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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初試小廣2

2024-06-12 04:56:53 作者: 潮吧

  原來張洪武還犯了這麼大的案子,這一去凶多吉少啊,我不禁替他捏了—把汗,心裡忽然有些惆悵。我問吳振明,他被提走了以後就沒再回去嗎?吳振明說,回去過一趟,拿著鋪蓋走了,說是要去「一看」,那裡全是大案子的,估計他殺了人是真的。一定了,張洪武這傢伙還真看不出來有那麼大的魄力,算了,不說他了,難受。我正沉默著,吳振明眉飛色舞地問我:「遠哥,你是不是當了人監隊的大值星?」我點了點頭,吳振明一下子跳了起來:「真牛!」

  走廊上站滿了人,大家都在探頭探腦地往前擠,想要看看新犯人的模樣,大彪張著雙臂往後趕他們:「都回去都回去,你們這幫畜生,沒見過犯人是不是?」有人罵了一聲:「操你娘,聽這意思你還不是犯人了?」大彪轉頭來找罵他的人,我看見了,是健平,心裡嘿嘿了一聲。大彪沒找出來是誰罵的他,越發用力地往後推這群人,我嚷了一嗓子:「大家都回去,一會兒給各組分幾個去,讓大家問問新情況,哈哈。」大家嘻嘻哈哈地鬧了一陣,各自回屋。

  我讓新來的夥計們站在走廊頭上,拿著花名冊進了最裡頭的監舍,想看看哪個監舍人少,給他們插進幾個人進去。剛進了屋,外面就響起了大彪的公雞嗓子:「都給老子蹲下,還他媽有沒有規矩了?一個個站著跟個人物似的。」

  看完了一個監舍,走出來正想往第二個裡面走,就看見大彪在發威,用手指著一個倚在牆上的夥計吼道:「叫你再不老實,你他媽的知道這是監獄嗎?進來了你就得服從管教,揍你還是輕的,政府說了,對待你們這些剛進來的畜生,就應該加大管教力度!你蹲不蹲?」我猛然感覺機會到了,在門口頓了一下,走過去拉了那個倚著牆的夥計一把:「兄弟,叫你蹲你就蹲,剛來別毛愣。」這話說得很無奈,估計膘子也能聽出來裡面包含的不滿。那個夥計委屈地瞥了我一眼:「大哥,我也就是蹲得慢了一點兒他就打我……幹部也不能隨便打人嘛。」原來他把大彪當成了管教幹部,我突然計上心來,轉頭問大彪:「你說你是幹部了?」大彪沒有反應上來:「他看不出來嗎?要不我憑什麼讓他們蹲在這裡?」我突然提高了聲音:「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說著話沖吳振明使了個眼色,吳振明疑惑地站了起來,他好象不知道我想讓他幹什麼,這小子可真夠笨的,我激發他:「振明,你來作個證,這個人說他是幹部了嗎?」吳振明立即反應上來,脫口而出:「他說了,說完了就打人。」大彪這才明白過來我是什麼意思,猛地把頭轉向我,見我虎視眈眈地瞪著他,他的臉黃了一下,發瘋似的沖吳振明嚷『你他媽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說我是幹部了?」有我在旁邊站著,吳振明毫不退讓,迎著他走了過去:「你他媽再罵我一句試試?」大彪似乎失去了理智,劈胸推了吳振明一把:「我罵你怎麼了?我還想打你呢!」吳振明看都不看他一眼,挑開他的胳膊,一腳把他踹了個趔趄:「你行嗎?」

  應該承認,大彪的確有些漢子氣概,站穩腳跟,略一遲疑,猛地向吳振明撲過來。吳振明也不含糊,往旁邊一閃,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帶倒,誰知道大彪的動作非常敏捷,一轉身的工夫拳頭已經出來了。吳振明猝不及防,鼻子上挨了一拳,血當場就出來了。這時候我想上,剛一挪動腳步就站下了,還不到時候,應該讓他繼續表演,我的目的是讓這小子上嚴管隊去歇息幾天。吳振明沒有發現自己的鼻子已經破了,跳起來又向大彪掄開了腳,幾個想要拉架的朋友根本沒法靠近。大彪的身體很靈巧,吳振明的每一腳都與他擦身而過,待吳振明的動作稍一遲緩,大彪再次出手了。他瞅了個空擋,突然一低身子,大叫一聲飛起一腳踢在吳振明的胸口上,吳振明咚咚倒退了兩步,一下子蹲在了地上,似乎沒有了還手之力。看來這小子還是年輕了,沒有經過什麼實戰鍛鍊,不能再等了,哥們兒親自來吧!

  大彪見吳振明蹲下了,忽地往前一撲,看樣子他想來個乘勝追擊。我直接一伸腿,大彪像只跳起來的兔子一樣,平空飛了起來,咣地一聲扎到了牆根,沒等他回頭,我喊了一聲:「你哄監鬧獄!」一腳踢在他的下巴上,這一腳我用的力量很大,我的目的是一腳就讓他放棄鬥志,他的腦袋猛地往後一仰,身子也跟著滑出了幾米遠,我跟上,照准下巴又是一腳,這次他不動了,躺在那裡像一條死狗。我估計這小子暫時昏厥了,閃到一旁對嚇呆了的人群說:「剛才大家都看到了吧?大彪冒充政府管教幹部首先打了人,吳振明跟他理論,他又把吳振明打了,我這才制止他這種反改造行為的,一會兒隊長來了,希望大家給我作個證。」話音剛落我就感覺後背襲來一陣冷風,下意識地一蹲身子,借勢往後掃了一腿,只聽「嘭」的一聲,大彪仰面躺在地上,眼睛都直了,手裡的一個鐵簸箕摔出了老遠。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繼續跟大家說:「看見了吧?他還動了兇器!」沖傻愣在那裡的吳振明勾了勾手,吳振明走了過來,他的鼻子還在淌血,我一把將他的臉抹成了關公,對隔著老遠哆嗦的喇嘛說,「馬大叔,你帶他去隊部報告政府,我在這裡看著反改造分子袁文彪。」剛一轉身,大彪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站著沒動,我知道他已經失去了跟我繼續戰鬥的能力。他好不容易站穩了,吭了吭嗓子,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掛在了嘴角。我冷眼看著他,一下一下地舔著嘴唇。他跟我對視了一陣,目光陡然變得兇狠起來,他似乎是豁出去了,怪叫一聲,十指戟張向我撲來。

  我伸出一隻手,迎面一晃,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輕輕一帶,他滴溜溜打了一個圈兒,一條腿猛地向我的腰掃過來。我一扭身子躲過這一腿,單腿點地,身子騰空,一腳踢上了他的面門。他搖晃了兩下,兩條胳膊風車般掄了起來,我笑了,這他媽都什麼呀,跟潑婦撒野有什麼兩樣?我沒有招架,像鬥牛那樣逗了他一會兒,我知道他已經亂了陣腳,一會兒就好轉暈了。果然,他的拳頭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掄,牆皮上滿是一道一道的血槓子。我抱著肩膀閃到一旁,冷眼看著他,他好象也感覺到了疼,停止了亂掄,站在牆根定了定神,突然跳起來向我抓來,好象要撕我的臉。

  我沒動,我想讓他撲到身邊的時候,來他個四兩撥千斤,狠狠地摔這小子—下,讓他徹底站不起來。剛抬起胳膊,大彪竟然又像跳起來的兔子一樣扎向了看熱鬧的人群。健平沖我嘿嘿一笑,拍打了兩下手,縮回了人群。我明白了,是他給大彪使了個絆子。大彪趴在地上蠕動了幾下,突然一起一伏地顫動起來,他在哭,哭得傷心極了,一點兒聲音沒有,只是用手死命地抓堅硬的水泥地面,一下又一下。我走過去蹲在他的頭頂,慢聲細語地說:「大彪,知道了嗎?做人不可以太乍狂,要給自己留點後路,這還早著呢,再敢跟我『慌慌』,難受的還在後面,聽懂了嗎?」

  大彪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一聲不吭。

  我站起來對大家揮了揮手:「都回去吧,一會兒隊長來調査,大家照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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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健平起鬨道:「這還用說?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遠哥維持獄內秩序,跟壞人壞事做鬥爭!」

  大家哄地一聲笑了起來:「對啊,這叫為民除害。」

  大家剛剛散去,狄隊就氣沖沖地上來了:「怎麼回事兒?袁文彪呢?」

  大彪趴在地下裝死,我把他拉坐了起來,一臉嚴肅地對狄隊說:「他哄監鬧獄,被我制止了。」

  狄隊皺著眉頭看了我一陣:「你行,有本事……去值班室等著我。」

  我轉身進了值班室,剛帶上門就聽見狄隊大聲問大彪:「你是怎麼挨的打?」大彪沒有說話,狄隊又問大家,「你們都看見了?」我聽見大家唧唧喳喳地跟狄隊說著什麼,不一會兒就聽見開監舍門的聲音。我胸有成竹,肯定沒有什麼問題,大彪是死定了。果然,不到三分鐘,走廊上就響起了狄隊的聲音:「老馬,給袁文彪收拾鋪蓋,嚴管!」

  大彪終於說話了:「有你這麼辦事兒的嗎?我挨了打還嚴管,楊遠這個打人的呢?」

  狄隊的聲音異常堅定:「楊遠應該表揚,不服氣你可以去大隊部告我。」大彪的嗓音猶如犬吠:「姓狄的,我操你媽!你卸磨殺驢!」

  剛罵完了就沒有了聲息,我估計這一下子比我剛才那兩腳還狠,我聽見的聲音不是嘭而是「噗嗤」一聲,估計是用拳頭打在了嗓子上。我這聲笑還沒笑出來,狄隊就站在了門口:「楊遠,你幹得好!應該得到政府的獎勵,我宣布,犯人楊遠因為勇於跟反改造分子做堅決的鬥爭,獎勵十分!楊遠,給反改造分子袁文彪收拾鋪蓋,立即嚴管!」

  喇嘛進來了:「我來我來,政府真英明啊,這種混蛋早就應該受到制裁了。」

  狄隊哼了一聲:「楊遠,你跟我來隊部一下。」

  跟在狄隊身後出了門,大彪蹲跪在地下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地下是一攤帶血絲的濃痰。

  狄隊走著,順手拖起了大彪,拖麻袋似的骨碌骨碌下了樓。

  把大彪丟在隊部門外的陽光下,狄隊拉我進了隊部,丟給我一根煙,哈哈—笑:「楊遠你很聰明,我早就想收拾袁文彪這個混蛋了,媽的仗著他有點兒關係,連我都沒放在眼裡,這次我看他還怎麼說?」從牆上摘下一隻鏽跡斑斑的捧子扔到地上,「給他上捧子。」我揀起捧子,長舒了一口氣,快步走了出去。大彪跪在地上還在咳嗽,我從後面用腳勾了勾他的屁股:「別裝啦,轉過來,給你個『爺爺』戴戴。」大彪沒有轉身,把雙手像繳槍那樣高高舉起,我三兩下就給他上了捧子,用鉗子扭得緊緊的。狄隊拿著一張紙條出來了:「帶他去嚴管隊。」我問:「政府不去個人?」狄隊說,別的隊長都忙,你帶著手續去辦就可以了,我相信你。我抓著大彪的衣領子將他提了起來:「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吐去。」走出隊部的院子,喇嘛一溜小跑地顛了過來:「還有他的鋪蓋。」我把綁鋪蓋的繩子給大彪套在脖子上,對喇嘛說:「你回去值班,我自己送他。」喇嘛戀戀不捨不看了大彪一眼:「大彪,去了好好聽話,少吃虧。」

  路上我一直沒有說話,心裡竟然有一絲傷感,感覺很空虛,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

  大彪咳嗽了一陣,好象好受點兒了,開口說:「朋友,你給我記好了,咱們這就算是正式認識了。」

  我不想跟他廢話,你他媽的什麼級別跟我來這套?猛推了他一把:「走你媽的吧。」

  大彪還是慢騰騰的,他似乎是在尋找機會想突然給我來上那麼一下子,我笑了,我會給你這個機會?

  這段路我倆走了好長時間,到了嚴管隊門口的時候,大彪放棄了自己的打算,加快步伐進了大門。

  辦完了交接手續,我拍了拍大彪的肩膀:「好好活著,我在外面等著你。」

  大彪看都不看我,抱著鋪蓋一步三晃地向幽深的走廊晃去。

  我獨自一個人站在嚴管隊的門口,眼前滿是刺眼的陽光,我覺得自己孤單極了,如果從天上往下看,我應該像一隻螞蟻似的站在空曠的勞改隊大院裡,陽光把我釘在那裡,猶如用圓規扎出來的一個黑點。難道這樣的生活要伴我度過兩年?這兩年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這可是真正的青春,這樣的青春年齡,一旦荒廢在這裡,那將是怎樣的一種損失啊……我茫然地看了一眼瓦藍的天空,突然腳下一軟,撲到了地上,撲下去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誰猛踹了一腳,又像是一瓢水突然被潑到了地上。我的臉蹭著地面,呼吸帶起來的塵土在我的眼前漂浮著,被陽光一照,泛出五顏六色的光來,讓我突然想起了過年時候放的禮花……再要想跟我弟弟一起放禮花就要等到兩年以後了,兩年以後我還有放禮花的心情嗎?我爹和我弟弟還能都在這世上

  活著嗎?這個想法讓我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忽地坐了起來,你他媽胡思亂想什麼吶!我迅速站起來,扑打乾淨了身上的塵土,快步站到了一個樹陰下。樹上吊下來一隻吊死鬼,被風一吹忽悠忽悠地晃,我伸出指頭彈了它一下,它竟然拉長了,掉在地上,我跟過去一腳踩扁了它,腳下軟綿綿的。裡面的湯出來了,把淡黃色的繭染成了綠色。我覺得自己有些類似這個吊死鬼,命運自己無法掌握。

  對面的樓上有人喊:「餵——朋友,你是不是蝴蝶?」

  我抬頭看了看對面,窗戶上扒滿了人,一律的光頭,全是一個模樣,我分辨不出是誰喊的來,笑了笑沒有回答。

  西側的一個窗戶上有人伸出手來搖晃:「蝴蝶!是我呀——宮小雷!」

  宮小雷?我把手檔在眼前仔細打量他,他把臉貼近了鐵窗:「好好看看,不認識大哥了?」

  果然是他!我仔細一看那座樓,那應該是老殘隊的監舍:「小雷,你他媽怎麼殘廢了?」

  「快別提啦,」宮小雷見我認出了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裝的,快要從這裡滾蛋啦,還回三車間!」

  「那好啊,我也快要下隊了,」我很高興,萬一我回了三車間,這又是一個好幫手,「你等著我!」

  「沒問題,你判了幾年?」

  「兩年。」

  「操,就才兩年啊,沒意思……」

  「我操……」我想罵他兩聲,又忍下了,我跟他不是十分熟悉,不過是跟著胡四跟他見過幾面。

  宮小雷還想喊什麼,被人喝住了,他怏怏地從窗上退了回去:「有時間來找我啊,我不方便去你那兒。」

  我沖他揮了揮手,走出樹陰,往人監隊走去。路上不斷有人在樓上喊,瑚蝶,你怎麼又進來了?

  我沒有興趣跟他們打招呼,低著頭只管走我的路,腦子裡空蕩蕩的。

  回到隊部,狄隊正跟孫隊說著什麼,好象很生氣的樣子,我站在門口喊了—聲報告,狄隊沖我點了點頭:「進來,送下了?」我說送下了,這小子很不服氣,說要出來報仇,也不知道是說我還是說政府。狄隊皺了皺眉頭:「他那是說我呢,這傢伙一直對我有意見,讓他先吹著牛,出來我就讓他好看。」孫隊笑了笑:「他也「是,自己是個什麼身份?竟敢跟政府對抗,這要是放在前兩年,不打死他也應該給他蛻層皮去。」狄隊問:「他真的跟犯人們說他是政府幹

  部?」我點了點頭:「真的,我親耳聽見的,很多人也可以證明。」狄隊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簡直是無法無天!好了,我都調査清楚了,你抱著勞改手冊回去吧。還有,李健平分到值班室里了,接替袁文彪的位置,龐建軍也回去了,加強值班力量。你要負起責任來,出了問題我直接拿你試問……另外,以後把打人這個毛病給我改改,回去吧。」

  我抱著勞改手冊往樓上走,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感覺,勝利後的喜悅?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樓道里靜悄悄的,我突然發覺,我這種怪怪的感覺是無聊,極度的無聊。走廊上正在打飯,健平趾高氣揚地站在走廊頭上維持著秩序,我沖他笑了笑:「小子,當官了?」

  健平嘿嘿了兩聲:「跟遠哥沾光了,沒有遠哥玩這把魄力我哪來的官兒當?」

  擼子笑眯眯地走過來,一路無聲地笑:「遠哥你猛,我就估計會是這麼個結果,可算是出了一口氣。」

  我把健平和喇嘛叫到一起,對他們說,以後你們倆負責打水,我跟擼子負責打飯,大家擰成一股繩,把活兒干好了,咱們都爭取減他幾個月。擼子說,我得減他幾年,你們的刑期都短,眼看就出去了,就我長,不減幾年不過癮。我笑道,那就爭取減他幾年,前提是聽我的話,不然我讓你跟大彪一樣。擼子嘿嘿地笑,我不會學大彪的,你光聽他這個名字就行了,大彪大彪,大膘子嘛。我胡亂跟他們笑了一氣,站在走廊上把飯吃了,拽著健平進了值班室。

  「健平,想不想跟我一起下隊,咱們去車間裡鍛鍊鍛鍊?」

  「遠哥,我不想去,聽說下了隊得出力幹活,」健平舔著嘴唇囁嚅道,「我好不容易找了個好活兒。」

  「你小子啊,胸無大志,」我推了他的腦袋一把,「得,我不拉攏你了,你自己在這裡享受吧。」

  「嘿嘿,遠哥,我覺得跟你幹活兒心裡塌實,比跟著勝哥可強多了,勝哥沒有主心骨,整個一個棉花耳朵。」

  「你不是說早就不跟著他玩兒了嗎?」

  「也玩兒,不過不是跟以前一樣了,也就是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什麼的,他不讓我提社會上的事兒。」

  「那就對了,」我挺佩服小廣的,說不玩就不玩了,嘆口氣說,「可惜了,這次他沒能控制住。」

  健平偷眼瞄了我一下遠哥,其實這事兒我早就知道,我跟你說實話你可別不願意聽啊……」我掃了他一眼,這小子聰明歸聰明,就是說話容易吞吞吐吐的,讓人感覺不是真漢子,我說:「該說就說,不該說就拉倒,別跟我裝什麼深沉,我跟小廣不一樣,我沒有他那麼多講究,你說。」健平說:「其實這也是我分析的,不一定準確,反正我覺得勝哥知道敲詐他的那個人不是你安排的,我能看得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如果小廣真的不是那麼想的,他這麼幹是什麼意思?我催促道:「快他媽說,再這麼說半句留半句的我就不聽了。」健平咽了一口唾沫:「這個……唉,勝哥出事兒那天是跟我一起喝的酒。那天我去找他玩兒,他正在家裡擦他那把剛買的獵槍,我就問他這是想跟誰玩命?勝哥說,跟蝴蝶,我吃了一驚,我說,你神經了?人家蝴蝶現在正如日中天,就你現在這個奶奶樣兒怎麼跟人家斗?他說,我不跟他斗,我直接去把他的腿打斷拉倒,讓他明白明白我陳廣勝不是個傻逼。我就笑話他說,你不是整天說你不在社會上玩兒了嗎?這怎麼又想開始?說著話他姐姐回家了,他就把槍藏起來,拉我去了他家樓下的一個小飯店。喝了一陣,他說,楊遠這個混蛋派人敲詐我,讓我爹給他準備三萬塊錢。我說,不會吧,蝴'蝶不會幹這樣的事情吧?勝哥說,他當然不會,他的朋友會。後來他就不說這事兒了,只是喝,喝到最後他又上火了,埋怨自己沒有本事,連個盲流子都制伏不了,連累家裡的人跟著他擔心……我就啟發他,讓他打聽明白了再說,他不聽,他說,我打聽個雞巴?不來點兒狠的誰能告訴我?又光喝酒不說話了,最後他喝多了,好象說他要借這個機會東山再起,不管是不是楊遠乾的,他要借砸楊遠的機會重新站起來……再後來我就不敢跟他喝了,我怕你知道會懷疑我跟他說了什麼。」

  健平說到這裡,偷偷瞄了我一眼:「遠哥,你不會怪我吧?其實你們倆都是好大哥。」

  我的心有些亂,擺手示意他繼續說,健平哆嗓了兩下嘴唇又不說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你說你的,我不怪你,你又沒有多說什麼。後來呢?後來小廣就直接找我去了?」

  健平垂下了腦袋:「他摔了一個酒瓶子,連帳都沒結就走了,攔他都攔不住。」

  健平說,小廣從飯店裡出來,直接就回了家,健平怕他出事兒,就給大亮打了一個電話,讓大亮去勸勸他。大亮還沒來,小廣就用一件舊衣服包著獵槍下樓了。健平上去拉他,他把健平推了一個趔趄,直接上了去市場的公交車。健平騎著摩托車跟著他,他下了車,在市場門口轉悠了一會兒,然後把槍揣到風衣里,進了市場。他沒有直接去我的鐵皮房,而是找了一個人問我在不在,那個人搖了搖頭,他又問了幾個人,這才進了鐵皮房,一會兒就出來了。出來以後上了一輛小公共,健平明白了,小廣可能是早有打算,知道我不在市場他才去拿這個架子的,似乎是想達到一個他誰都不怕的目的。後來健平沒跟住他,就去了他家樓下等他,他風也似的回來了,健平上去跟他打招呼,他讓健平趕緊走,說他殺了人。健平害怕了,騎上摩托車就走了。聽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這是何苦呢?他這些舉動分明就是心虛的表現嘛,你想跟我來就應該面對面的找我,玩兒這套把戲幹什麼呢?起初我還比較重視他,這樣一來,我一下子放鬆了,小廣,你果然不是男人,有本事你那天別衝動,提著槍直接去我家,當年我不就是去你家裡砍的你嗎?

  「健平,我怎麼不大相信?小廣不至於這麼可笑吧?」

  「遠哥,」健平的臉有些發紅,「本來我不想告訴你這些,可……我發現你比小廣強多了,人猛,也有主見……」

  「操,你這可有背信棄義之嫌啊,」我笑了,「你們勝哥對你這麼好,你這不是出賣他嘛。」

  「這不是出賣呀,」健平的臉更紅了,「我是想讓你們倆和好,你們都是我尊敬的大哥。」

  「你小子可真會說話,」我隨口說,「如果就在這裡我跟小廣打起來了,你幫誰?」

  健平把腦袋又低下了:「我誰也不幫……不對,我幫勝哥……遠哥,別折騰我了,你讓我怎麼回答呢?」

  我哈哈大笑:「你應該幫小廣,如果你幫了我,我還真瞧不起你呢,哈哈哈,你是個好夥計。」

  健平抬起了頭:「你們倆不會打起來的,你們倆要是打起來那多難看?我不想讓你們那樣。」

  我遞給他一根煙,隨口一笑:「以前不是打過嗎?呵呵,以後也不一定不打,不提他了,咱們說點兒別的吧。」

  健平抽了一陣煙,開口說:「其實勝哥那個人很脆弱,他根本不適合在社會上玩兒,他跟你不一樣,你本身就具備這樣的素質,可他呢?心軟、耳朵也軟,還容易鑽牛角尖,什麼事兒就認個死理,老是以為自己很有主見,其實外人一看就明白,他自己還以為自己的腦子很厲害呢,有個成語叫什麼來著?貌似忠厚……他應該是貌似奸詐其實忠厚啊,真的,我太了解他了。我小的時候,他躲事兒藏在我們學校的學生宿舍里,有個人去跪著求他饒了他,勝哥竟然掉了眼淚,直接讓人家走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小子曾經趁他喝醉了的時候用磚頭差點兒砸死他,他就這麼跟人家算完了。當天把我那個氣呀,我真想不跟著他玩兒了,你說他還有沒有點兒男人氣概?後來我看見他走到哪裡都有點頭哈腰的,跟著他挺風光的,再就是他對我們這些朋友跟對待自

  己的親兄弟一樣,就不再去想他這些窩囊事兒了……遠哥,在這點上他可比你差遠了,如果誰打過你,你能不能給他捏出尿來?能啊,說不定連他的雞巴都給他紮起來了。」

  「那也不一定,」我開玩笑說,「如果打我的那個人本來就是個太監呢?你怎麼扎他的雞巴。」

  「那就找根棍子給他把前後倆眼兒堵上,反正不能像勝哥那樣就那麼饒了他。」

  「饒了他那肯定不行,」我胡亂笑了笑,「我找個民工,照樣子給我打回」

  「那樣也比饒了他強,」健平越說越激動,「人家求饒,他竟然掉淚了,你說這樣的大哥你怎麼跟著他混?」

  原來小廣的心這麼軟……我還真不了解他,以前只是聽說他挺猛的,打起架來不要命,好喝酒,喝了酒就喜歡唱歌。那次有人跟我說他要干挺了我,我還納悶,小廣又不認識我,他說這個幹什麼?加上當時年輕氣盛,直接帶人去砍了他,後來才知道他那是說了醉話,自己怎麼說的自己都不知道。聽說不上大學了以後他戒過一陣酒,道兒上的朋友都說,小廣這小子變了,不喝酒跟個教師似的,文明得不是一般文明,叫人無法聯想到他曾經也是一方叱吒風雲的人物。再後來他又開始喝酒了,喝醉了就唱歌,滿大街的人都說他的腦子有毛病,甚至連一些剛出道兒的小螞蟻都敢當面罵他。我明白了,他這是把很多窩囊積攢到了一起,突然爆發了。爆發之前他一定想過要怎樣爆發,跟一些小螞蟻爆發不但達不到目的,還容易更讓人瞧不起,乾脆從我這裡爆發吧,讓道兒上的人覺得他還有餘威,連蝴蝶這樣的人他都敢開刀……哈,小廣是個有趣的人,我忽然有了想跟他交個知心朋友的想法,有個這樣的朋友應該很有意思。記得胡四經常跟我說起小廣的事兒,胡四說,楊遠你也就是沒跟他接觸過,接觸長了你就知道了,小廣那個人跟你比起來不比你差多少,無非就是心沒有你狠罷了,論人品我覺得他比你我都強。當時我還操了一聲,我說,小廣這種人根本不值得我去交往,他現在連個三流混混都不如。胡四說,楊遠,你的接觸面太窄了,你總是用道兒上的眼光去分析人,別忘了,大部分人不是在黑道上混的,很多人的處世方法都有他的道理……想到這裡我笑了,胡四說得對。

  陳廣勝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呢?心軟?心軟他還拿著獵槍直接打人家的肚子?沒有腦子?沒有腦子他還會知道先偵察偵察我在不在市場才去耀武揚威一把?沒有主見?沒有主見人家一口咬定是我指使人去敲詐了他?操,這是個什麼動物啊……不行,我得趕緊下隊去找找他,談好了就讓他交代

  想法,談不好就砸他,讓他跪在我的腳下求饒,然後我也學他那樣流眼淚,最後把他感動得不行,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不可能啊,小廣永遠也不可能跪在我的腳下求饒。那次我把他砍成了那樣,他都沒有求饒,他一直在往前沖,我都害怕了,我怕他突然爆炸了,與我同歸於盡……不管,反正我必須弄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然將來在社會上他永遠是我的一塊心病。我不跟他解釋清楚了也不行,就算他知道人不是我指使的,我也必須當面告訴他,陳廣勝你錯了,我楊遠永遠不會幹那種下三爛的勾當!讓他打消繼續跟我糾纏的念頭,即便他不打消,我也有了收拾他的藉口,我會對大家說,你們都看看,陳廣勝這個傻逼明知道我沒「掂對」他,他還來糾纏我,我要砸挺了他!想到這裡,我問健平:「你曾經來接見過他嗎?」

  「去年來過,後來他不讓我來了,他說他的錢夠用的,我們來看他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就不來了。」

  「去年他在哪個車間?」

  「去年他在教育科,好象教掃盲班,今年不知道了。」

  「我聽說他在五大隊,也干值班的,五大隊就在三大隊旁邊,下了隊我應該能見著他。」

  「遠哥,你聽我一句,千萬別跟他過不去,勝哥那個人真的不錯。」

  「現在不是我跟他過不去,是他跟我過不去啊,呵呵,我很頭疼他。」健平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我換了個話題,問他,你們把誰綁架了?弄到錢了沒有?健平苦笑著搖了搖頭,弄到錢了還能判這麼少?幸虧沒弄到。我替他惋惜道,那也不一定,弄到了也許你們遠走高飛了呢,還不一定進來。健平說,哪能那麼簡單?參與的人太多了,大家也沒策劃好……是這樣,有個包工頭欠了民工的錢,跑到佳木斯去了,有個民工就找了家輝,因為家輝替人討債挺出名的,讓家輝幫他們去要錢,要回來以後給家輝一半的錢。家輝算了算,一共是六萬多一點兒,要回來的話能賺三萬多。就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們幾個,我說,那就去佳木斯找他,家輝說,準備傢伙,直接在那裡綁了他,就地要錢。車也準備好了,傢伙也都備齊了,正準備上路呢,那個民工來了,說包工頭回來了,看那意思是想把錢給民工,要放棄。家輝不樂意了,準備了這麼長時間,哪能說放棄就放棄?打了那個民工一頓,直接讓民工帶著他們找到了包工頭,二話不說就把他塞到車裡拉回了家輝家,開口就要五十萬,包工頭同意了,說要跟朋友們聯繫,大家湊湊錢……兩天以後聱察來了。他們還在睡覺呢,就被警察捂在了被窩裡。

  「真他媽窩囊,」健平大發感慨,「這不是太貪了嗎?要早知道是這麼個結局,還不如要個三萬兩萬拉倒。」

  「那也不行,你們這事兒辦得有毛病,你就是敲人家一百,警察照抓你們不誤,太明了啊。」

  「當時我也跟家輝說,咱們應該別把那個民工放了,這一放弄不好就出事兒,果然,就是那個民工報的案。」

  「呵呵,」我開玩笑說,「下次不敢了吧?不是自己的錢就別亂動心思

  這話一出口就想起了當年我和小傑他們「黑」孫朝陽的事情來,陰霾又浮上了我的腦子……真險啊,這事兒差一點沒能滑過去。我突然想到李俊海在濟南的表現,他分明是想要把事情鬧大了,迫使孫朝陽把一切都告訴聱察,沒想到湯勇把孫朝陽救走了。如果那天湯勇不出現,他最大的可能是,讓劉三開了槍,然後大家都跑。孫朝陽去了醫院,警察找到了他,問他是誰打了他?孫朝陽迷糊當中很有可能會說是我派人打的,然後……我出了一身冷汗,這個混蛋可真夠黑的,這是不想讓我活了啊。我狠狠地摔了菸頭,咬牙切齒地說:「小子,我是不會放過你的,等著吧。」

  健平以為我是在說小廣,悶聲說:「遠哥,我有言在先啊,我可沒多說話。」

  我橫了他一眼:「別往自己身上找事兒,你什麼都沒說。」

  健平似乎很後悔他剛才跟我說的那些話,臉紅一陣黃一陣:「好心辦壞事兒啊……其實我心裡真的沒有什麼。」

  我站起來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不是說小廣,我是說另外一個人,好了,出去值班吧。」

  大彪走了,走廊上的空氣就熱鬧起來,大家三三兩兩地站在走廊上說話,擼子不時湊過去說上幾句。

  這樣很好啊,本來大家的神經都有些緊張,再在這裡增添些緊張空氣可就真的很雜碎了。

  又轉過一天來,胡四跟我爹一起來了。得到消息的時候,我正在跟擼子閒聊,正聊到胡四呢。擼子說他見過胡四,83年冬天他在鍋爐房勞改,他的—個叫藥瓶子的朋友在禁閉室里值班,有一次藥瓶子去找他,對他說能不能想辦法搞點兒奶粉什麼的,一個叫胡四的夥計在禁閉室里瘦成了猴子,藥瓶子受了董啟祥的委託來問問,看看能不能弄點兒營養品給他帶去。因為鍋爐房也是個油水活兒,擼子的關係網很發達,就抱了一大抱奶粉給了藥瓶子。這事兒我好象聽胡四提起過,胡四還大發感慨,說,人間自有真情在,不管在哪裡,只要你真心對待每一個人,就算這些人裡面有一多半是雜碎,只有一個好的,那也證明這個世界還有希望,你付出的努力就沒有白費。起初我不以為然,以為胡四是在裝逼,你他媽對幾個人付出過真情?慢慢接觸長了,我發現胡四還真是這麼個人,從他不認識我就幫我申訴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不過這小子有時候出爾反爾,受了委屈就大罵人生的黑暗,好象世界上除了他胡四就再也沒有一個好人了。他說的那個藥瓶子我也認識,精瘦精瘦的,跟個脫了毛的雞差不多,估計如果我去了前廠能夠見到他,他的刑期很長,好象是個無期。我開玩笑說,擼子,既然你曾經對胡四付出過,你怎麼出去以後不去找他?他會天天請你喝酒的。擼子說,人是會變的,我不是沒去找過他,找了他一次,陪我喝了一陣酒,編個理由就走了,讓一個叫林武的黑大個陪我,那個叫林武的更狂,根本就瞧不起我……就這樣我還找他幹什麼?不是一個級別啦。

  擼子正開始對人生進行深人探討的時候,孫隊上來了,我一下子就預感到,我爹來了。

  果然,孫隊笑眯眯地說:「楊遠,洗把臉,換件乾淨衣服,接見。」

  我問孫隊,是誰來了?孫隊說:「胡四和你爸爸。」

  擼子哼了一聲:「操你這個混蛋套我話呢,幸虧我沒罵胡四。」

  下樓的時候,我的心情很平靜,想好了見了我爹要裝得無所謂一些,但是走到接見室的時候,我突然就走不動了,腿上像是綁了兩塊石頭,心也莫名的提了起來,耳朵響,腦子似乎都空了。孫隊可能是看出來了我難受,拍拍我的肩膀說,振作起來,別讓老人家陪你難過。我機械地進了接見室。我爹坐在那裡像一根木頭,他不知道我已經站在了他的對面。我站在門口,全身發麻,我都沒有了喊一聲爸爸的力氣。胡四沖我一點頭,附下身子對我爹說:「叔,大遠來了。」我爹那隻管用的眼睛好象也出了毛病,我本來站在門框的右邊,他竟然沖左邊笑:「大遠,你來了?」

  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跪下了,我說不出話來,趴在地下想給我爹磕頭,可是我抬不起頭來,就那麼雙手伏地,大口地喘氣。胡四繞過桌子拉起了我,表情很輕鬆:「你小子啊,哈哈,過來跟老爺子抱一下。」我把手上的土給胡四抹在胳膊上,隔著桌子抱了抱我爹,呼吸一下子順暢起來,好象是我爹又給了我一次生命。心也不跳了,身子也不麻了,耳朵也不響了,我鬆開手,直直地盯著我爹。我爹笑得很難看,像哭,可我能感覺到他很安慰,因為他又看見了自己的兒子。他的頭髮依然茂密,只是白了許多,那上面好象抹了油,油光水滑,黑的、灰的、白的一齊梳到後面,像扎了一條灰色的綢巾。悶了很長時間,我爹才開口說話:「你弟弟挺好的,別擔心他,你在這裡好好的就行了,兩年不多,還有不到一年就回家了……這很好,你看,我都沒怎麼難受呢。小劉也好,整天在家陪我。」

  「那就好,聽說你不上班了,就應該那樣,你這眼神啊。」

  「我這眼神很好啊,」我爹打斷我,他一直不喜歡別人說他眼神不好,「你看,你穿什麼衣服我都能看出來呢。」

  「我沒說你的眼神不好,」我慌忙改口,「我是說你越來越精神了,眼睛發亮。」

  「還那樣,不亮,反正視力沒有問題。」我爹輕鬆地笑了,「你穿的是藍色棉襖是不是?」

  我爹的眼睛還真出了毛病,我穿的是一件黃色的軍大衣……他這樣的眼神根本就不能再出門了。

  我沖胡四使了個眼色,對我爹笑了笑:「對,老爺子的眼力絕對沒問題,這是隊上剛發的新棉衣呢。」

  胡四也附和道:「大叔你放心,勞改了就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是不會委屈他的,冬天有棉衣,夏天有汗衫。」

  我爹摸著他颳得很光滑的下巴,輕輕點了點頭:「政府是為了把你們改造成新人,要聽政府的。」

  我問我爹,二子沒找我嗎?我爹說,他呀,一點兒兄弟感情都不講,從來就沒提過你,人家二子忙呀……這不,畢業了,整天嚷嚷著讓我給他找工作,我讓他在家待幾天業,他不干,老想著出去。我瞅了瞅胡四,胡四接口道:「大叔,剛才在路上我不是跟你商量過了嗎?讓二子跟著我干,去我那裡打雜,好歹我也能照應著他。」我爹這話說得很自豪:「咳,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回家徵求我兒子的意見,人家可挑剔著呢。」我說,你就讓二子去吧,要是去了個陌生的地方我還不放心呢,有四哥在那裡照應,咱們都還放心不是?我爹使勁地揉他那隻眼睛,揉了一陣,把眼鏡重新戴上,故做矜持地對胡四說:「小胡啊,我可是把兒子交給你了,這不他哥哥也在這裡?你可得給我管好了,工錢不工錢的無所謂,就是個鍛鍊。」胡四笑道:「我跟楊遠也是這麼商量的,大叔你放心,工錢一分不少給,就算是我給他的零花錢,每月我給你送家去,哈哈」我爹似乎不願意談錢,揮揮手說:「先這麼定了吧。」說著,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拎上來一個小包裹,「大遠,我知道你這裡也不會缺什麼,就給你帶了一點兒旱菸,茶葉呢,你跟同事們一起喝,這雙鞋是劉梅給你買的,她說下個月她再來看你……唉,她怕見了你不好受……拿著吧,下個月我再來看你。」

  我把包裹拿過來,沖胡四眨了一下眼睛,胡四站起來說:「大叔,咱們走吧?時間到了。」

  我爹想站得有力一些,可是我依然看出來,他站得很遲緩,像一個真正的老人,他還不到六十歲啊。

  胡四想攙扶我爹,我爹晃開了他,門外的陽光一下子把我爹照得通亮,他的身上都在閃光。

  我拉胡四站在門後,輕聲問:「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胡四說,還可以,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他又去找過一次李俊海,還沒等說話,李俊海就說,四哥我知道你來找我是什麼意思,我絕對不會做傷害楊遠的事情,我最近住院不方便去看他,等我能下地走路了,我馬上去找他匯報工作。你去接見他就告訴他,我暫時替他管理著生意,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什麼時候把攤子交給他,絕對不會說一句二話。胡四說,蝴蝶的意思是抽時間把戶頭變更一下,幾個攤子給你,他想把執照上有的生意先轉到我那裡。李俊海好象早就預料到這個情況,直接說,沒問題,等我出院了咱們就辦交接。胡四沒有話說了,問他,蝴蝶的人呢?李俊海說,大部分人還在,就是那五和花子還有天順走了,春明在濟南養傷,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胡四說,那你就看著處理吧,有什麼不方便跟我說的,等你去接見楊遠的時候自己跟楊遠說。「這個混蛋跟我玩時間差呢,他會把戶頭變更給我?」胡四最後說,「你注意他點兒,很可能他來見你的時候會給你灌迷魂湯。」這我知道,我心裡有數,我說:「林武呢?」胡四說,別提他了,一直跟我鬧彆扭,因為當時我讓他離開你。我笑了:「你沒跟他說,讓他來,我跟他解釋?」胡四說,說了,他不聽,非要自己來不可,還說他要等金高也下隊了,一起把你們倆都看了,要親自跟你們解釋,他不是故意臨陣脫逃的。我搖了搖頭:「林武這小子也玩腦子呢,他比誰都明白……好了,等他來了我跟他解釋。」

  「來一趟可真不容易啊,」胡四嘆道,「到處都需要人,幸虧我胡四關係多。」

  「林武要來的話,你幫他開證明,他那點兒本事怕是夠戧。」

  「他有關係啊,我的關係就是他的關係,哈哈,這小子用起我的人來比我還會用,我操。」

  「你回去吧,好好照顧我弟弟,等我出去了,我再好好感謝你。」

  「你他媽應該感謝我,」胡四摸著我的肩膀說,「別廢話啦,好好保重自己,回來我還需要你幫我呢。」

  我突然想起了客運那邊的生意,拉回了正要往外走的胡四:「老七那邊你沒去看看?」

  胡四回頭說:「這個你就別操心了,林武去了,一切正常,錢我讓林武給你管理著,一分瞎不了你的。」

  我笑了:「呵呵,全仗四哥了,等我出去了,把我的車掛靠到你那裡,跟著你混。」

  胡四想了想,開口說:「這倒不急,不過,你不在外面還真不方便呢,不行的話暫時掛我的戶頭也不是不可以。」

  我沒有多想:「也行啊,反正我出去還早,你看著安排就是了。」

  「金高怎麼樣了?判了沒有?」胡四問。

  「已經開過一次庭了,估計就這幾天的事兒了。」

  「他判不多,根據我的估計不會超過兩年,李俊海的腿問題不大,瘸了,但是沒有什麼惡劣情節。」

  「那就好,這幾天就見面了。」我也估計他不會判很多,酒後來那麼一傢伙,這樣的事情很多。

  「聽說你在裡面幹了大值星?」胡四問,隨手又遞給了我一卷錢,「拿著,別委屈了自己。」

  「上次的還沒有機會花呢……是,幹了個值班組長。」

  「我聽說過幾天勞改隊要改革,犯人可以有錢,家屬帶來錢就可以存到帳上,隨便花,有錢到哪裡都好使。」

  「四哥你這勞改是白打了,」我嘬了一下牙花子,「能讓你隨便花?你想喝酒怎麼辦?」

  「那倒也是,」胡四好象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訕笑道,「裡面跟外面不一樣啊,他媽的,往事不堪回首。」

  互相打趣了幾句,我問胡四:「能不能找人安排我下隊?」

  胡四不解地問:「你『膘』了?這麼好的活兒,你捨得下隊?」

  我把我的意思說了,胡四沉吟道:「那好,不過我奉勸你別跟小廣打架,沒意思,有事兒找祥哥商量。」

  我說,打架肯定不可能,都什麼年紀了?不過我聽說祥哥現在跟小廣關係不錯,他能向著我說話?

  胡四說,你想那麼多幹什麼?見了面再說,你這腦子不比祥哥差。

  我爹站在門口的陽光里仰著臉看太陽,電弧似的陽光對他根本不起作用,我懷疑我爹的眼睛已經徹底看不見了。我拉了胡四一把,我們倆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我爹。我爹看了一會兒太陽,把眼鏡拿在手裡,撩起衣角擰了兩下,又仰起了臉,他的臉很準確地對著太陽,看一陣低一陣頭,然後再看。他似乎是在分析自己的視力,也許他在納悶,我的眼睛真的不好使了嗎?我看不下去了,輕聲對胡四說,讓我爹少出門,下個月接見的時候你開車去拉他,儘量別讓他來了。胡四說,那怎麼能行?他會罵我的,為什麼不讓我看兒子?我發現他的腦子也不太好用了……我的心又緊了一下,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了我爹:「回去吧,老是站在太陽底下會曬黑了的,曬黑了就不是個英俊老頭了。」

  我爹沒有說話,他似乎是在感受著我抱著他的感覺。胡四走過來拉開了我倆:「嘿嘿,親父子真感情啊。」

  孫隊從旁邊的一間屋子走出來,邊往我們這邊走邊打哈哈:「這麼快?我還以為你們得好好聊聊呢。」

  胡四過去跟孫隊握了握手:「多謝孫隊了,今晚有空嗎?有空喊上狄隊去我那裡喝兩盅。」

  孫隊笑了笑:「以後再說吧,這陣子太忙啦,楊遠幹得不錯,我們準備獎勵他呢。」

  因為提前有話,胡四接口道:「勞改打好了在哪裡也能得到獎勵,蝴蝶以後應該下隊,哈哈。」

  孫隊顯得不太高興:「整天想著下隊,你們這種人我還是第一次碰上呢,走吧。」

  大約一個月以後,我終於接到了下隊的通知,目的地是三車間,具體下到哪個中隊還不一定。

  通知我的那天,我正跟金高在值班室里閒聊。金高是上個星期來的,判了兩年,跟我一樣。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開玩笑說,咱倆可真有緣分啊,連判刑都是一個數。金高說,不一樣,你不如我光榮,你是因為欺壓百姓進來的,我是因為除暴安良進來的,怎麼會一樣?

  我拿過《判決書》仔細地看,看著看著就笑了,那上邊說,被告人金高因為看不慣被害人李俊海的做法,蓄謀傷人。為了給自己壯膽,被告人金高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手持菜刀闖入被害人李俊海的工作場所,一刀將李俊海砍翻在地。被害人李俊海跪地求饒,被告人金高置之不理,手起刀落,將被害人李俊海的大腿砍傷。並揚言他是俠客,要為民除害。砍完之後揚長而去,致使被害人李俊海左大腿肌腱損傷,終身殘廢。査被告人金高酒後尋釁滋事,手段殘暴,已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四條第一款之規定,判處有期徒刑二年。我笑道:「還不錯,手段殘暴,比手段殘忍要好聽一些。」金高說,差點兒弄了個殘忍呢,要是弄個殘忍恐怕就不是兩年了,起碼得三年,說起來我就不善,你說我當時要是不稍微控制一下,再把菜刀在他的腿上來回砬那麼兩下不就完了?他的腿斷了,我的命也就差不多了。我說,你這判決書有毛病,你已經酩酊大醉了,怎麼還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緒?金高把嘴一撇:「你完了,這還沒打幾天勞改就先『膘』了,判決書上說我控制情緒了嗎?

  一直描寫的是一個醉漢,哈哈哈,金高醉打李雜碎。」

  過了幾天我跟狄隊提出讓金高值班,我想下隊,狄隊說,金高不適合值班,他的脾氣太火暴,弄不好又是一個大彪。我說,他怎麼能跟大彪比?大彪屬於壞人裡面的壞人,金高屬於壞人裡面的好人。狄隊不聽我的,他說,你是越來越沒有數了,你自己是個什麼身份?怎麼竟然給政府安排工作?我說,我這不是為了隊上好嘛,不是安排,是提議,你看看隊上的那幾個人,誰有金高這樣的「煞威」?狄隊說,這事兒以後再說吧,其實我也覺得這個人不錯。

  又過了幾天,狄隊找我談話,問我,你為什麼非要下隊不可?我估計胡四可能已經跟他露過話,乾脆照實說了。狄隊說,你繞這麼大個圈子幹什麼?我幫你去問問不就結了?我說,那是兩碼事兒,他應該明白敲詐他的那件事情不是我乾的,你去問他他還是那樣說,沒用的,我必須跟他當面談談。狄隊說,要不我給你們倆安排見個面,把問題談開了怎麼樣?我說,那還是不管用,他不會跟我說正經話的,我必須經常跟他接觸才行,你們政府不是整天講,要消除一切犯罪苗頭嗎?他老是這樣記恨著我,將來難免不會出事兒。狄隊不說話了。其實我這麼著急下隊並不完全是因為小廣,我還想跟董啟祥聯絡聯絡感情,將來一起回到社會上好綁成團互相照應,總歸是我跟他的感情不是那麼鐵,我料定將來出去我會跟湯勇有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李俊海我倒是沒把他放在眼裡,因為兩年的時間他不可能發展得那麼快。眼下最可怕的是湯勇,我出去以後沒有幾個厲害的幫手,心裡沒底。依照目前我還真不敢直接跟湯勇較量。我有誰?身邊頂事兒的也就是金高了。天順、春明都是猛將,可是他們想明著跟湯勇這樣的老江湖斗還真差那麼一點點。小傑暫時又聯繫不上,再說兩年以後說不定已經沒有了小傑的音訊……常青?孔龍?以後能不能指望上還是個未知數呢。所以,我必須利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跟董啟祥混成鐵哥們兒,一個董啟祥起碼頂三個金高使,儘管董啟祥不會給我當手下,可是他只要肯幫我,我就不怕湯勇,我會殺他個人仰馬翻的。過了一陣,狄隊說:「明天上午你下隊,跟這一批一起走,一共三十幾個人,你們全去三車間,估計會把你分到原來的崗位上,大隊裡一般會這樣分。」

  去了三車間到哪個中隊都可以,那樣我就有機會接觸董啟祥和小廣了。

  我很興奮,差點兒跳起來擁抱狄隊。

  狄隊戀戀不捨地說:「楊遠,我是真捨不得你走啊,三年了,沒有一個值班組長幹得比你好。」

  其實我的心裡也很難受,但是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在這裡荒廢掉這兩年的時間。

  晚上,我跟金高他們圍坐在值班室里喝茶。我對金高說了明天要下隊,金高的眼圈紅了:「就這麼走了?」

  我說,別難過,還有一年半多一點兒的時間咱們就可以回家見面了,難過什麼?

  金高悶頭抽了一陣煙,把菸頭一甩:「對,不應該難過,應該高興,下隊了減刑快,說不定一年以後就見面了。」

  我說,你在這裡也挺好的,也許狄隊能讓你接替我的工作呢,干好了照樣減刑。

  擼子插話說:「遠哥你就放心走你的吧,明天我就號召大家聯名寫信給隊部,讓金哥當我們的頭兒,健平、喇嘛,你們倆同意不同意?」健平和喇嘛一個勁地點頭,擼子說,「那就趕緊去各組動員,就說金哥是楊遠的好哥們兒,楊遠要走了,大家為了不讓政府再安排個雜碎來當組長就趕緊簽名,讓金哥當領導。」我笑道:「擼子你他媽變化可真夠快的,當初我接替你的時候,看把你難受的,這陣子怎麼反倒想通了?」擼子說,當初那不是不知道你遠哥的能耐嘛,還以為遠哥徒有虛名呢,嘿嘿,兄弟終於見識遠哥的把戲了,遠哥你這一走,誰還敢幹這個組長?我是不敢幹了,跟你一比我差遠了,就得讓金哥干,管怎麼說金哥也比我厲害。金高被他這一通亂說暈了腦子,一個勁地嘿嘿:「那我就當仁不讓了,我還不是吹,我要是幹上了保准比蝴蝶強,我的腦子比他大嘛,嘿嘿。」說干就干,擼子也親自出去了,要馬上動員大家簽名。我看了金高一眼:「怎麼樣?好玩兒吧,我發現我在勞改隊裡玩兒得比在外面順手。」

  金高笑道:「我怎麼也覺得這樣?是不是咱們這路人一打下生就註定要吃這碗飯了?」

  我點了點頭:「有可能,這話董啟祥也說過,他說他越是在外面越是沒有那麼大的名氣,在監獄裡誰不認識他?」

  金高接口道:「董啟祥那可是個人物,當年我去找大有玩兒的時候,大有經常提起他來,佩服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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