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初試小廣1
2024-06-12 04:56:51
作者: 潮吧
猴子說,他看過鐵子的《判決書》,那上面寫著,鐵子以借錢做生意為名借了莊子傑三千塊錢,莊子傑去跟他要,他耍賴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莊子傑火了,賴在他家裡不走,鐵子大怒,用菜刀把莊子傑的手給剁下來了。我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鐵子都落魄成那樣了,他有什麼能力跟莊子傑斗?莊子傑大小也是港上有名的大哥,借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啊,再說,就憑莊子傑會親自去鐵子家討債?這裡面肯定有什麼貓膩。我問猴子,你認識莊子傑?
「誰不知道莊老大?」猴子一臉崇敬,「面我倒是沒見過,可是我發小就在社會上混,整天聽說這幫大哥呢。」
「照這麼說你很崇拜他了?」我笑道。
「當然崇拜,比我大的我都崇拜,包括蝴蝶哥你。」
「我沒有你大吧?」
「咳,我不是說年齡,我是說在江湖上的名頭,」猴子很馗尬,「我都奔三十的人了……唉。"
「既然你崇拜人家莊老大,為什麼剛才還笑話人家窮瘋了?」
「這……我估計的,要不為了區區三千塊錢他們能鬧到這個程度?」
這小子不說實話,剛才他分明不是這個意思,算了,反正不關我什麼事情,管那麼多幹什麼?我不理他了,跟大昌聊了一會兒,讓大家都坐好了,別等隊長來了說我們太散漫。大家剛坐好,孫隊就進來了,後面跟著擼子,擼子抱了一大抱書。孫隊站到前面的黑板前,拍拍巴掌說:「請大家肅靜一下,下面給大家發勞改手冊,每人一本,把自己的年齡、籍貫、案由什麼的按照上面的提示都填上就開始學習,深挖一下犯罪根源。楊遠,你跟我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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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值班室,我剛想蹲下,孫隊就笑了:「呵呵,你蹲在我面前我還真不大適用呢,別蹲了,坐下。」
看來我在外面混的那點兒名聲還真的管用,要是別的犯人你能這樣對待他嘛,不禁有些恍然。
孫隊鄭重其事地跟我談了一陣關於人生的話題,突然問我:「你上次是在哪裡打的勞改?」
我說是在三車間,干保養床子的活兒。孫隊點了點頭:「當時陳廣勝是不是也在三車間?」
我突然意識到小廣知道我來了人監隊,搞不好他打聽過我,隨口說:「好象是,跟我不是一個中隊。」
「哦,你是84年去的,你去的時候他應該已經走了,」孫隊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跟他有什麼矛盾吧?」
「有,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我瞀覺起來,別是小廣跟他有交情,我可不敢隨便亂說。
「怎麼回事兒?說來我聽聽。」孫隊似乎對我跟小廣的事情很感興趣。
「也沒什麼,當時我們都小,他罵了我,我忍不住就去他家把他砍了,就這樣。」
「判了幾年?」
「兩年半。」
「看樣子砍得不厲害,」孫隊笑了笑,「出去以後還跟他接觸過嗎?」
「接觸過……不過也不算接觸,他找我喝酒,我沒空去,他的意思是跟我和解,他挨了刀我判了刑,這事兒就過去了。」我笑道,「怎麼孫隊對這個感興趣?陳廣勝也在這裡幹過大值星吧?」孫隊哈哈一笑:「是啊,很好的一個夥計,有文化,也很有頭腦,你說他怎麼就那麼衝動呢?」話鋒一轉,「你又折騰人家了吧?我可聽說你派人去敲詐過他,讓他給你幾萬塊錢。」我苦笑一聲:「這個你也信?如果我真那麼幹了,警察怎麼不抓我?沒影的事兒。」孫隊神態曖昧地瞥了我一眼:「呵呵,這個我不好下結論,反正大家都這麼傳過,金成哲我也見過他,他比陳廣勝來得還早,好象是判了不少,敲詐勒索,跟你現在是一樣的罪名。」我心中有數了,小廣絕對找過孫隊,但是他究竟想要幹什麼就不得而知了,我搖搖頭說:「這事兒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孫隊突然提這個幹什麼?」孫隊正色道:「我們這些管教幹部必須掌握每一個『學員』的歷史以及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你跟陳廣勝曾經有過矛盾,我們必須了解一下。」
什麼了解一下,我不是膘子,我會看不出來你什麼意思?你這是在探我的口風呢。
我裝做懂了的樣子,挺了挺胸脯:「孫隊放心,事情都過去了,我在勞改隊是不會跟他發生衝突的。」
孫隊眯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笑了:「楊遠,你很聰明,哈哈,知道陳廣勝現在在哪個大隊服刑嗎?」
我當然知道,但我不能說我知道,那樣他就更加重視這事兒了:「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孫隊嘿嘿了兩聲:「拉倒吧,你會不想知道?如果陳廣勝真的誤會了你,你會等閒視之?」
「孫隊,我理解你們管教幹部的心情,可是你也得理解我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真的不希望再跟他接觸了。」
「楊遠,你誤會了,我這不是在害你,你別把我的意思領會錯了。」
「那好,你就明跟我說吧,你是什麼意思?」
「呵,剛才你說你不希望跟他接觸了,這話有毛病,」孫隊又眯上了眼睛,「你一直沒放下這件事情。」
「什麼意思?」我感覺這事兒挺神秘的,莫非是小廣跟他談了不少,連我打聽他的事兒都知道了?
孫隊把眼睛眯得更緊了,看上去像是兩根黑線:「你在外面就沒閒著,你一直在打聽是誰在陷害你……」我明白了,肯定是小廣對他說過我找董啟祥打聽他的事情,我打斷孫隊道:「是啊,我能不打聽嗎?我根本就沒指使別人去敲詐他,他一直誤會我,甚至在法庭上他都一口咬定是我派人敲詐他的,我不傻,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去背這個黑鍋?剛才你不是也說了嗎?有人在陷害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陷害我的這個人一定是李俊海,他的目的是讓我跟小廣火拼,他從中漁利,金成哲一定是他東北那幫人裡面的一個,說不定金成哲得了他不少好處。我記得李俊海從他姐姐那裡拿到了三萬塊錢的賣房款,這個錢李俊海一定是給了金成哲不少,因為那一陣李俊海基本沒有什麼錢了,不然他也不會下作到辦那次低檔次的敲詐,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還被勞教了。孫隊搖了搖頭:「是不是陷害已經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你不能再接觸陳廣勝了,你們倆的誤會太深,搞不好會出麻煩的,他的脾氣我也知道,跟你不相上下,唉……你們呀,都什麼年紀了還不知道控制自己一下?」他說這番話的意思我聽出來了,這是不想讓我下隊,怕我去前車間勞改會去找小廣,乾脆就順著他來吧,反正我有胡四這邊,到時候胡四會幫我安排下隊的。
「孫隊,我也是這麼考慮的,你說即便是我不去找陳廣勝,也難說他來不來找我呀。」
「所以,經過我們的研究,你就留在入監隊服刑,因為你的刑期短,再有一年多你就可以回家了。」
「好啊,我喜歡在孫隊這樣的好領導手下幹活,」我獻媚地一笑,「孫隊,干好了能給我減幾個月吧?」
「你這麼短的刑期一般不會減刑,表現得好可以提前釋放,好好干吧,在哪裡也有亮麗的天空。」
還他媽亮麗的天空呢,怎麼跟做詩一樣?我怎麼就看不到亮麗的天空呢?我的眼前全都是黑色。不過他說的可以提前釋放這句話倒讓我舒坦了不少,我迫切地需要早一天回家,早一天讓我爹放心,早一天把李俊海扒了皮,早一天匯入自由的人流。可能沒有進過監獄的人不會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就像一隻羊面對一坨屎永遠也不會感興趣一樣,可是換了一條狗,那情況就不一樣了。孫隊見我不說話,清了清嗓子,沖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好好改造吧。」我知道這場談話又要結束了,心裡竟然有些戀戀不捨:「孫隊,跟你說話真長學問,剛才你說亮麗的天空的時候,我感覺心胸開闊極了,這句話就跟詩歌一樣富有哲理。」孫隊淡然一笑:「還詩歌呢,我有那個本事就不幹這個了,呵。」
「我聽說陳廣勝很有學問,經常吟詩做畫什麼的,你跟他肯定有共同語言。」我試探道。
「那可不,吟詩我倒不知道,這小子畫了一手好畫,尤其是人物肖像,簡直他媽的……咳,反正畫得好。」
「也不知道他現在還畫不畫了?」我繼續深入。
「還畫,他很勤奮,說等他出去要成立一個GG公司,干文明活兒,掙文明錢,當個儒商呢。」
「他行,有魄力。」我聽出來了,小廣肯定跟孫隊經常接觸,有可能是孫隊去找他,因為他不可能那麼自由。
孫隊站起來打了一個哈欠:「就這樣吧,回去跟龐建軍交接一下,吃了午飯就開始你的新工作。」
幹這一行我知道,跟值班差不多,點點人數啦,維持維持秩序啦,輕鬆又有派,跟個隊長也差不了多少。
我把馬扎折起來放好,站起來猶豫了一下:「孫隊,人監隊還是那個規定,不讓接見?」
孫隊搖了搖頭:「可以接見了,來之前隊上已經挨家通知了,快的今天下午就接見了。」
回到監舍,大家正盤腿坐在大通鋪上學習,我嚷了一嗓子:「休息啦!」猴子嗷地一聲歡呼起來:「楊領導真是我們的好領導,大家鼓掌啊!」大家看來都頭疼學習這碼事兒,嘩地躺了一片。擼子拉我坐到床腳,問我:「孫隊找你了?」我點了點頭:「找了,他說吃了午飯就讓我去值班室『上班』。」擼子的表情怏怏的:「呵呵,都是急性子啊,蝴蝶,我來跟你說說這裡的情況。」擼子說,這個走廊上一共有一百來個新犯人,值班的連你三個人,那兩個是外地的,有一個挺猛的,是個攔路搶劫犯,叫袁文彪,另一個外號叫喇嘛,很老實。這個
袁文彪外號叫大彪,是個吃裡扒外的主兒,你要是能壓得住他,他比孫子都好使,如果壓不住他能讓他給活活氣死。我問,你能不能壓住他?擼子說,我還行吧,總歸我是組長他是組員,有些事情他還是得聽我的,不過這小子很毛愣,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很難纏,有時候還跟他上不得火,得「摸弄」著他來,他的體格也很結實,反正我是打不過他。我笑了:「這個好辦,聽我的我就好好用他,不聽就讓他滾蛋,哪來的去哪裡。」擼子說,如果真那樣還好了呢,他跟大隊上的一個隊長關係不錯,連狄隊都拿他沒轍。我問擼子,他在哪裡?我去見見他。擼子說,你來的時候他和喇嘛一起去了前廠的嚴管隊,是去送一個犯人的,這個犯人被他欺負草雞了,早晨吃飯的時候跟他動了手,被他打了還不說,人也被嚴管了。這小子這麼有道行?我可得仔細著點兒,別陰溝裡翻船,我點了點頭:「多謝擼子提醒,我知道了,我防備他點兒就是了。」
剛把鋪蓋搬到值班室,我正跟擼子站在門口抽菸,一個野豬叫喚似的聲音就在樓道上響了起來:「擼子,下來接接我,操他媽太沉啦!」擼子掃了我一眼:「大彪回來了,一起去看看。」我跟在擼子後面拐出了走廊,剛抬腿邁到樓梯上,一個長得像驢似的漢子就擦著汗上來了:「擼子,怎麼還不下來?呦,下來了,快,幫我把水抬上去,他媽的老拐嚴管了,水還得我幫他拉。」擼子笑了笑:「大彪,你連老拐的勁都沒有?人家可都是一個人搬上來的。」大彪匆匆沖他翻了個白眼,轉身下樓:「閒著你幹什麼?」擼子邊下樓邊說:「喇嘛呢,讓他幫你嘛。」大彪氣哼哼地說:「還他媽喇嘛呢,竄稀去了!一到幹活他就來了毛病,一會兒我再收拾他。」在二樓的樓梯口上放著一個熱水桶,大彪站在桶旁邊摔汗:「我真他媽佩服老拐,你說他乾巴巴的哪來那麼大的勁兒?一天三趟這麼扛,真他媽不容易,」看了我一眼,「你是誰?誰讓你下來的?」擼子拍了拍我的胳膊:「他叫楊遠,政府剛安排他接替我的位置,我去了新收組當組長了,呵呵,再也不受你的氣了。」大彪疑惑地盯著我:「真的?不能吧?」我點了點頭:「真的。」大彪一下子變了臉,剛才的大大咧咧變成了一付小心翼翼的樣子,站得筆直:「兄弟不知道,楊師傅別介意,嘿嘿,真不好意思。」這種人我見得多了,這是一個標準的兩面派,擼子說的一點兒不假,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看來我還真得防備著他點兒呢。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了李俊海,這小子的德行有些李俊海的意思……我矜持地一笑:「沒什麼。」
捅上有兩個把手,擼子和大彪一邊一個,忽忽地抬了上去,剛一鬆手,大彪就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打水啦!」
走廊上嘩地擠滿了人,大彪把眼一瞪:「都他媽別出來,各組派一個人來打,媽的跟一幫牲口差不多。」
擼子歪頭沖我笑了笑,那意思是你看見了吧?就這德行。
這個人給我的印象太壞了,聽他的語言和舉止這哪裡是個犯人?政府也沒有這樣說話的。
大家挨著號打水,大彪就急匆匆地衝下了樓。擼子拉了我一把:「這小子一定是去了隊部,心理不平衡了,不信你過來看。」我跟著擼子走到了西面的窗戶旁邊,不大一會兒,大彪就衝出了樓道,徑直往隊部跑去,擼子攤了攤手,「看見了吧?這小子絕對小人,前一陣就跟我鬧彆扭,沒事兒找事兒,一天到晚摔摔打打的,後來孫隊告訴我,這小子經常去狄隊那裡點我的眼藥,說我不負責任,拉幫結夥什麼的……操,蝴蝶,攤上這麼個夥計你也不好干啊。」
我拍了拍擼子的肩膀:「沒問題,我有辦法修理他,放心吧,我不會讓一個外地『臭迷漢』給降住的。」
擼子好象很激動,嗓子有些顫抖:「那就看你的了,動文的動武的我都幫你。」
還沒想好怎麼收拾他呢,你怎麼幫?我微微一笑:「等著吧,到時候我會找你的。」
打完了水,我和擼子把空桶抬到走廊頭上,站在那裡繼續閒聊,一個長著一張燒餅臉的矮小漢子一扭一扭地上來了。擼子指了指他:「這夥計就是喇嘛,人挺好。喇嘛,又偷懶了?人家大彪把水扛上來了你才回來?」喇啉羅喪著臉嘟嚷道:「龐組,你快別說了,我讓這肚子要折騰死了,唉,好漢子抗不住三泡薄屎啊。」擼子把他拉過來指著我說:「這是咱們樓層的新大頭,叫楊遠,你喊他遠哥就可以了。」喇嘛像是有五十多歲的樣子,瞥我一眼,把嘴一咧:「俺不叫,他比我小多了,俺兒子都比他大呢。」我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小子怎麼這麼說話?想踹他一腳又忍下了,沖他微微一笑:「哈,你這夥計還挺講究呢,那我叫你好了,你貴姓?」擼子朝脖頸煽了他一巴掌:「你他媽的就屬驢的,一天不揍你你就來毛病,不知道這是誰是吧?這是全港最猛的大哥,快他媽叫遠哥。」喇嘛不理他,接著我的話茬回答:「俺姓馬,叫俺大哥就行了,其實按年紀你大叔也都叫得著……你姓楊?,嘿嘿,好,我姓馬,你姓楊,咱倆在一個棚子裡。」我看出來了,這個人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是嘴碎了一點兒而已。我抽出一根煙遞給他:「馬大叔有點兒意思,呵呵,從今往後我就喊你大叔了,不讓喊我跟你翻臉啊。」喇嘛憨實地笑了:「好,好好,喊吧。」
說著話,樓道里傳來咕咚咕咚的腳步聲,估計是大彪回來了。果然,大彪橫著身子一步三個発地竄了上來:「哈哈哈,真好啊,真好,我剛才去隊部了,狄隊說,楊遠大哥是個知名人士,給我們當組長是我們的榮幸!真好,我喜歡,」轉向擼子說,「你就拉雞巴倒了,在外面混得跟塊鼻涕嘎渣差不多,跑勞改隊裡充大頭,這下子利索了吧?人家遠哥一來你就『隔屁』了,什麼玩意兒嘛,哈哈,」拉著我就走,「遠哥你來,兄弟給你泡壺好茶,正宗鐵觀音。」
擼子的臉色很難看,甩一下腦袋一撅一撅地回了監舍,隨即響起一聲震天響的摔門聲。
大彪沖門口啐了一口:「什麼玩意兒?遠哥,他這是對你有意見呢。」
這傢伙可真夠下作的,這就開始挑撥上了?我笑了笑:「呵呵,有就有吧,無所謂啊。」
大彪邊走邊回頭瞪了喇嘛一眼:「你他媽黏黏糊糊的幹什麼?值好你的班,我跟遠哥嘮會兒。」
「夥計,別一口一個遠哥的叫我,也許我沒你大呢。」
「你哪一年出生的?」
「66,你呢?」
「68,還是你大,我叫得沒錯!」
「哈哈,你真的沒有我大?」我有些不相信,這小子一臉緊急集合,少說也得二十七八了。
大彪推開了門:「這還能撒謊?誰願意裝嫩的?哈哈,我比你小兩歲,真的。」小兩歲就小兩歲吧,我願意裝大的,進屋,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床上:「你願意叫我哥你就叫,我無所謂,不過政府說不讓稱兄道弟的,咱們還是互相叫名字吧。」大彪邊彎腰找茶葉邊說:「誰說不讓稱兄道弟了?政府才不管那一套呢,他們恨不得你喊他們爺爺。」我記得當年勞改隊的確不讓稱兄道弟,因為這個經常有面壁的,我隨口道:「改規矩了?"大彪皮出了茶葉,倒頭乜了我一眼:「瞧這意思遠哥以前進來過?」我說,進來過,不過時間很短,規矩還需要你來教我呢。大彪謙卑地彎了一下腰:「這是哪裡話?我哪敢教你,你是社會上的強人,我不過是一個盲流。」我問他是哪裡人,他猶豫了一下:「河北廊坊。」我不相信,河北廊坊我曾經去過,那裡的人說話基本跟普通話差不多,怎麼會是這種口音呢?他的口音分明不是河北的,河南的我倒是相信,他不願意告訴我一定有什麼隱情,我也不問了,哈哈一笑:「大彪很有意思。」
「笑話我了不是?」大彪小心翼翼地從茶葉筒里倒在手掌上幾片茶葉,「這葉子好啊,幾片就發綠。」
「我不大喜歡喝茶,」從他的動作上我看出來這傢伙是個小氣鬼,「還是別下了。」
「哪能說不下就不下了呢?」大彪氣宇軒昂地挺了挺胸,「我都答應你了,能不下嗎?」
「呵呵,這點小事兒你也這麼重視啊,了不起,是個男人。」
「又笑話我,」大彪的表現越來越往李俊海那邊靠,「話不是這樣說的啊,我不傻,呵呵。」
我決定不喝他的茶了,心裡犯賭,怏怏地靠在了牆上:「快要開飯了吧?肚子有點兒餓。」
大彪終於把那幾片茶葉倒進了茶缸,抬頭看了看表:「快了,再有個十來分鐘吧。」
我歪著腦袋看了看窗外,陽光很強烈,帶有一絲藍光,我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冬天了。
大彪把雙手貼在茶缸子上,貼一會兒摸摸臉,像是在取暖,我覺得他這個動作很無聊,至於那麼冷嗎?我怎麼還覺得發熱呢?真的,這年的冬天一點兒都不像是冬天,從我進了看守所那天起,天氣好象就一直停留在深秋的季節。雪也沒下一場,雨倒是挺頻繁,隔幾天下一場。在集中號的時候,那個用土槍打了村幹部的老頭還經常站在窗口下面念叨,完了完了,我家的麥子全完了,一下雨就澇了,天氣暖和還好,天一冷就結冰了,把我的麥子就凍壞了,快下雪吧,下場雪把我的麥子蓋起來,麥子暖和了明年才有個好收成。我還笑話他,我說大叔你已經進來了還管那麼多幹什麼?完了就完了,反正國家管你在這裡吃飯。老頭的脾氣很倔強,老頭說,我現在吃的不是國家的,是我自己的,我進來以後家裡的錢就沒有了,全給了那個雜碎,他們不想讓我吃飯了,我就在這裡吃,我在哪裡也是吃我自己的。這的這套理論讓我想笑都笑不起來,我是在吃誰的呢?我賠給了李某某不少錢,幾乎把我賠成窮光蛋了,我也應該算是吃我自己的吧?我記得以前大家都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怎麼現在連打加罰呢?我被判了刑,我的資產也被剝奪了不少,而且我還沒有什麼話可說……後來老頭真的回家了,他的上訴下來了,量刑過重,一年走人。
藍色的陽光幾乎是垂直射進來的,窗口上飄蕩著的一些細碎的灰塵被陽光一照,像是飄飄搖搖的細雪。這些細雪在不斷地變化著顏色,一會兒藍,一會兒黃,一會兒扭曲成一幅五彩的油畫。畫裡什麼都有,讓我想起了童年。我喜歡牽著我弟弟的手奔跑在這樣的陽光下,有時候陽光下會飄著細雪,但是融化得很快,幾乎不粘地就變成了水。我和弟弟呱唧呱唧地在濕地上跑,我弟弟跑不動了會用雙手抓住我的褲帶,像騎馬那樣跑,有時候我會拖倒他,他哭我笑,如果被我爹發現了,我爹會揮舞著他年輕的手臂做砍我脖子的手勢,大遠,你給我滾回來,哪有你這樣看孩子的?如果真的下雪了,我爹會給我安排任務,去,先把院子裡的雪給我打掃乾淨了,一起堆到西牆根下。我就知道我爹要給我們堆雪人了,趕緊打掃,雪厚了掃不動,我就用鐵杴鏟,鏟得慢我就用鐵簸箕推。我幹得快極了,往往不等我爹出來催促,我就已經把雪人堆出了一個雛形。我爹拉著我弟弟站在門口,掀起衣角擰兩下他用膠布纏著腿兒的眼鏡片,然後重新戴上,一臉嚴肅地走到雪堆旁邊,先打量一陣,然後唱上一句歌,邊開始製作雪人。他的手藝很好,一般不用工具,就那麼用手抓,用手掌砍,一會兒就把雪人做好了。我就把我弟弟抱起來,讓他給雪人的臉上插一根胡蘿蔔。我們三個人歡呼一聲「成功啦」,然後就開始圍著雪人跳舞。我和我弟弟不會跳,瞎蹦達,我爹跳得好,瀟灑得很。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凜冽,我的眼睛受不了了,又疼又癢,我嘆口氣「哐」地一聲仰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氣。身子也莫名地哆嗦起來,弄不明白是冷還是心痛。大彪端著一杯茶水用腿碰了碰我:「來吧遠哥,嘗嘗味道怎麼樣?」
我一口也不想喝他的,我煩透了他:「謝謝你,先放在桌子上吧,吃了飯再喝。」
剛說完話,走廊上就有人吆喝:「開飯啦——」
勞改隊的飯比看守所的可好多了,油水多,饅頭也大,跟在工廠食堂里的飯差不多,比嚴打的時候好多了。
吃了飯,我就開始犯困,腦子空蕩蕩的,只想睡覺。大彪說,遠哥你睡一會兒吧,下午我替你值班。我沒有說話,直接躺倒了。迷迷糊糊中我被人吵醒了,坐起來聽了聽,走廊上好象有人在爭吵什麼。我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走廊頭上圍了一群人,大昌瞪著血紅的眼睛衝著一個背影大罵:「我操你媽,不知道爺爺是幹什麼的是不是?來呀,爺爺叫你明白明白怎麼值班!」我剛想衝進去問問是怎麼回事兒,擼子就跑了過來:「我操,你夥計怎麼這麼毛愣?說話不迭就要打人。」我問打誰?擼子說:「打別人還好呢,把個最老實的打了,喇嘛呀。」我連忙跑了過去,喇嘛滿臉是血,傻忽忽地站在大昌的對面,跟個三孫子似的說不上話來。大昌用力扭著被人抓住的身子:「你他媽的再『慌慌』我看看?砸死你這個逼養的!」我拉開扭住他的兩個人,回頭說:「大家都散了,這事兒我來處理。」幾個犯人不認識我,交頭接耳地問我是誰,擼子說,大家都散了吧,這是咱們的新大頭,有的人也許聽說過,蝴蝶,聽見了嗎?人堆里有人嗷了一聲,原來這就是蝴蝶呀……我皺著眉頭推了擼子一把,少他媽廢話,讓大家先回去。人群散了,我問大昌:「你怎麼了?誰惹你了?」大昌忿忿地一橫脖子:「你問他!」我讓大昌別動,轉頭問喇嘛:「大叔你怎麼了?」
「不怨我呀,」喇嘛的表情像是在哭,「我和大彪去他們組讓他們起來學習,這個人在睡覺,我就……」
「大彪呢?」我轉身來找大彪,沒有影子。
「他去報告政府去了……」
「真夠快的,」我皺緊了眉頭,「什麼事兒都找政府,要咱們這些值班的幹什麼?你接著說。」
「我就去推他起來學習,他什麼也不說,上來就給了我一腳……」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大昌氣得臉都綠了,「那是推我嗎?你他媽的是拿拳頭砸!」
喇嘛好象被大昌嚇住了,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我問:「是嗎?」喇嘛憋了好長時間才開口:「不是我打的,是大彪,我只是站在大彪後面,大彪打完了就到了我的後面,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他就打我……」我問大昌:「你打他了嗎?」大昌說:「打了,他打我我不打他我是個傻逼?」我笑了笑:「你他媽跟個傻逼也差不多了,大叔,那麼怎麼又打到走廊里來了呢?」喇嘛委屈地說:「他還要打,大彪就拉著我上了走廊,要跟他講理,還沒等開口呢,大彪就跑了,說是要報告政府,我自己一個人害怕呀,就想往值班室里跑,他上來又給了我一拳……你看你看,出血了都。」
我估計這事兒要麻煩,剛來勞改隊第一天就打人,不管是誰的理都得處理,弄不好要去嚴管。
我讓大昌在外面等著,拉著喇嘛去了值班室,用最快的速度給喇嘛擦了臉,來不及說話就翻出了我的煙。
剛跑到大昌他們組的門口想給大昌的被子裡放進去,狄隊就氣沖沖地上來了:「誰打架啦?」
晚了,沒有辦法了……我跑到狄隊跟前打了個立正:「報告政府,值班人員跟新收犯發生了一點兒衝突,我給壓下了。」狄隊掃了我一眼:「打人的呢?」我把大昌拉了過來:「你跟政府解釋解釋。」大昌剛要開口,狄隊就暴喝一聲:「不必解釋,嚴管!楊遠,你給他收拾收拾被褥,馬上走!我不允許一切破壞獄內秩序的人和事!」
我沒敢看大昌,他一定很委屈,可是沒有辦法,這裡是監獄啊。我回到大昌他們組,眾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給他把煙放到被子裡,只好捲起他的被褥,用繩子打成了背包。出來的時候,大昌正蹲在狄隊的腳下,可憐巴巴地偷瞄著我,目光散亂。我抱著被褥走到狄隊的面前:「報告政府,收拾好了。」狄隊瞟了我一眼:「裡面沒有什麼違禁物品嗎?」我說,我檢査過了,沒有。狄隊沖我歪了一下頭:「抱著鋪蓋跟我走。」大昌磨磨蹭蹭地跟在了我的後面。
到了隊部門口,大彪從裡面出來,三兩下給大昌上了「捧子」,動作麻利。
跟在狄隊身後往嚴管隊走的路上,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裡直想哭。
大昌也不說話,拖拉拖拉地走,他走路的聲音讓我的心充滿了悲哀,我為自己不能保護兄弟而揣揣不安。
—些叫不出名字的飛蟲一次一次往我的臉上撲,有幾隻撞到了我的眼睛上,很疼,我不知道它們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它們讓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剎那間無數點滴的感受匯集成江河,在我的心中奔流直下。我想到了那些逝去的時光,想到了我跟大昌在市場打拼的那些歲月,想到了大昌辛苦勞作的身影,想到了那年我幫胡四修理一個叫三胖的人,被隊長押到嚴管隊時胡四那悲傷的眼神……那一次我在嚴管隊一呆就是三個月,出來的時候,我原本一百三十斤的體重只剩下了九十三斤。那天晚上,胡四給我準備了三飯盒排骨和豆腐,我想先吃排骨,胡四說,不行,那樣會把你拉死的,你必須先吃豆腐,把肚子墊起來才能吃排骨。我記得我那天吃了四個饅頭,三飯盒豆腐和排骨。吃傷了,直到現在我聞到排骨和豆腐的味道就想吐……那時候胡四有辦法讓我吃飽吃好,可是現在我有辦法讓大昌也跟著我少遭點兒罪嗎?我無能為力……大昌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起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
從入監隊到嚴管隊,我跟大昌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出去以後,我們倆誰也沒好意思提這件事情。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陽光清冽的午後是那一年的冬至。
回到值班室,我悶坐在床上喘粗氣,大彪坐到我的對面忿忿地說:「太不象話了,剛來就打人,這種人不處理他還行?嚴管那是輕的,要是我是政府,非給他加上兩年不可。」我訕訕地瞥了他一眼:「你有能耐啊,呵呵,不善。」大彪捶了一下床幫:「什麼能耐,有能耐我還不進來了呢,我他媽幹大事兒,搶銀行,還至於搶這百八十塊的?」
我實在是不喜歡聽他說話,站起來走到了窗前。天色已經不早了,晚霞映在天邊,遠處的山,不見陽光的一面是墨綠色的,夕陽映照著的一面是血紅色的,紅與綠之間過渡著深深淺淺的金黃。在那抹金黃的中間跑著雲彩做成的牛羊,這些牛羊很慵懶,緩慢地移動著,忽而散開忽而匯集,像是沒有人在放牧它們。我要是能當個牧人就好了,我可以自由地在草原上唱歌,渴了就喝水窪里的清水,餓了就殺只羊來烤著吃,沒有人打擾……一隻老鷹突然從晚霞里扎了出來,它飛得很低,繞著院子盤旋,院子裡散步的犯人沖它吆喝,它理都不理,依舊瀟灑地飛。大彪湊到我的身邊,指著老鷹大發感慨:「你瞧產人家,多麼自由啊,想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誰也管不著,哪像咱們?關在籠子裡跟他媽根射了精的雞巴差不多……唉,霜打的草,籠中的鳥,做監的犯人,出『熊』的吊啊,這話真他媽對,這叫四大蔫蔫。遠哥,如果讓你少活兩年,這就放你出去你干不干?」這小子說話可真他媽噁心,我裝做沒聽見,不說話。
「我干,」喇嘛坐在牆角的馬紮上冷不丁接了一句,「在這裡這叫浪費青春,跟死了差不多。」
「浪費青春?你他媽有青春嘛。」大彪見我不理他,只好坐到了喇嘛對面。
「我咋沒有青春?」喇嘛站了起來,歪胸脯斜肩膀,像個壓癟了的紙盒子,「我也是打二十來歲過來的。」
「我不相信,你壓根就沒年輕過。」大彪哼了一聲,開門出去了。
喇嘛很較真,沖他的背影吆喝道:「你這個人真是的,我沒年輕過怎麼會活到五十來歲?什麼邏輯這是。」我回頭看著喇嘛不禁笑了,這個傢伙還真的像是從來沒有年輕過,一個棗核似的腦袋下面是一張核桃皮似的臉,兩隻眼睛好象打生下來就沒睜開過,小眼珠含在眼縫裡跟沒有眼珠一樣。我笑道:「馬大叔,你年輕的時候長什麼樣?」喇嘛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青年時代,胸脯也直了,肩膀也不歪了,說話像是嘴裡含著熱豆腐:「我年輕的時候那叫一個英俊,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哪個不被我讒得流哈喇子?當年我是個貨郎,推著小車在各村各鄉串,嘖嘖,可真享了些雞巴福……雞巴福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吧?嘿嘿,你肯定知道……我走到哪兒哪兒就熱鬧了,大姑娘小媳婦跟在我的後面,一『啦啦』的。我還不是吹,想跟誰睡就跟誰睡,每晚不重樣兒。老了就不行嘍,干不動啦,這不,跟一個大老婆幹了一把就進來了,人家不滿意呀,自己沒舒服就生氣了,說我強姦她,沒辦法,人老了雞巴也跟著老,老雞巴嘛。」
這個老小子說話可真好玩兒,我喜歡。我丟給他一根煙,讓他說他是怎麼跟那個大老婆乾的,喇嘛眉飛色舞地說,那天他從老家來我們這裡賣「蓋墊」(鍋蓋),晚上閒著沒事兒就出來溜達,溜達到一個胡同口的時候,四十來歲的女人把他喊住了,大哥,玩玩?喇嘛知道這是遇上妓女了,就問她,幾個錢一把?妓女說,跟你回家弄五十,在這裡撅著弄三十。喇嘛說,那我就來個三十的吧。兩人就在胡同旮旯里幹上了。喇嘛邊干邊想,三十不少啊,得賣多少「蓋墊」才能賺回來?不行,得跟他講講價。喇嘛停下了,問妓女,我這功夫還成?妓女光哼哼不說話。喇嘛想,這是承認我這功夫不賴了,乾脆我加把力氣把她打發舒服了,興許一舒服就不要錢了。
跟你要錢就不錯了。結果,兩個人就在胡同里打了起來,本來喇嘛占了上風,已經把妓女壓到了身子下面,可是人家妓女有後援,他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了,抓住他就打,後來警察來了,把他們帶到了派出所,再後來他就進來了,強姦,三年。這個故事很有意思,估計喇嘛加了不少水分在裡面,我笑了一陣,笑夠了問他:「你不是說你老了,干不動了嗎?怎麼還那麼厲害,把人家都干昏了?」
喇嘛的臉一紅:「那是相對我年輕的時候來講,現在我這功力也比一般的年輕人厲害。」
我說,如果這會兒給你個姑娘你能幹他幾把?喇嘛毫不猶豫:「一把。」我笑了:「操,那還叫什麼厲害?才一把嘛。」
喇嘛蔫蔫地回答:「就一把,上去就不下來了。"
說著話,晚飯就開始了。吃了飯我在走廊上溜達了一陣就回屋躺到了床上。大彪正跟他的一個老鄉在喝茶,跟我打了一聲招呼繼續說,我他媽從來就瞧不起那些所謂的社會大哥,有什麼呀,不就是仗著自己是本地的,有關係,有人馬,真正動起野的來試試?我大彪一個個全給他們扭下腦袋來。我覺得他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心理又是一堵,他媽的,我必須抓緊時間修理他,這樣下去我會被他給活活氣死的。怎麼修理?我倚在被子上,眯著眼睛看他,他的體格很強壯,那強壯程度不壓於林武,如果我跟他單挑的話,還真不一定能在幾下當中放挺了他呢,萬一失手那可就掉大價了,肯定會影響以後在這裡的聲望,甚至會傳到社會上,那可就得不償失了。等吧,等張洪武和吳振明他們來了再說,我有辦法讓他們倆跟他打,一旦動手,我就有出手的機會,萬無一失。他們什麼時候來呢?估計就在這幾天,因為張洪武在我判了的第二天就來了,吳振明好象和他一天判的,不出意外明天沒有就應該來了。我這邊想著,那兩個傢伙還在嘀嘀咕咕,突然,大彪放肆地笑了:「對,人不管走到哪裡都得把『棍兒』闖起來,不來點兒狠的沒法活!」
我徹底聽不下去了,起身走了出去。走廊頭上蹲了幾個聊天的犯人,見我出來了一齊站了起來:「遠哥好。」
我走過去跟他們握了握手:「哥兒幾個認識我?」
一個大個子憨實地一笑:「認識,可是你不認識我們。」
我問,你們是同案?大個子說,是,我們一起綁架了一個大款,一起進來的。我說,你們以前跟著誰玩兒?大個子說,我叫健平,以前跟著勝哥混,勝哥不玩兒了以後我們就自己玩兒。原來是小廣的人,我笑了笑:「呵呵,我跟小廣有點兒誤會,你們是不是知道?」健平哧了一下鼻子,勝哥那個人太較真了,他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就瞎猜疑,我們才不管呢,再說他也沒跟我們說,反正大家都明白,遠哥你不是這樣的人,肯定是有人在裡面攙和事兒。」
「你以前見過我?」我隨便問健平道。
「見過,大亮是我表哥,跟胡四和勝哥都不錯,有一次大亮在胡四飯店裡請客,你不是也在那裡嗎?」
「哦,我想起來了,」我仔細打量了健平一眼,「當時你坐在大亮的旁邊是不是?」
「就是,」健平靦腆地笑了,「我小,你們都不理我,我就自己喝,我記得我還敬過你酒呢。」
「對,對。」我想起來了,他敬我酒我不喝,他說我不給他面子,讓大亮煽了一巴掌,那時候我的確夠狂的。
「遠哥,你這次判了幾年?」
「兩年,不多,呵呵。」
「跟我一樣,我也兩年,」健平好象覺得自己跟我判的一樣多也是一種榮幸,笑得像開了花,「真巧啊。」
旁邊的一個敦實漢子嘿嘿了兩聲:「我多,我八年,跟打日本鬼子一個數
健平介紹說:「這是家輝,我們的頭兒,人好,可就是太沒腦子了,把我們都折騰進來了,嘿嘿。」
家輝好象不高興了,橫一眼健平說:「在法庭上你就胡說八道,守著遠哥你又來了。」
我知道同案之間難免會有些芥蒂,笑笑說:「大家都一樣,不過一起進來的不好互相埋怨,都不容易。」
胡亂聊了一陣,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萬一這幾天張洪武他們來不了,乾脆就讓健平他們挑事兒弄大彪。只要他們起了事兒,我就可以趁機出手了,爭取三下之內放挺了大彪,讓他再也不敢在我的面前「慌慌",萬一「口子」調正了,把這小子弄到嚴管隊去跟大昌做伴。想到這裡,我給他們灌輸了一陣老鄉觀念,最後說:「咱們這個地方的人就這一點兒好,出了事兒以後心齊,一致對外,我去外地見朋友的時候,外地朋友都這麼說,哈哈,我很自豪啊,他媽的有些盲流子想跟咱們叫板那不是找死?」健平很聰明,立馬聯想到了什麼,接口道:「遠哥這話說得對,你就說大彪這個臭『迷漢』吧,操他媽一個老外地整天他媽的在這個走廊上充高級幹部,沒有機會,有機會我第一個砸他。」
有門兒,我在心裡笑了,嘴上說:「算了,他也沒怎麼著咱們,讓他隨便蹦個臭『迷漢』生氣。」
說得差不多了,我跟他們道了聲別,回了值班室。
大彪跟那個人還在嘀咕,我拍了拍床幫:「朋友,你好回去了吧?『串號』時間長了可不好。」
那小子賊眉鼠眼地瞥了我一眼,好象不願意動彈,回頭望著大彪。
大彪尷尬地推了他一把:「遠哥發話了,讓你走你就走,人家是領導嘛。」
那小子聳肩縮脖地從我的身邊溜了出去。我對大彪說:「別埋怨我啊,你這個朋友在這裡呆的時間也太長了。」大彪的表情很不自然:「應該的,應該的,剛才我也忘了看時間,呵呵,沒什麼,這是規矩,反正以後大家都互相監督著點兒就是了。」把頭轉向坐在窗後看天的喇嘛,「你他媽閒著沒有個雞巴事兒傻坐在那裡幹什麼?滾出去值班去。」
我抬頭看了看表,差十分九點,對喇嘛說:「你出去吆喝一聲,讓大家睡覺吧。」
大彪哎了一聲:「不到點吧?還差十分鐘呢。」
我的口氣一下子強硬起來:「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喇嘛,喊睡覺!」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想直接辦他的衝動。
大彪一怔,摸一把臉嘿嘿笑了:「你瞧瞧你瞧瞧,我又犯病了,你遠哥不是擼子啊……嘿嘿,習慣了。」
這德行跟李俊海真他媽的像!他這樣,我還真沒有理由揍他呢,我搖了搖頭,脫了衣服鑽進了被窩。
—夜無夢,我睡得香極了,第二天醒來,伸著懶腰突然覺得自己的精力跟一隻獵豹差不多,渾身充滿了力量。我做著擴胸走到了窗口,太陽還沒有出來,遠山的影子很清晰,像用剪刀剪出來的樣子。涼爽的空氣在我的鼻子底下游來游去,讓我的大腦異常清晰。站了一會兒,陽光就出來了,帶著藍色的陽光照到遠山上,把那一份整齊的邊緣似乎柔化了。天空明淨又高遠。大彪這小子可真勤快,喇嘛剛喊完了起床,他就搬著水桶上來了,嗓子像公雞打鳴:「老少爺們兒——開水來啦!」我突然覺得,從明天開始,這樣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他從這個走廊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吃完了飯,我換上胡四給我帶來的球鞋,對大彪說:「你們值著班,我下去活動活動。」
大彪說:「別呀,剛才我下去打水的時候,孫隊吩咐過不讓咱們隨便出去,一會兒要來新收犯。」
哈哈,張洪武他們應該來了,我換下球鞋,沖大彪意味深長地一笑:「來了新收犯咱們就開始忙了。」
大彪橫了一下脖子:「沒有什麼可忙的,分好了組讓他們學習就是了,有不聽嚷嚷的我去『幫助』他們。」
小子,有你「幫助」夠了的時候,我笑了,一語雙關地說:「有些人的確需要幫助。」
在走廊上隨便溜達了幾趟,喇嘛跑過來說,孫隊在樓下喊你,可能是新收犯來了。
我疾步下了樓。果然,老遠地我就看見了吳振明那碩大的身軀。
我沒有跟他們打招呼,直接進了隊部,狄隊坐在裡面:「楊遠,又來了八個人,你帶他們上去。」
我問,還有什麼吩咐?狄隊說:「給他們分好了房間,把名單給我,你再下來拿勞改手冊。」
我出來的時候,孫隊正給大家訓話,我站在一旁等著。宋文波也來了,他無精打釆地瞟了我一眼,垂下頭跟吳振明說了一句什麼,吳振明這才看見了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遠哥」。孫隊把頭轉向我,我連忙把目光轉向院子,孫隊呵斥了吳振明一聲,繼續說。我回過頭來繼續看他們,咦,怎麼沒有張洪武呢?難道他不來這裡了?松井也沒來,估計是沒判。金高也應該來了,前幾天都開過庭了,快的話下個星期就該來了……孫隊訓完了話,沖我一歪頭:「楊遠,帶他們上去。」我站到幾個人面前,讓他們排好隊,大家迤価往樓上走。我低聲問吳振明「張洪武呢?」
「他麻煩大啦,」吳振明說,「前天市公安局的人找他去了,他還殺過人。」
「真的?」我吃了一驚,「殺了什麼人?哪時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傳說他在火車上『滾大個』的時候,因為被人發現了他就把那個人殺了……」
「那應該是鐵路公安處來提他呀。」
「不清楚這事兒,還有人說,他把一個勾引他老婆的人給殺了,埋在他家的院子裡,反正說什麼的都有。」