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驚弓之鳥1
2024-06-12 04:57:35
作者: 潮吧
停車的院子很狹隘,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車倒出來。就近給油箱加滿了油,車駛上了開往繁華地段的路。路面上的雪水化成了冰,很滑,有的路段撒滿了沙子。我對春明說,要不就別找什麼豪華大酒店了,隨便找個不錯的飯店吃點兒就去泰山玩玩,聽說冬天裡的泰山很壯觀。春明說,那還不如直接去泰山呢,山下有不少不錯的酒店,在那裡吃也可以啊,吃完了就上山,我記得有個岱廟還是什麼的,裡面的老和尚很厲害,能看出人的生死命運呢,讓他給咱們看看,順便燒燒香,拜拜佛。我同意了,車直接拐上了去泰山的路。天灰濛濛的,一會兒就飄起了細碎的雪花。
冬天的泰山遊人很少,飯店也冷冷清清的。我們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熱鬧的飯店,把車停在門口,聳肩縮脖地走了進去。要了一個單間,我讓春明下去點菜,自己就站到了窗口。外面的景色的確很壯觀,漫山都是白茫茫的雪。三三兩兩的遊人沿著石階路指指點點地往上爬,因為天陰的關係,這些人模糊得像—團團棉花。心莫名地又惆悵起來,總覺得自己像山上的某跟枯樹枝,也許哪—陣風吹過來就會被攔腰折斷……五子死得可真慘啊,他就那麼寂寞地躺在路邊,血流盡了,屍體也很快就涼了,他走得是那麼迅速,我都來不及跟他說聲告別的話。也許他現在與濤哥已經相會在黃泉里了……我不知道濤哥上路前對五子說過什麼,也許他曾經囑咐過五子,讓他好好活著,可是濤哥才走了不到三年,五子也跟著去了。濤哥會問,五子,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隨便出門的嗎?是誰喊你出來的?五子會說,楊遠來了,他說他想我,要見見我,我就出來了……濤哥說,那就讓楊遠為你報仇吧。操,我他媽想到哪兒去了?跟個真情況似的,關我什麼事兒?人要死了,誰也擋不住。跟五子接觸的一些往事,走馬燈似的穿過我的眼前……
春明把兩隻手捂在嘴巴上哈著氣進來了:「真冷啊,開空調,開空調。」
我從桌子上拿起遙控器按了兩下,沒有反應:「算了,我覺得這樣挺好,腦子還清醒。」
春明要出門找服務員,我喊住了他:「別出去了,讓服務員也別進來,說話不方便。」
說著,一個土裡土氣的姑娘就進來了:「老闆喝什麼茶?」
我擺了擺手:「什麼茶也不喝,快點兒上酒上菜,上齊了你就不要進來了。」
姑娘一走,春明笑了:「遠哥,我發現你的腦子有問題,本來咱們幹了這麼大的一票應該高興,你看看世界上哪個人能夠在一夜之間變成大款?可是你不但不高興,而且還愁眉苦臉的,怎麼了這是?為五子的事兒?我不是說了嘛,他的死跟咱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想那麼多幹什麼?再說,即便是你感覺心裡過不去也不要緊,咱們可以倒個時間回來打聽,打聽到是哪個人幹的,直接『摸』死他拉倒……咱們有錢了,辦這樣的事情跟他媽張飛吃豆芽似的。」
我笑了笑:「是啊,花個幾萬塊錢就可以請個殺手,這事兒就交給你了……剛才你說什麼?我的腦子有問題?我不承認,這證明我感情豐富,是個真男人,呵呵。記得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被判刑的時候,情緒很低落,老是想,我進來了,我爹和我弟弟怎麼辦?金高也這樣說我,他說,你難受什麼?誰沒有親人?都像你這樣,咱們還用混嗎?我告訴他說,這並不代表我害怕了,這代表著我成熟了,這也是我跟一般混混的區別所在……一般混混是個什麼級別?他們只知道打打殺殺,腦子裡裝著一盆糨糊,跟他媽機器人沒有什麼兩樣。我呢?我感情豐富……」春明搖了搖手:「我說不過你,哈哈,反正我覺得有些事情你得把它想開了,好朋友死了,難受這是一定的了,可是也別太往心裡去,那樣容易失去方向。」我丟給他一根煙,訕笑道:「你也一樣,跟哥哥我永遠排不到一個級別里去,感情不細膩嘛。」春明點上煙,沖天噴了一口:「我不跟你犟嘴了,我只知道—個道理,做大哥的該狠起來就應該狠起來……」突然拍了一下腦門,「對了,前天我把三國演義全看完了,深受啟發啊……剛才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看完書以後的一點兒體會。劉備和曹操都是大哥級的人物吧……」我打斷他道:「你混江湖混糊塗了?人家是大哥?人家是領袖,是皇帝。」
「不管他是什麼,我說的就是這麼個道理……劉備感情細膩吧?對待任何人都講究義氣和感情,關公死了,他不聽勸阻,把所有的人馬都押上了,給他兄弟報仇,可是最後呢?完蛋。你再看人家曹操,該硬的時候就硬,該軟的時候就軟,對待手下的弟兄也這樣,從來不玩兒那套……那什麼,婦人之仁?對,這是諸葛亮對劉備的評價。最後怎麼樣?人家曹操打下了天下……說遠了,呵呵。我覺得你有些類似劉備,當然,我指的是在兄弟關係方面……」
「那麼誰是曹操呢?」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敢情春明懂的事情不少。
「這個……李俊海?操,他連曹操的雞巴都不如。湯勇?也不是,那頂多算是孫權。誰呢?」
「你!」我哈哈笑了,「我發現你跟曹操差不多,五子死了,你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遠哥又開我的玩笑了……誰呢?咱們這個圈子裡應該只有胡四了吧,應該是他。」
「胡四?一個文弱書生,他算什麼曹操,拉倒吧你。」
「那麼是誰?祥哥?他不行,腦子有,魄力也足,可是我覺得他不大氣,不像是個領袖人物。」
「小傑算不算?"
「快別提他了,他也就排在張飛那個級別上……比張飛腦子大點兒,算是趙雲吧。」
三國演義我沒怎麼看,好象在監獄裡的時候,胡四給我帶去過一套,一共有三冊,我好象連一冊也沒有看完。太難懂了,很多字不認識,裡面的人物也太多了,看著看著就混了……對裡面描述的計謀什麼的也不感興趣,倒是對誰的武功高最感興趣。我說:「咱們還是別說這些深奧的玩意兒了,你說說看,三國裡面誰的武藝最好?」春明張口就來:「當然是呂布了,劉關張三個人才跟他打了個平手,在虎牢關。」看來研究這個我也不如他,我笑道:「呂布算個什麼東西,不如我,我一槍就可以要了他的命,哈哈。」春明撇了一下嘴:「要這麼說,你不如薩達姆,他有飛毛腿飛彈。」我打開一瓶酒,猛灌了一口:「喝吧,喝死吊朝天……媽的,你說的對,我應該高興起來。」
一敲門,剛才那個姑娘引導著一個服務生端著熱氣騰騰的菜上來了,我突然發現那個低著腦袋的服務生剛才的眼神不大對勁,下意識地打量了他一眼,他正好抬起眼皮,眼裡閃過一絲慌張。不對,這個服務生有問題!我瞟了春明一眼,春明也在冷眼看他,手插在懷裡。姑娘在往桌子上端菜,我站起來,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圍著服務生的腰摸了一圈:「年輕人,穿這麼少不冷啊。」他的腰裡什麼也沒有,上身穿的也很單薄,不像是藏著兇器的樣子。服務生的臉紅了一下:「不冷,習慣了。」聽他的口氣,這不像是個在江湖上走動的人。我略略放了一下心:「沒事兒,我隨便問問。還有菜嗎?」姑娘插話說:「還有,一會兒就好,老闆真奢侈,兩個人點這麼一大桌子。」春明橫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兩個人,一會兒還要來四個,如果有人來找,直接讓他們上來。」姑娘答應著,跟服務生倒著退了出去。我拽了春明的衣袖一把:「你沒看出點兒什麼來?」春明把他的槍抽出來,彎腰插到軍靴筒里:「看出來了,剛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腰裡沒有也什麼吧?」我搖了搖頭,春明抓起杯乾了一杯,「遠哥,人生地不熟,小心為妙,簡單吃點兒,咱們上路。」我把槍別到後腰上,沉聲說:「別緊張,也許咱們想多了,你裝做找廁所,到處看看。」
春明把褲腿放下,起身走了出去。我走到窗前抬眼看去,雪越下越大,爬山的遊客一個也不見了。一種不詳的預感驀然襲上心頭……剛才那個小子的眼神分明不對頭,他一個上菜的服務生緊張什麼?莫非是有人安排他上來探察情況?不行,這個地方很危險,不能呆在這裡了,應該馬上走。我似乎看到旁邊的房間裡藏著不少人,他們虎視眈眈地埋伏在那裡。我嘩地拉上窗簾,倚在窗台邊屏了一下呼吸,邁步走到門後,把耳朵貼的門縫上,外面除了有幾個姑娘的竊竊私語以外,什麼動靜都沒有。一陣腳步聲傳來,我聽出那是春明的,一把拉開了門:「有什麼情況?」
「沒有,」春明關上了門,「這個樓層里沒有客人,樓下有兩桌吃飯的,那個服務生在忙著上菜。」
「趕緊走,我覺得不好……」
「遠哥,咱們是不是多心了?在這裡不應該出什麼事情吧?」
「說不上來,也許是殺五子的那幫人在跟蹤咱們……」
「跟蹤?什麼意思?連咱們也想殺?難道他們昨天晚上看見咱們兩個了?」
「別分析了,先走。」我抓起大衣,邊穿邊把春明的皮衣丟給他快,我越想越不是個事兒,先離開這裡再說……出濟南,就從這裡走,走泰安,先去濟寧,我那邊有一個牢友。」春明胡亂吃了幾口菜,疾步衝到門口:「服務員,結帳!」剛才進來的那個姑娘顛顛地跑過來:「不吃了?」我沖她笑了笑:「不吃了,剛才接了一個電話,我朋友在旁邊的那家飯店定了桌,我們得上那邊去。」姑娘嘟嘟囔囔地要給我們打包,我搖了搖手:「不必了,一共多少錢?」姑娘看了一下帳單:「兩個酒……五百一十六,給五百吧。」春明把錢丟到桌子上,轉身就走。
樓下,幾個剛剛進門的客人在互相扑打著身上的雪花,我開玩笑說:「瑞雪兆豐年啊,明年是個好收成。」
一個老太太轉身沖我點頭:「說得是,好幾年沒見這麼大的雪了。」
春明已經在外面發動了車,我又仔細打量了這幾個客人一眼,沒有什麼異常,轉身出門。
風擋玻璃上落滿了厚厚的積雪,我掰著雨刷將這些積雪扒拉開,又用手擦了兩把,拉開車門上了車。沒等坐穩,車就沖了出去。拐上去濟寧的路,我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玻璃也被積雪覆蓋了,什麼也看不見。我讓春明停下車,拿著—塊抹布把後面的積雪清掃乾淨了,趁機看了看後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一輛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往前爬行。回到車上,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訕笑道兄弟,這叫什麼?這就叫做驚弓之鳥啊,娘的,死了個五子,把我也嚇懵了。」路面太滑,車開得很慢,春明嘟囔道:「這不叫害怕,這叫謹慎……操他媽的,回去以後無論如何我也得換輛好車,這種破車開都不敢開,一開快了就翻個兒。」我戳了他一把:「來的時候我是怎麼囑咐你的?咱們這次弄的錢千萬先別花。這車怎麼了?很好啊,你沒看看多少連自行車都沒有的?知足吧你就。」說著話,我下意識地往後瞄了一眼,那輛拖拉機已經沒有了,一輛跟我們的麵包車差不多的車跟在後面,太遠,看不清楚牌照,只看見駕駛室里坐著兩個人,他們在抽菸。我推了推春明:「速度再慢一些。」春明看了倒車鏡一眼:「把後面的車讓過去?」
我點了點頭,眼睛依舊盯著那輛車。看清楚了,裡面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剃著光頭,耳朵上戴著一個毛茸茸的耳套,顯得很土氣。他似乎也看見了我,默然把臉轉到了一邊。這個動作又讓我的心一緊,這個混蛋對我們有什麼企圖!不然他是不會用這種貌似漫不經心的動作來轉頭的,媽的,老子是幹什麼的?就你這種「小戳戳」也想跟我玩兒?來吧,看我怎麼收拾你。我用腳蹬蹬春明的座位,輕聲說:「後面這倆小子有問題,把槍拿到順手的地方,車往邊靠。」這個地方很偏僻,左右都是山,雪遮蓋得山模糊得很。我把槍從後腰裡摸出來,輕輕打開了保險。
車裡太沉悶,我讓春明打開了錄音機,春明邊翻錄音帶邊問:「遠哥喜歡聽什麼音樂?」我說:「別放那些什麼崔健啦,黑豹啦什麼的,來點兒輕鬆的。」春明插上一盒磁帶:「來吧,這個你一定喜歡聽,美國鄉村音樂,薩克司管演奏的,叫什麼來著……」我打斷了他:「別放什麼鄉村音樂,容易回憶往事,來唱歌的,最好是老一點兒的歌。」春明把那盒磁帶抽出來,翻檢了半天,又插上了一盒:「這個絕對沒有問題,蔣大為的。」蔣大為我喜歡聽,我上班的時候,廠區的喇叭里整天放他的歌,什麼<駿馬奔馳保邊疆》啦,什麼(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啦,他的嗓子可真好,比李俊海強多了,李俊海說,蔣大為比我強,我想要超過他,至少得苦練三個禮拜……我無聊地搖了搖頭,這個混蛋臉皮可真厚的。車搖晃著,蔣大為的歌聲也跟著一晃一晃的:「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艷……」
不知春明是故意的還是路確實太滑的緣故,我們的車一抖一抖的往前蹭,有時候還死火。
後面的車跟上來了,我把槍握在手裡,身子靠到了左邊。
那輛車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嘟嘟按了兩聲喇叭,光頭伸出頭來喊了一聲:「夥計,需要幫忙嗎?」
春明沖他揮了一下手:「沒事兒,你們走吧,我的車太破啦。」
那輛車慢慢騰騰地超了過去。
「春明,看清楚裡面的人了嗎?」我把槍放到坐位上,用力搓了兩把臉。春明回頭笑了笑:「裡面一共兩個人,那個光頭很面善,不像是混社會的人啊,他娘的,是不是咱們兩個太小心了?」我說:「面善不能證明什麼,李俊海更面善,可是他比誰都狠。跟著他們,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是賣什麼果木的……春明,不是哥哥跟你吹,我的眼毒著呢。剛才這個小子跟我『演花兒』,被我看出來了。知道他剛才為什麼跟你打招呼嗎?他心虛,他這是怕咱們看出他的目的來。你想想,這個世道有那麼好心的人嗎?操他媽,瞧那意思他是想幫忙,操,這個世道……他管你怎麼樣了呢。跟我來這套把戲?一邊玩兒去吧。十多年以前我就對跟著我玩兒的兄弟說,混社會的,眼要像鷹……」
前面的車突然停下了,稍一停頓,光頭跳下車,跑到後面,撅著屁股推起了車。
我把槍重新拿在手上,拍拍春明的肩膀說:「好了,就在這裡干他們。」
春明用一隻手把著方向盤,一隻手握住了槍,車一晃一晃地跟了上去。
天陰,雪大,眼前的一切全都是模糊的。
「夥計,需要幫忙嗎?」春明的口氣跟剛才那個光頭一樣。
「咳,真麻煩啦……」光頭沖春明招了招手,「一死火就發動不起來了,有時間就幫兄弟推一把。」.
「好嘞。」春明把車停在了他們車的後面。
「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連個拖車的都找不著。」光頭站在我們的車後往裡面打量,「不是還有一個夥計嗎?一起下來幫幫忙……奶奶個熊,砸啦,親戚也走不成啦,這都將近十一點了……」我從車上下來,握槍的手插在懷裡:「剛才不是挺好的嘛,呵呵,這一下子就完了,看來你們的車也不行啊。」說著,沖春明使了個眼色,讓他注意駕駛室里的那個人,「兄弟,你們是哪兒的?」光頭看我的眼神很特別,讓我一下子就覺察到這是一個相當狠毒的主兒,腦子驀地閃過五子躺在垃圾箱旁邊的影子……莫非就是這個混蛋朝五子下的手?
光頭指著我插到懷裡的手說:「伸手啊大哥,幫我推一把。」我用眼睛的餘光看見他略一遲疑,一隻手迅速向後腰摸去,說時遲,那時快,我沒等他把手別回去,直接開槍了,槍聲響了兩下,光頭嘭地跪在了我的腳下。手裡的一把破噴子摔出去老遠,嗖的插在一堆隆起的雪包上,他隨即蜷縮成一團。這槍真不錯,聲音小,也沒有什麼後挫力,讓我的心一下子爽了一下。我掃他一眼,提著槍,快步跑到他們車的前面,剛想舉起槍對準司機,就看見春明一手拿槍,一手拽下了司機。我跑回光頭躺的地方,一腳踩住了他的脖子:「起來,別他媽跟我裝。」光頭的臉扭曲得像麻繩,別著腦袋,玻璃摔碎般的喊叫了兩聲,一撅一撅地掀動屁股:「大哥,我的腿斷了……快送我去醫院……」我把槍插到後腰裡,用腳將他翻了個個兒,地上的雪被他腿上流出來的血染成了紅色,旋即融化成很大的—團泥漿。他的手往空中不停地抓撓:「大哥,誤會了……你先送我去醫院……」我彎下腰,摸了摸他的身上,從腰帶上拽下一把閃著寒光的蒙古刀。我站在他的頭頂,把刀拿在手裡,輕輕掂了兩下:「去醫院不必著急,我還沒玩兒夠你呢。」
春明用槍頂著那個開車的,拖豬似的把他拽到我們車上,回頭沖我一笑:「你的手真快,哈哈。」
我蹲下身子,用刀一下一下地拍光頭的臉:「告訴我,剛才你掏槍想要幹什麼?」
光頭的呼吸粗重起來,說話時眼前全是白霧:「我沒想打你,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你……大哥,醫院……」
我把他的兩條腿疊起來,不緊不慢地說:「你以為我是個菩薩?想去醫院還不著急。我來問你,我跟你不認不識的,你嚇唬我幹什麼?」光頭想要欠身看看他的腿,試了幾下沒有成功,頹然躺下了:「我完了,我完了,血要淌乾淨了……我跟你說了實話,你就送我去醫院?」我點了點頭:「我跟你之間沒有什麼生死冤讎,只要你跟我說了實話,我馬上送你去醫院。來,先回答我的問題。」光頭的喘息聲慢了下來:「我冷,去車上說話……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我返回車上,找了一件破襯衫,撕成條,扳著他的腿來找受傷的地方。我這才發現,他的兩條腿全受了傷,一槍打在膝蓋上,一槍打在大腿上。從傷勢來看,傷了膝蓋的那條腿完蛋了。我用布條把他的兩條腿從膝蓋以上扎住,這樣,血流得就少了一些。光頭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中一陣絕望一陣感激:「大哥,謝謝你……我能到車上跟你說話嗎?」我搖了搖頭:「不能,你會把我的車弄髒的,就在這裡說。」光頭喃喃地說:「大哥,你答應過我,說了實話就送我去醫院……我認識你,你是蝴蝶……大哥,你是五子的朋友……昨天晚上我看見你了……」我分析得果然不錯,這個混蛋一定是躲在某個角落,他看見了我和春明,然後一直跟著我們倆,一直跟到了現在,他以為在這個地方就可以把我和春明處理了,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終於還是他栽了。我不屑地拍了拍他的臉:「別激動,慢慢說,爺們兒先去撒泡尿。」走到那個雪堆旁邊,我揀起光頭那把寒磣不堪的破噴子,順手裝到褲兜里,解開褲子……這泡尿可真大啊,把那堆雪幾乎衝垮了。提好褲子,我掰開噴子,從裡面拆出幾顆胖乎乎的子彈,順手揚了個滿天飛。回來把噴子給光頭插到懷裡,柔聲說:「你比我差了不是一截的問題。來吧,繼續說你的。」
「我冷……」光頭側著身子,蜷縮成了一隻刺蝟,滿身都是棉花般的雪花,「我簡單點兒說行嗎?」
「可以,你先告訴我,是誰殺了五子?」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沒殺他。」
「是開車的那個人殺的嗎?」
「也不是他……他是被我騙來的,他不知道我找他來這裡幹什麼……」「別打馬虎眼,我問的是,是誰殺了五子?」
「馬蛋子,是馬蛋子……我們全聽馬蛋子的,馬蛋子給我錢,讓我來殺你……我就來了。」
馬蛋子?這個名字真他媽熟悉!抬頭看了一眼烏蒙蒙的天,突然就想起來了,對,有這麼個人,幾年前就是他想要綁架我,被我抓了舌頭……他媽的,光頭這個混蛋在騙我,馬蛋子已經被槍斃了,是跟濤哥他們一批槍斃的,屬於另一個團伙的主犯。這事兒我早就聽說了……我斷定,五子就是被眼前的這個人給殺了的,因為他明明知道我是誰,一個人敢於跟我叫板,這就證明他沒有幫手,他弄不清楚我到濟南來幹什麼,也許他以為自己跟五子發生過的事情,五子都告訴了我,而我又親眼看見五子死了,我早晚會找他算帳的,他是想直接幹掉我,除掉後患……想到這裡,我放肆地笑了起來:「混蛋,你給我聽好了,昨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你捅了五子,本來我想緩一陣再收拾你,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來了。來吧,告訴我實話,不然……」我把蒙古刀戳到他的胸口上,「我在這裡殺了你,誰都不會知道。」
光頭已經說不連貫話了:「蝴蝶大哥……就是我,就是我……殺了我吧,我受不了了……殺了我……」
我把刀子往下按了按:「我不會那麼善良的,我要慢慢看著你流幹了血。說,都有誰跟你策划過這事兒?」
光頭閉上了眼睛:「沒有誰……只有我自己……五子該殺,他欺負我不是一年兩年了……」
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不行,我不能看著他死,我的行蹤也許有人已經掌握了,他要是一死,這個案子就大了,警察是不會放過我的。我要是救活了他,他—定不會把我說出來,因為他的身上背著命案,說出我來,他就是一個死。也許以後五子被殺案會破,那時候他也許會告訴警察我開槍打了他,可是我完全可以說,那是正當防衛,槍也是光頭的,甚至我不承認都可以……來不及多想了,我對他說聲「別迷糊,堅持住,這就送你去醫院」,反身衝到了車上。
春明正在跟那個司機說話,跟老朋友聊天似的。那個司機剛才還黃著的臉,這陣子已經恢復了正常,一臉媚笑地聽春明說話。我拉開車門,沖司機勾了勾手:「朋友,你認識不認識跟你一起的那個夥計?」司機一臉委屈:「我認識他,他叫張天立,挺老實的一個夥計,他怎麼能拿槍打人呢?」聽這意思,春明已經安排好了「口子」,我笑道:「沒你什麼事兒了,他開槍打我,沒打著,反倒被我制服了。我心軟,不願意看著他死,你拉他去醫院,最好找個遠一點兒的醫院……」司機好象等不及了,搶話說:「這事兒我知道怎麼處理,他不能去醫院啊,他受的是槍傷,一去醫院麻煩就來了……我一個親戚是開診所的,去年劉老五被人開槍打了,就是我領他去治的呢,把子彈拿出來,縫完了針,連血都沒輸呢。」我一把將他拽了下來:「那就趕緊走。」春明拉住他說:「老李,我可知道你家住哪裡,如果這事兒辦不好,你的麻煩也就來了,」說著,從口袋裡摸出一沓錢,抽了一半給他,「這大約是五千塊錢,幫他交醫藥費,剩下的就歸你了。」司機雞啄米似的點頭:「兄弟你放心,出了一點兒問題我把頭拿給你,我老李說到做到。」
「老李,你親戚的診所在哪裡?」我問。
「不遠,就在明集鎮,離這裡不到三里路。」
「他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小哥這是不相信我呢老李閉一下眼,念叨了一串電話號碼,「就這個,要不你打個試試?他姓黃。」
「不用打了,半個小時我打過去,你必須在那裡。」
我讓春明下車幫他把光頭抬到他的車上,遠遠地看著光頭。他的狀況似乎好了一些,嗚嗚叫著,雙手又開始在空中亂抓。春明回來拿了一張硬紙殼,把那灘血跡用旁邊的雪覆蓋了,回到車上,沖我一笑:「真他媽驚險。」
「驚險嗎?他殺五子的時候更驚險。」
「什麼?真的是他殺了五子?」
「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認了。」
「我操,不行,不能讓他走,我要去殺了他。」
「哈哈,別逞能了,一殺就是兩個人,你會留下老李這個活口?」
春明曖昧地笑了:「我才不辦那樣的『膘』事兒呢……殺了老李,等於殺了他一家五口,他全家都指望他活著呢,唉……」按了兩下喇叭,把腦袋伸出去,「李大哥,怎麼還不走,車真的發動不起來了不成?」前面的車忽地竄了出去,春明吐了一下舌頭,「操他媽,這個混蛋嚇傻了。」說著就要發動車,我拉了他一把:「別著急,讓我想想去哪裡。」急速飄落的雪已經把前面的車轍連同那灘血跡徹底蓋住了,這裡更加寂靜了,如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
「不是說要去濟寧嗎?」春明問。
「不去了,這些生疏的地方不是我們應該呆的,回家。」
「這麼著急?你不是說……」
「我改主意了,我跟你表哥是兩路人,我不適合在外面闖蕩。」
「也好春明吐了一口氣唉,不管怎麼說,今天這事兒也算是給五子報了仇……」
「不算報仇,趕巧了吧,不過五子暫時也可以安息一下了。」
春明把車發動起來,小心翼翼地掉了個頭,車忽忽悠悠地往前開去。那輛拖拉機的聲音傳了過來,突突突突像老牛喘氣。錯車的時候,我看見這輛拖拉機是沒有棚子的那種,一個穿棉猴的夥計,幾乎是趴在方向盤上,滿身的雪讓他看上去像是披了一床沒有被套的棉被……媽的,這也叫人生。眼前驀然就閃現出唐一鳴那幾麻袋花花綠綠的鈔票來。哈哈,春明說的對啊,我煩悶什麼?我是個有錢人了,我沒有辦不到的事情!我幻想著,我住在一座臨海的別墅里,那時候我很小,我爹開著一輛加長的凱迪拉克徐徐出了大門,我和弟弟繞著又闊又大的院子來回地走。我弟弟說,哥哥,原來咱爸爸這麼有錢啊。我說,是啊,咱爸爸不露財呢,以前咱們住那么小的房子,他還說,你們要知足啊,沒看見還有很多住不上房子的人?我們要胸懷祖國放眼全球,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等著我們去解放呢。我弟弟說,還是咱家好,咱家早就解放了。我們倆這麼說著話,我爹就回來了,奇怪的是他又騎上了他那輛大金鹿自行車,滿身都是雪花,連眼鏡片都被雪花蒙上了。他說,孩子們,你們看我給你們帶什麼回來了?我和弟弟跑過去,我爹來不及支好他的車子,一把抱起了我弟弟,二子,我給你買了一個烤地瓜。我攀著我爹的腿問,我的呢?我爹說,孩子,對不起,你自己會照顧自己,我什麼也沒給你買,只給你帶回了你媽的一句話。他說的我媽應該是鄭阿姨吧,她已經離家出走兩年多了……我爹說,你媽讓你好好念書,她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我記住了,我媽說的真對啊,唐一鳴有學問,他就有了黃金屋,可是他的黃金屋被我挖去了一角。我對我爹說,你和我媽都有學問,可是你們的黃金屋在哪裡呢?我爹把手像毛主席那樣一揮,你看,這不就是黃金屋?我轉身來看,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漫天大雪,密得人都透不過氣來……媽的,我又做夢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爹早死了,我兩個媽也死了。
「遠哥,罵誰呢這是?」春明回頭笑了笑。
「罵我接受的教育,媽的,上學多了有什麼用?」
「怎麼沒有用?現在的幹部,沒有學歷人家都不要呢。」
「他們能幹什麼?他們只知道搜刮百姓……操他媽,下一次我要敲詐一個當官兒的玩玩。」
「什麼時候?」春明躍躍欲試,「敲詐他們比敲詐老唐可過癮多了。」
說是這麼說,可是我還真沒這個計劃呢,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先把李俊海處理了,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前幾天金高又對我提起搶劫運鈔車的事情,我沒答應,太危險了,以我的智商不應該去幹這麼暴力的事兒。我告訴他,如果你真的有這個想法,就先把你考慮成熟的東西拿個方案出來,我跟胡四他們商量—下,真的行才能辦,不行的話絕對不可以去冒這個險。金高半開玩笑地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要玩就玩最大的,要不就別玩兒,你們不敢幹我自己來。我說,你不想活了就自己來,出了事兒我一句好話都不會替你說,你違背「幫規」擅自行動,不砍你的手就算不錯了。金高說,這幾個人裡面,除了你誰敢砍我?我不跟他瞎叨叨了,自己躺到沙發里睡了。現在突然跟春明說起敲詐幹部的事兒來,心一下子顫了一下,幹這事兒要比搶劫運鈔車穩當多了,辦完了李俊海,就策劃這事兒,這幫孫子早就應該讓他們吐吐血了。春明見我不說話,嘿嘿一笑:「遠哥,我發現跟你在一起真過癮,無論從哪裡說。」
「這事兒不要再提了,我的腦子已經被你叨叨亂了。」
「好,我不叨叨了……咳,別人我還不跟他說這麼多呢。」
「劉三他大舅子那邊怎麼樣了?」
「不關他的事兒,我跟劉三已經正面接觸了,就等你一句話了。」
「好,這次回去要是沒有別的事情,馬上辦劉三的事兒。」
「你不是說先辦恭松跟新疆人接頭的事兒嗎?」
「兩頭一起辦。」
天擦黑的時候,我們回來了。我沒有先回酒店,讓春明把車停在靠近酒店的一條路口上,摸出手機給金高打了一個電話,金高沒等我開口就哈哈笑了:「哥們兒,我估計你回來了。」我吃了一驚:「你是怎麼知道的?」金高嘿嘿了兩聲:「我是幹什麼的?你太謹慎了,五子一死,你緊張了,不敢在外面呆了。」我笑了笑:「算你聰明,情況怎麼樣了?」金高說:「屁事兒沒有,剛才祥哥打來電話,人家兩口子已經回家了……」我冷冷地打斷他:「這並不能證明什麼,不要大意。祥哥那邊我暫時不跟他聯繫了,你多跟他通通電話,別告訴別人我已經回來了,我和春明在外面住一宿,沒事兒的話,明天上午我就回去……店裡有什麼情況?」金高想了想:「別的沒有,防疫站老林帶人來吃飯,我『扎』(送禮)了他—下。還有,送海貨的張哥來結帳,我把這半年的給他結了……再就是你老鄉魏大郎來了一個電話,問你去了哪裡,我說不知道,等他回來我讓他給你打電話,就這些。」我囑咐他把錢藏好了,不要隨便出去,掛了電話。春明問我:「咱們不回店裡了?晚上去哪裡住?」我沒有回答,抬手撥了胡四飯店的電話。
電話是王慧接的,我跟她開玩笑說:「妹妹,我十分想念你,大雪封山,我沒有地方住,去你家住怎麼樣?」
王慧哼了一聲:「你就不怕張姐扭了你的腦袋去?」
她的聲音真好聽,莫名地我的心就有些發癢:「哪個腦袋,大的小的?」
王慧急了:「遠哥,你怎麼跟勝哥一個德行?再這麼流氓,我不跟你說話了。」
媽的,我怎麼能跟小廣一個德行?我笑道:「親你不知道親你,算了,你找四哥聽個電話。」
「四哥喝醉了,跟勝哥他們在上面唱歌呢……」
「還有誰?」
「還有一個大個子,好象叫健平。」
「就他們三個?」
「對,就他們三個,另外幾個剛走,真討厭,全是色狼。」
「你把他喊下來,我有急事兒找他。」
王慧撒嬌似的說:「一個個的全是醉漢,我真不敢上去……」嘟嚷著就去了。停了一會兒,話筒里傳來胡四的聲音:「兄弟,你在哪裡?」聽得出來,這傢伙在緊著嗓子,似乎是害怕我聽出來他喝醉了,我說:「先別問我在哪裡,咱們那樁買賣的事兒……」胡四壓低了聲音:「沒事兒,我的人很好使,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你是不是已經回來了?」我皺了一下眉頭:「我回來了,你讓小廣他們先走,我一會兒就過去找你,也許晚上住你那兒。」胡四頓了頓:「沒有必要,小廣喝成膘子了,什麼也不知道,在學趙忠祥播音呢……你來吧,咱們倆找個房間單獨談。」我想了想,開口說:「這樣吧,你先別告訴小廣我來了,我直接到你的辦公室里去。」胡四哼唧道:「隨你的便,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