的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白光閃過,那是我的「兵器」--戰爭之神揮過眼前,我使勁眨巴了兩下眼皮,脖頸後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我大口呼吸著飄滿機油味道的空氣,大步向門口的小倉庫那邊走去。
「呵呵,蝴蝶,你好啊。」沒等我推開門,青面獸就打開了門,他似乎知道我會來這裡。
「你好,」我穩住神,沖他笑了笑,「胡四在嗎?」
「他拉飯去了,有什麼事兒跟我說不行嗎?」青面獸往裡讓著我。
「你能做主嗎?」我的血直往頭頂上涌,心跳得幾乎讓我站不住了。
青面獸笑得很僵硬,他似乎也在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呵呵,那得看是什麼事兒了。」
我的胸口堵得厲害,漠然說:「讓我進去跟你說。」
他有點兒得寸進尺的放肆,翻個白眼說:「你會有什麼事兒?」
我的腦子麻木著,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他,用腳後跟把門關上,順勢倚在了門上。
我注意到,這間小小的倉庫里一個人也沒有,靜得有點兒可怕。那張油忽忽的破沙發旁邊豎著一根廢舊床子上卸下來的絲槓,看到這根絲槓,我斷定他早有準備,這根絲槓就是他想「辦」我的武器。我在心裡笑了一下,看來你小子還嫩了點兒,這麼間小雞窩,你掄得開這麼長的傢伙嘛。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這裡就你自己?」他往絲槓旁邊移了移:「不可以嗎?」我盯著他,目光一絲不動:「你覺得呢?」跟我對視了少頃,他的目光就開始躲閃:「可以啊,咱們早就應該單獨聊聊了。」我用舌頭繞著牙齒舔,跟人對峙的時候,我喜歡這樣,我覺得這個動作像老虎吃人前的姿勢:「是嗎?」我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來,他的心亂了,他好象要放棄以前的打算。我可不能就這樣跟你算了,我的心裡很清楚,今天我如果不把他干趴下,他一定會瞧不起我,得機會他會冷不丁給我來上那麼一兩下子的。
這時候也容不得我多想,我害怕他突然襲擊,那麼主動權就不在我的手裡了。
我的動作很快,他還沒笑出第二聲來,就被我的雙手扳住了下巴--噗!我就那麼一扭,他當場就軟在了地下。
我不能讓他喊出聲音來,一把抓過沙發上的一個草墊子就把他的腦袋捂上了,我把全身的力量用在雙手上,騰出一個膝蓋猛頂他的肚子,沒頂幾下他就放棄了反抗,身子軟成了棉花。
我像拖死狗那樣把他拎到跟前,冷冷地盯著:「這就是我楊遠的聊天方式,夠了嗎?」
他的嘴巴流出了鮮血,眼睛也像條死魚那樣翻白:「打不死我,我會讓你好看。」
聽他這麼一說,我徹底失去了理智,當時殺了他的心都有。
我鬆開手,讓他滑到地上,轉身摸起了牆角的一個鑄鐵皮帶輪,猛地舉過了頭頂:「我要砸死你!」
我被自己已經變形的嗓音嚇著了,腦子驀然一醒,皮帶輪嘭地砸在他的腦袋旁邊,火星亂濺。
這一次,青面獸徹底感到了死亡的威脅,他哭了:「遠哥,你饒了我吧……我不敢了。」
我把他拎到沙發上坐好,打開門把頭探出去看了一下,車間裡機聲隆隆,我們這邊靜得像一個荒涼的孤島。
我重新關好門,坐在他的對面看他。我覺得他就像一個皮球,剛才還一拍一蹦的歡著,轉瞬就變成了一付皮囊,像是被誰猛然踩了一腳,突然癟了。
屋裡的空氣仿佛不流動了,窗外的一縷陽光照進來,打在滿是油污的地上,像一堆沒有燃燒完的灰燼。
青面獸還在哭,哭得很傷心,我怕他感染了我,讓我也陪著他哭,那多划不來?我哭的時候能當著你的面嗎?
我遞給他一塊乾淨的棉紗,讓他擦乾淨了滿臉鼻涕一樣的淚水和嘴角上瀝青般的血跡,換了一種關心的口吻說:「老鍾,別這樣,我不過是給你提個醒,我楊遠走到那裡都是狼,我是不會讓你這種狗給嚇著的,知道嗎?」
青面獸哭得更傷心了:「我知道,我知道……遠哥,我錯了。」
我踹了他一腳:「別哭了,我問你,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嗎?」
青面獸止住了哭:「沒有,你跟小廣的事情本來就跟我沒有多大的關係。」
我抽出兩根煙,一起點了,插在他的嘴裡一根:「就是嘛,你這不是自找的嗎?本來我沒打算跟你過不去。」
「別說了遠哥,」青面獸激動起來,「我以為你會找我的麻煩,所以就想先給你來個下馬威,誰知道……」
「算了,沒意思,」我想結束了,「記著,一旦我發現你還有別的想法,我立馬弄死你,我說到做到。」
「我明白……」青面獸使勁擦了一把臉,「遠哥你還是外面的那個蝴蝶。」
「明白就好,我來問你,小廣怎麼樣了?」
「小廣上大學去了。」
「真的?」我大吃一驚,這小子還有這個能耐?
「真的,他的腦子很大,不混了,拼命地複習功課,去年考上了美術學院。」
「他還會畫畫?」我更加吃驚了。
「是呀,他畫得好極了,好象學畫的考大學文化課不需要很高的分數……」
「娘的,小廣是個人物。」我頹然喘了一口粗氣,心裡感覺很不平衡。
「你是因為什麼進來的?」我換了個話題。
「流氓,我打了幾次架,」青面獸搖了搖頭,「都是搬不上檯面的事兒,唉。」
「幾年?」
「五年,還剩不到三年了,」青面獸又激動起來,「遠哥,這次出去我就跟著你玩兒了,你別不要我。」
我笑了笑:「去你的吧,爺們兒不玩兒了,我也要考大學,跟小廣弄個同學玩玩。」
青面獸好象是個記吃不記打的主兒,笑得很是天真:「嘿嘿,好,這個好。」
我抽了幾口煙,把菸蒂扔到他的脖子裡,笑道:「在這裡我得跟著你玩兒,答應嗎?」
青面獸邊往外扒拉菸蒂邊說:「沒說的,沒說的,大小我也是『積委會』的人,照顧自家兄弟方便。」
這話我聽著彆扭,可又找不出哪裡不對來,訕笑著站了起來:「別跟我玩『二把毛』啊,爺們兒脾氣不好。」
青面獸鬆了一口氣,語氣歡快地說:「遠哥,不打不成交,以後咱哥兒倆就是好兄弟。」
我轉回頭盯著他看了一陣,沖他呲個牙:「有數就行啊,好好交往著,這沒錯。」
前腳剛邁出門檻,就聽見小無期的尖聲喊叫:「不好啦,小傑跟大瀾火拼啦!」
我的腦袋直接就變成了木頭,心也像插了一根熱得快,迅速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